铅灰色的云压得极低,未近黄昏天色就暗了下来,大约很快就会落下雪籽。小苏拉捧着把油伞跟在多尼身后,却越落越远,只好不时小跑一段跟上。
多尼回头瞧了眼只比他小一岁,个头却矮得多的小苏拉,道:“别跟着了,我去请了安就回。”说完便大步而去。
“主子,伞。”小苏拉杵在原地,举着快赶上他高的油伞唤道。
他的主子却并不回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一路上,当值的侍卫们见这位年仅十一岁的世子经过,纷纷肃立颔首行礼。
多尼瞧着天色不妙,特意挑了条近道。听说父亲一早便去了摄政王府,估摸着这会儿也该回了。他有两天没见着父亲了,想阿玛大半年行军在外,回京之后又政务繁忙,正月里也不能得闲,实在太过操劳,待会儿见着阿玛,可要请他老人家千万保重身子。
如此思量着行至一处狭小的园子,穿过去便是父亲的居所。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行走,忽然发现道旁茂密的冬青树下露出一截蓝灰的袍子,再往前几步,就看到那身着半旧棉袍的婢女蹲在路边。她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两三只麻雀啄食着撒于地面的米粒,冻得发红的双手凑在唇边,以呵出的些微热气取暖。
她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长得就像他屋里摆的瓷人儿,十分有趣。她是阿玛院里新来的丫鬟么?他怎么从没见过。不过阿玛很少用丫鬟,也许是给他们寻的伴当呢。多尼刚想上去问她叫什么,雪籽便扑扑地落了下来。
细碎的冰籽打在冬青的叶片上,发出“沙沙”声响,弹跳着蹦落,麻雀们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依旧欢快地进食。钱昭则呆了呆,仰起脸望了眼灰蒙蒙的天,心想原来是下雪了,回头却发现一个半大的少年便在不远处盯着她看。那孩子个头敦实,肤色微黑,穿着出锋的裘皮大袄,戴着熏貂暖帽,正好奇地打量她。瞧这模样打扮,大约是多铎的子侄吧。她无意应付,站起拍了拍衣袍,便转身往回走。
多尼见她要离开,忙追上几步唤道:“哎,你等等。”
钱昭不去理他,头也不回,穿过墙根的月洞门,匆匆转过回廊,不料却碰上多铎打着哈欠迎面而来。
多铎昨夜没睡够,一直混混沌沌,还被拖了整日,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见到钱昭,三两步迎上来,一把就将她打横抱起。钱昭没想到他会突然如此,惊呼一声,反射性搂住他的脖子。
多尼听见她惊叫,赶上两步转过回廊,见到的却是他的父亲将那女娃横抱在怀里。他就这么怔怔地目送他们进了屋。
给主子打帘子的冯千眼尖,老远瞧见了他,嘱咐徒弟先进屋伺候,自己则迎到他跟前,打了个千道:“给二阿哥请安。”
多尼回过神来,欠身回礼:“冯谙达,我来给阿玛请安。”
冯千笑回道:“王爷刚从睿亲王那回来,这会子倦得很,刚回屋歇下。二阿哥如有要紧事儿,奴才便进去通报。”
多尼自然明白多铎这时候不方便见人,刚想说话,却听屋里传来女子惊惶地低呼:“大白天的,你……”他大惊,仔细一看,才发他俩正好站在梢间窗下。接着又听见多铎微愠的声音:“别乱动!大白天怎么了,还不让人睡了?”然后话音转低,再听不清了。
多尼毕竟脸嫩,当场面红耳赤,结巴着道:“也没、没什么事。我……我明儿再过来。”说完逃也似的下了台阶。走到院门口,却正碰上当值的齐布琛颔首行礼:“二阿哥。”
因为相熟,多尼停下步子,向堂屋那边抬了抬下巴,问:“刚才那个,是谁啊?”
齐布琛明白他问的是谁,却不知如何作答,想了好一会儿终于道:“那是钱姑娘。”
多尼得了似是而非的答案,也不追问,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
此时,被剥了外袍抱上炕的钱昭百般不乐意,却拗不过多铎的蛮力,只得使劲抵开他的脸,道:“我不想睡。”
“那就陪爷睡会儿。”多铎极喜欢她温软的身子,搂在怀里远比抱枕舒服。凑过去将脸贴在她颈侧,咕哝道:“爷眼皮都要合上了,那帮子混账还在争下月会试取千儿还是八百……”这一整天只要他瞌睡上,多尔衮就会来句:“豫亲王,你看呢?” 他浑然不知他们之前说的哪些屁话,能“看”出什么花样才有鬼!每回被一个激灵点醒,他都强忍着没一掌拍过去,满腹怨气地含糊蒙混过关。这下终于挨着炕了,怀里的软枕也捂热了,又暖又香。
钱昭震惊于他话语中透露的消息,提高了声量问:“你们也要开会试?”
