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 日本。
世上之事倘若放着不管,总会自发地朝不幸的方向迈进。
好像某位有名的小说家这么说过。
仔细一想, 事实似乎确实如此。
正如鲜花萎谢,星辰陨落, 热情冷却,红颜衰朽,一切有形之物终会迎来尘归尘土归土的虚无。
若要把故事扭转为令人心怀希望的完美结局,需要媲美神的博爱胸襟与无上勇气。小说家说。
在阿诺德的五代孙(之一)云雀惠理看来,这意味着作家必须赋予主人公同命运抗争的力量,就好像她最爱的少年系热血漫画一样。
……啊啊,少年漫画是多么鼓舞人心的神圣存在啊。
可是, 世事却无法尽如少年漫画一般波涛澎湃高潮迭起地展开。大多时候往往是理想在现实面前折了腰, 旭日兜一圈变作夕阳,往昔的热血少年弃剑归隐山林,徒留苍苍白发一身风霜。
“总觉得很悲伤啊,这样。”
扎着一对羊角小辫的茶发女孩抱膝坐在和式房屋的外廊下, 无目的地仰望着头顶的万里晴空。
“哎哎, 是说我刚才讲的彭格列一世的故事吗?我认为是很温馨的传说哦。”
坐在她身边的黑发少女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少女比惠理要年长一些,瓜子脸型,柳眉杏眼,是典型温婉秀丽的东方美人。
“……哪里温馨了。上个世纪的那些人,不是到最后都没能实现建起乌托邦的理想吗?”
云雀惠理闷闷不乐地托着下巴。
“明明平定了叛乱、获得了人心,结果却落得个退隐东洋的下场。二世首领查理上位,彭格列从此蜕变为推行强权恐怖统治的暴力集团, 那个giotto,作为创始人不会不甘心嘛?”
“这个嘛……我想是不会哦。”
黑发少女双眼微眯,露出信心满满的坦然微笑。
“试想一下,小惠。如果giotto先生留在西西里继续派系斗争,最终消灭了二世和戴蒙·斯佩多的反叛力量,可是在死斗的终点……除了无穷的尸骸之山和无尽的悔恨,还剩下什么?我父亲也说过,那位先生是为了‘守护深爱之人的笑颜’才揭竿反抗的,所以无论如何都没法对自己最喜欢的笑脸刀兵相向吧。”
“也就是说,他并不是被迫退位离开,而是自己选择了避免决裂的道路咯?”
“嗯,我想是这样。在小惠看来或许是个理想幻灭的不幸结末,但对于贯彻了自我信条的giotto本人来说,说不定远避东洋才是最完美的结局呢。”
见惠理似懂非懂地听着,少女再次弯起唇会心一笑,把书包甩上肩膀站起身来。
“好啦,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我可不想等恭弥君摆着臭脸来赶人。”
“表哥就是那副不爱和人打交道的德性,小君你别放在心上。”
“我不会介意的,那种性格是恭弥君的魅力点所在嘛——跟传说中的阿诺德先生一样。啊,不过恭弥君还差得远呢。”
黑发少女提起洋装裙摆,脚尖点地轻盈地旋转了一圈,绸缎般乌亮柔滑的长发顺势飘飞。正是阳春时节,庭院中簌簌飘落的薄红樱花拂过少女的发丝和衣裙,看上去有种虚幻易逝的美。
少女的名字是君枝。三日月君枝。
百余年前,将“眼”连同颠覆未来的希望一并交托给骸之后,三日月志保漂洋过海回到日本结婚生子,安稳地度过了余生。他通过早年的日记找回了一部分关于转世轮回的记忆,得知完全掌握“眼”的骸最终协助giotto保护了遭到暗算的克丽斯·埃罗之后,青年就像如今的君枝一般会心地笑了。
抗争命运的力量,其实早已掌握在人们手中。
作为唯一一个从本家代代相传的手札中继承了这段秘密野史的现代人,三日月君枝今天也怀揣着关于乔托·彭格列、克丽斯·埃罗以及自家某位笨蛋先祖的骑士传说,行走在自己坚守的道路上。
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后的故事了。
在此之前,先将镜头调回惠理眼中的“不幸结末”……也就是君枝心中的“完美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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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西西里。
“——突然说要引退,你是认真的嘛?”