多铎皱眉闭眼在她颈窝里蹭了几下,道:“别吵!”
钱昭被他蹭得腻味,因急于得到答案也没顾上避,只是追问道:“有汉人参加你们那些个乡试会试么?”
“多了去了……”多铎闷声回了句,便没音了。
“喂!”她摇了他几下,答她的却是“呼呼”鼾声。于是想乘他睡着下床去,哪知怎么也挣不开他的胳膊。被窝里暖乎乎的,她打了哈欠,也顺势合眼眯着了。
多铎戌时醒来直叫饿,冯千给他俩在房里摆了饭。钱昭无心饮食,只追着他问白日所议之事。多铎本就没听清什么,只好信口胡诌,所幸乡试的事他还知道一点,便吹嘘道:“去年八月顺天府乡试的时候,听说去了三千多人应考,蔚为壮观。”
钱昭心想,去年八月她困在南京旧宫,不知世事,没想到满清竟也行秋试春闱,更没想到的是,竟有这么多数典忘祖的汉人应考。她心中有怨气,嘴上却不屑道:“京畿虽比不上江南文风鼎盛,却也是士子云集之地,只三千多人也值一提么?”
多铎本欲驳以与盛京乡试比如何如何的论断,转念一想,如此恐怕更遭她鄙夷,只好生生收回口来。
她偏头又问:“顺天府乡试策题为何?”
“这个,呃……”别说多铎那时跟她一起尚在南京,就是在京里待着,他也未必知道。
钱昭早猜到他答不上来,斜斜扫了他一眼,便提筷子开始晚饭。
多铎对她最后的眼神甚为不忿,刚想胡乱发作一番,冯千却来禀报,说齐布琛在屋外有要事求见王爷。
这时候能有什么事儿?多铎暗自狐疑,仍道:“叫他进来吧。”
齐布琛磕了头,却不起身,单膝跪在下头道:“王爷,奴才的阿玛误信萨满卜筮,招了祸,被佐领下人告到刑部了。求王爷宽赦。”
“什么!”多铎“砰”一声撂下饭碗,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下午。”
多铎虚抬了抬胳膊,皱着眉道:“你起来,从头说。”
齐布琛依命起身,无意间触到钱昭投来的万分新奇的目光,忙低下头去,接着回道:“上月阿玛听萨满师占卜说佐领下雅巴海的女人跟人私通,阿玛让他休妻,他不肯,阿玛一怒之下就命他迁到营房去住,还……还把他女人关了。前日那女人逃了出去,告到刑部上……”齐布琛知道钱昭通满语,半遮半掩的更没意思,反正也是丢脸,索性一开始就用的汉话。不过这话说完,他还是窘得耳根发红额头冒汗。
钱昭捧着饭碗,眼睛睁得滴溜圆,筷子探进鱼盘都忘了收回来。她从未听说过这等糊涂事,没想到看似精干的齐布琛,其父竟是个混人。
“雅巴海?”多铎似乎有点印象,“是不是新晋了二等甲喇章京的那个?”
齐布琛点头答:“是。”
多铎抚着下巴道:“阿山这老家伙,刚从江南弄回来三四房小妾,怎么转眼又看上人家女人。”
齐布琛汗颜,忙替父亲分辩:“主子说笑了,阿玛一次也未见过那女人。”
多铎“唔”了声,接过冯千递上的茶盏,用盖拨了拨浮于水面的茶叶,挑眉道:“爷记得你家没有未嫁的姊妹了嘛。”
齐布琛知瞒不过他,忙回道:“是。只是奴才的三姐新寡,奴才的阿玛和大哥原是看中了雅巴海……”
“你阿玛看中?不是你三姐看中了么?”多铎皮笑肉不笑地道,“雅巴海不就多得了几个投充人,弄了那么两三百晌地么?瞧你们那点出息!”
齐布琛低头听训,抿着唇一句都不敢辩。
多铎又道:“惹出这趟子事想起爷了!知道跳神拿邪是什么罪么?脑袋长脖子上太久了痒痒是不?”
齐布琛重又“扑通”跪下,求恳道:“主子,求您救阿玛性命!”
“这事不易。崇德年敢犯这条的没有不丢命的,而且摄政王向来厌恶巫神邪术……”多铎沉吟道。齐布琛闻言脸色煞白,只当无望,却又听他问:“你可知近来还有谁找萨满卜吉凶或者寻医问药的?”