完成突袭斯佩多宅调虎离山的使命之后,我重新回到阿诺德据点进入待机状态,日夜殷切期盼着前往拯救好兄弟的giotto凯旋而归。不料数日后,giotto带回“科札特平安无事”这一喜讯的同时,顺带还向我宣布了一个令人大惑不解的消息。
“呵呵,说是引退,也不是那么迫在眉睫的事情。菲洛家族刚刚提出停战谈判,还有守护者的选拔与交接,手头堆积的工作可是像山一样高呢。我也不能把重担全推给可爱的表弟,自己一走了之啊。”
面对我混杂着不解与不满的质问,giotto只是以轻松闲淡的微笑从容回应。也许是长期受首领重担压迫的缘故,他从肩膀到面部神情都有些僵硬,只有定神细看才能从他清俊的眉眼间辨出些许少年时代的活泼模样。
“别那么吃惊,克丽斯。科札特决意隐居孤岛的时候,我就产生了相似的念头。在他看来,西蒙家族的存在会诱发戴蒙和我之间的争端,因此科札特甘愿退出舞台隐入暗处。但是事实上,现在挑起彭格列内部纠纷的并非科札特……而是我。”
说出口都感到可笑。一手创建了彭格列并将其发展壮大的男人,有朝一日竟把自己称作危害组织安定的毒瘤。
被西西里人誉为救世弥赛亚的金发青年,此时他包容万物的明媚笑颜中不止满载着慈悲与温柔,还隐约流露出一线自嘲似的悲伤。
灿金的瞳孔中没有开玩笑的神色,我也知道青年的话语是无可辩驳的真实。
因为真实,所以看着giotto坦然接受一切不公的安详笑脸,更激起人胸中的悲愤苦闷。
诚然,我眼前的男人是一位杰出的领袖,直觉、谋略、决断力乃至领导力都出类拔萃。他唯一致命的缺陷——说来可笑,就是“他没有欲望”。
giotto把全身心都奉献给了故乡的安定繁荣,其中没有掺杂丝毫私欲。这种近乎非人的高洁情操博得了一批人的全心景仰,却也招来了更多人的嘲笑与非难。
软弱,伪善,妇人之仁。加诸于他身上的责难,或许从来不轻于我所背负的污名。giotto日复一日以宽容和勤勉应对着来自各方的质疑与侮辱,直至这份无形的恶意化作有形的刀剑,他已退无可退。
面对菲洛家族或斯佩多这样擅长调动人内心欲望的行家、这些货真价实的“黑手党”,选择了贯彻仁义之道的giotto从一开始就不握有胜算。只要giotto的旗帜一日不倒,彭格列就无法从分崩离析的风险中解放出来。
明明没有做任何错事,明明无心伤害任何人,明明追求的只是安宁和平的黄金日常。
却被怀疑,被憎恨,被背叛。
即使遭遇了如此不合理的对待,这个男人还是……全部都原谅了。
原谅了图谋篡位的弟弟,原谅了机关算尽的好友,原谅了受利益驱动而背离自己的世人,甘愿充当耻辱柱上的败者来回避自己宁死不愿看到的反目成仇。
“giotto……你确定吗?这么一来,舆论肯定会认为你是被二世逼退,你在子孙后代心目中的形象也会从伟大的彭格列创始人变成一个软弱的傻瓜哦?”
我依然心有不甘,话中带刺地出言挑衅道。
“哈哈,我本来就是个傻瓜啊,让后人们认识到历史的真相不是很好吗?”
毫无紧张感的爽朗笑脸。
一直以来,giotto都凭这副神经性面瘫固定下来的完美笑容救赎着所有人——不,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面瘫过,只是以此为借口掩饰自己无间歇的傻笑而已。“只要保持笑容,人心中就会生出微小的希望,这是比所有高档枪支都有效的神奇弹丸”,他确实也说过这样的傻话。
可是,要由谁来救赎被推上神座的他呢。
在成为彭格列一世之前,在成为西西里的弥赛亚之前,只是个天真开朗的普通小镇青年的giotto……该由谁来抚慰他的伤痕?谁来实现他的愿望?