齐布琛想了想回道:“那个萨满师是谭泰荐给阿玛的,前些日子,内大臣多尔济患病,谭泰还将其荐于他治病。”
多铎拍桌叫了声“好”,倏然立起。冯千奉上灰鼠皮外褂,与耿谅一起服侍他穿妥。多铎低头让冯千给他戴上暖帽,对齐布琛道:“虽然你们事儿做得混账,可总是爷旗下人。得,爷去给你阿玛找条活路。”说完转身往外而去。
齐布琛向着他的背影磕下头去。
钱昭夹了筷鱼肉,抿出刺来,细嚼慢咽,觉得今晚的鱼做得还有些滋味,看来那厨子红焖比清蒸拿手。她舀了勺蒸蛋,刚要往嘴里送,却见齐布琛还跪在那,便道:“你怎么还不去?”
齐布琛直起身转头看她,愣愣地问:“去哪?”
她放下勺子,拨着碗里饭粒道:“法不责众。你不去打听么?”
齐布琛怔了会儿,终于恍然大悟,起身行了一礼,便大步退了出去。
刚目送他出门,便见冯千回转来。钱昭疑惑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冯千笑回道:“主子让奴才服侍您哪。姑娘吃好了么?”其实是多铎不用他伺候,出门只带了额尔德克等几个侍卫。
“没。”钱昭捧起碗,想了想忍不住道,“冯师傅。”
冯千笑着欠身:“哎呦,不敢当。”
钱昭便道:“老冯,听信巫言是很重的罪么?”
冯千嘴角抽了抽,回道:“回姑娘话,在前朝兴许不是什么大事,但在咱大清那可是杀头的重罪。”
钱昭对“咱大清”三字十分不以为然,挑眉道:“说得是,在大明便是个笑话罢了。满清这规矩倒是严苛,可有律书详述之?”
冯千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满人向来敬鬼神崇萨满,有个大病小灾的都兴请萨满师来跳神。不过先帝不信这个,崇德年就下了禁令,违令者斩。崇德年的旧卷档大约有记着,姑娘想看,奴才便去找找。”
“哦,好。辛苦你了。”钱昭自然兴趣十足。
冯千只好提着灯笼冒着风雪到多铎的书房去给她寻,翻箱倒柜的好不容易找着了。回来时多铎屋里已灭了灯,东厢倒是亮着,便明白她是回房了,便把卷档送到东厢去。
钱昭翻着书,又问他:“齐布琛的父亲是什么人?”
冯千道:“姑娘不知么?齐布琛的阿玛阿山是满洲镶白旗固山额真。”
钱昭闻言手一松,差点将书卷落到地上。钱昭对满清的官职略有了解,这固山额真实为一旗长官,负责统管全旗之户口、农耕、军务等事,地位仅在旗主之下。满洲八位固山额真管辖旗下军民,率兵出征,与议政务,乃是一等一的要职。阿山是镶白旗固山额真,就意味着他是领旗贝勒多铎的佐贰,镶白旗的二号人物。如此重臣,竟然做出那样滑稽霸道的事情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多铎恐怕就笑不出来了,此人就算命保得住,官位恐怕也是保不住的。看崇德元年满文卷档,明明白白写着:永禁跳神拿邪、妄言祸福,蛊惑人心。若不遵者杀之。仔细看后面还有若干实例,不乏王公大臣犯事,被拿住了宰掉。
多铎三更才悄悄回府,其时雪还未停,地上已积得尺余厚,“咯哧咯哧”地回到院中,只见东厢还亮着灯。那晕黄的灯光映在窗纸上,让他心头顿时暖意融融。毫不犹豫地叩开东厢的门,只觉开门的丫头牧槿也颇可人。绕过屏风进得里间,便见钱昭在桌前坐着,从书卷中抬头瞧他,说了句:“回来啦。”
他凑过去将寒风里冻得冷冰冰的面孔往她脸上贴,暖帽上未融的雪片落到她脸颊上、衣领里,冰得她打着寒颤推他道:“冷!”
多铎在她唇角香了一口,才放开。匆匆赶来的冯千忙上前给他卸行头,把帽子和裘皮大氅拿去廊下抖抖拍拍。
“怎么还不睡?在等爷?”说着便要拉她上炕。
钱昭斜了他一眼,阻止道:“怎么也得洗洗吧,脏死了。”
多铎心情好,颇乐意讨好她,于是漱口涤面烫脚,收拾完了才拥着她上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