——没有的吧,那样的人。
人可以依靠祈祷向神求救,被奉为神的giotto却早已自行切断了示弱求助的通路。
至高无上的王座上,比谁都要孤独的王。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我不由上前一步用力扣住了青年垂在身侧的手。
“giotto。”
只是这样呼唤他的名字,心底就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难过泛上来。
“……你真是个笨蛋啊。”
“嗯嗯。你看,克丽斯不也承认了吗?这是历史的真相。连我亲爱的骑士都认可了,绝对不会有错。”
回握住我微微震颤的手指,王眯着草食动物一样澄澈无害的瞳孔继续焕发光芒。不需要廉价的悲悯,也没必要为他打抱不平——青年坚定不移的眼神正诉说着这一点。
“来,快走吧,克丽斯。迟到的话蓝宝该嚷嚷着肚子饿了。”
“g?要去哪里么?”
“去了就知道了。克丽斯,我不是说过吗?总有一天要把你从阴影里拖出来,让你堂堂正正站到我身边。”
…………
“喂——giotto!克丽斯!你俩究极的慢啊!!”
距离目的地还有十几米远,就已听见了几乎震破鼓膜的嘹亮呼喊。
一身朴素黑袍的纳库鲁神父站在乡间教堂破败的石阶上,腋下夹着某本似曾相识的厚书,边高声叫喊边大幅度冲我们挥舞手臂。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只见教堂门口聚集的尽是些熟悉到可以称为“孽缘”的脸孔。
面刻刺青的红发青年倚靠着油漆剥落得差不多的古旧木门,专心于远眺天空喷云吐雾。身穿洁白狩衣的东方男子面带忧色地站在他身旁,小声劝诫着“少抽一点对身体比较好”。草绿色鬈发的少年叉开双腿无精打采地坐在最下一级台阶上,反复揉搓把玩着几根蔫巴巴的狗尾巴草。与他们隔开几步,灰金色短发的青年背对众人独自伫立,周身环绕着生人勿近的危险气场,好像正极力拒绝自己和这些人身为同伴的事实一样。再远一些,是姿容妩媚身段惹火的魔女殿下,以及她身后眼神阴郁的异色瞳孔凤梨头少年。
“啊,阿哥。”
下意识地针对某个人发出了亲热的问候。
“……”
被指名的男人静静扭转头来,面无表情地剜了我一眼。
“抱歉我说错了,是阿迪。”
作为温驯体贴的好义妹,我立即诚恳地低头道歉。
“…………”
“……我错了,阿诺德先生。”
“呼,大家能够聚齐真是太好了……嗯,今天一定要拍张完美的全家福。”
无视我与阿诺德之间险恶的气氛,giotto意气风发地自语着,利索地动手指挥大家按身高各就各位在台阶上站好。
“……要拍照吗?”
我被giotto拉扯着和他一同在最前排站定,这才勉强反映过来。
“是啊,说什么‘当年拍的合影里没有克丽斯,太可怜了’……硬是把大家拉出来扮家家酒。可真是个百年难遇的好男人啊,我们的boss。听好了克丽斯,要是你胆敢辜负他的话,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g先生有些忿忿不平地解释着,语气中透露出点无可奈何的死心味道,却又意外的亲切。
“当年的合影?啊,我记得是戴蒙怀表里的……”
我曾经看到过一次戴蒙·斯佩多贴身收藏的珍视物品。在那只精致怀表的里侧,镶嵌着giotto、艾琳娜和六位守护者永不褪色的灿烂笑颜。
背弃了这份友谊的斯佩多,还会继续珍藏那只作为友情证明的怀表吗……
“喂喂,难得的合照唷克丽斯,别耷拉着脸啊。要像giotto和我们一样开怀大笑才是。”
觉察到我低落的心情,纳库鲁神父鼓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其豪迈的力道差点把我砸进地里。
仿佛要缓和紧绷的空气一般,蓝宝少爷展开四肢大大伸了个懒腰。
“呼~~~~哈,怎样都好啦,快点拍完了事,本大爷还要去吃午饭——”
“同感,时间就是金钱,我在这儿陪你们瞎咋呼的机会成本太高了,能不能麻烦你们尽早结束?”
玛蒙难得地发出了共鸣。
骸一语不发地走到我另一边,抬起手轻轻拽住我的风衣一角,那副无所依靠的模样很像个摸索前进的小盲童。
(对了,潜入他人精神探知戴蒙的计划,从而及时拯救了我的……是这孩子。)
这个孩子,也许微妙的与giotto相性挺合呢。
无论遭到怎样的模式与背叛,甚至一度失去信任人类的心,最终却依然怀抱着帮助他人的愿望。
直到最后的最后,都做了一回他口口声声唤作笨蛋的英雄。
满怀着暖融融的感谢与慰藉之心,我伸手揽住了少年瘦弱的肩膀。
(……啊啊,对了。)
感触到小骸失而复得的体温时,我忽然如醍醐灌顶般领悟了什么。
献身于西西里的giotto也好,献身于王之伟业的我也好,其实并不是毫无欲望。我们两人都拥有同一个既不崇高也不博大的卑微祈愿,也都曾为此日夜向高高在上的神明祈祷。
——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想要和大家一同欢笑着,手牵手迈向未来。
对了,就像现在这样。
照相师——我伟大的母亲阿萝德拉还在埋头调整设备,我不由噙着一丝笑意悄悄回过头去。
除了面部终年积雪的阿诺德之外,所有人都或主动或不乐意地摆出了明朗的笑脸。自从相识以来,我们有多少年没这样微笑着聚在一起了啊……?想到这一点,心口和眼眶都不争气地隐隐发热。
这些年经历的辛酸过往,只能用一句“太不幸了”加以概括。
我成了人人诟病的过街老鼠,太不幸了。
骸的牺牲没有获得应有的感恩和荣誉,太不幸了。
志保失去了记忆和能力,太不幸了。
许多人先我们一步去了上帝脚边,太不幸了。
戴蒙·斯佩多背叛了我们,太不幸了。
giotto将抱憾离开西西里,太不幸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们还能平安无恙地聚在一起,还留有微笑的余力。
只要保持笑容,人心中就会生出微小的希望。
这句傻话,说不定意外的是句警世箴言呢。
这些年,仿如永无止境的黑暗深渊中,却也仍然可以挖掘出光彩斐然的宝贵记忆。
谁趴在窗台上大呼老子的下半生,谁喜欢抽闷烟,谁一肩猎枪一肩手风琴,谁和我分享加了牛奶的红茶,谁坐在窗边弹奏钢琴,谁摊开手掌向我索要观剧费,谁和谁开展了刀子对铁锅的殊死决斗,谁泼了谁一脸鲜红的意大利通心粉,谁送我金苹果,谁翻着书给我读圣经故事,谁教我二刀流,谁半夜悄悄潜入我房间,谁邀我一块儿去看山百合埋下死亡伏笔,谁用幻术作出漫天樱花,谁兴致勃勃地给我挑礼服,谁为我建了秘密基地,谁对我说我来守护你的心。
(啊啊,没错。无数不幸的悲剧中,与这些人相遇才是至高的幸福——)
这么想着的我,第一次理解了giotto满足笑容的意义。
他不懈追寻的理想圣城,不知不觉之间就已在我们身边建成了。
“地上之城与天上之城始终交织在一起。两者同样享受世间的利益,亦被世间邪恶所折磨,但伴随着不同的信、望、爱。”
斯佩多曾经轻蔑地诵读过这样的段落。
当时他嘲笑所谓天城只是虚幻不实的信仰,那么换而言之,只要怀抱着共同的信、望、爱,携手t望同一片青空……那么这个世界,无处不是固若金汤的上帝之城。
“好啦诸位,看在大家都还活着的份上,笑开心一点儿。三、二、一……”
咔嚓。
快门落下的一瞬,头顶传来响亮而嘈杂的翅膀扑棱声。
“咦……?”
我和giotto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那是一群原本栖息在教堂顶端十字架上的白鸽。大约是为我们的欢声所惊扰,此时忽然一齐张开两翼,朝向遥远的云端飞去。
to the cityg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