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作为背德骑士最后的战场, 这儿确实是个理想的葬身之处。”
仰望着眼前巍峨阴森的中世纪风格别墅,我不由抱起双臂出声感慨道。
“说什么葬身之处……我们半小时前才与boss约定要一同活着回去吧?请不要做这种除了耍酷就毫无用处的不实发言, 会影响我的士气。”
黑发少女不动声色地杵在我身后,仪容端庄眼神淡定, 看不出半点受我影响的痕迹。
“……嘿亲爱的奥菲,我只是想制造点英雄气氛,你能别在我后头拆台么。”
“我认为‘英雄’不是靠背戏剧台词背出来的,就好像骑士也不是靠穿盔甲穿出来的,克丽斯小姐。”
“……你,你果然是那混蛋的女儿……”
giotto为我指定的“最后一处战场”,正是这座只有斯佩多本人和奥菲利娅才知晓的隐秘别墅。根据奥菲这个胳膊肘朝外拐的不孝女的说法, 斯佩多从不完全信任彭格列内的任何人, 因此手中管理的机密资料和重要物品,他统统分散开存放在自己遍布各处的私人住宅里。近来那男人逆反之心渐盛,想必也会加强对私宅的守备。
当然,这座秘密别墅对斯佩多的意义远超出资料室或小金库。在这座与世隔绝的隐僻住宅里, 他曾和年幼的养女共同生活;相对和平安定的时期, 他偶尔也带着艾琳娜来这里享受难得的二人世界。
我和奥菲需要完成的任务,既不是偷盗秘密文书也不是窃听斯佩多策反密谈,而是兵法中相当基础的一条:声东击西。
giotto真正的目的并不在钳制斯佩多,而是挽救一个与他共苦多年还没来得及享受同甘的好哥们——科札特·西蒙。
约摸一年多前,西蒙带领一小批亲信脱离彭格列,在其他城镇建立了自己的家族。他究竟是无法认可彭格列扩大势力的艰险征途,还是和我一样选择以另一种方式支持友人, 至今仍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只是科札特始终与giotto保持着亲密而崇高的友谊,结果却不知不觉变成了戴蒙·斯佩多的眼中钉,被他视作彭格列一统全岛的致命威胁。据说在我受伤疗养期间,斯佩多暗中做手脚把科札特引入了主战场,等忙于指挥大局的giotto接到报告时,孤军闯入敌阵的西蒙家族已经损失惨重、深陷重围。
在giotto得知西蒙遇险的那场会议上,面对急愤交加、恨不得立即飞身而出的年轻首领,斯佩多冷静地开口提出道:
请你继续坐镇指挥,把援助科札特的使命交给我,我必将为他们杀开一条血路——
——通往地狱。
“……我想,这大概是戴蒙没说出口的潜台词吧。这次不是单凭直觉,戴蒙有意对科札特不利的证据,我们手头要多少有多少。”
金发青年露出仿佛洞悉了昔日好友一切阴暗面的悲伤神情,这么向我说道。
——所以,请你助我一臂之力,阻止我因绝望而发狂的朋友——
这是王对骑士最后的出征请托,我没有理由推拒。
“总而言之,我们装作以个人身份来找戴蒙算账,在这里尽情·大·闹一场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无心关注被困西蒙家族的状况,giotto他们乘隙而入营救同伴……就是这样的计划抗患蛎饕锥蚁不丁!
我提着双剑大喇喇跨上台阶,一脚踹开吱呀作响的厚重木门,扭头向嘴角直抽搐的奥菲利娅说道。
“是、是这样没错……不过克丽斯小姐你也太‘尽情’了,你是有多恨爸爸啊……”
“不算严重,就跟他恨科札特的程度差不多吧。”
我面不改色地回答。
“那不就是恨到想杀了他嘛?!!我说你…………咦?”
我瞬间理解了奥菲突然陷入沉默的理由。
呈现于我们眼前的场景实在过于奇幻,以致于一声细弱的惊叹都可能打破宅第内微妙而易碎的阴冷空气。
在我们脚下铺展开的,是一条仅容二人并肩通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狭长甬道。
“奥菲……你们父女的度假别墅,是这种奇妙的一直线构造么?”
少女没有笑,脸色发青。
“我想不是……如果我没发疯的话。”
“看来疯的不是你。我倒是觉得我可能疯了——嗨,这是什么恶趣味的亡灵盛宴?”
没错。真正让人不敢相信自己视觉的,不是长廊本身,而是从过道两侧墙壁中钻出来的无数半透明人形。
衣着简朴、神情憨厚的杂货店老板。右眼戴有治疗用眼罩的瘦小凤梨头男孩。女仆打扮、一对翡翠色眼眸亮若晨星的乌发少女。还有许许多多似曾相识的脸孔,我记不清他们的姓名,却清楚记得自己曾看见他们被人抬入驻地时浑身染血的凄惨模样。
“噢我的天,真是盛大的欢迎仪式……戴蒙也有够用心,竟然布置了这么令人作呕的幻象机关。小姑娘,能解除吗?”
“刚一进门我就在试了。爸爸的话,大概会把结界设置成不能从内部打破的模式……我在意的是,这个恶劣机关不像是为了防止入侵,倒更像是为了捉弄人而设计的——说不定是早知我会单独前来向他讨说法,想要给我设个考验。”
“你们父女还可以再吃饱一点,撑死算了……等等,这么说我是被你连累的了?快负起责任想点办法啊妹妹,这些亡灵可没有生前那么温柔——啧!!”
我向满头冒汗的少女大喊着,顺手挥剑劈裂了一道迎面扑来的半透明人影。
无论是弗朗哥大叔、骸、苏珊还是其他不知名的殉职者,他们熟悉面孔上的亲切神情都已荡然无存。生前的笑颜扭曲作狰狞可怖的凶相,我最爱的人们化为索命恶鬼纷纷朝我探出利爪与獠牙。
令人作呕,无法原谅——这是对死者音容与生者思恋的最大冒渎。
我们早已预料到斯佩多会布置幻术屏障保护房舍,本意正是通过破坏幻术使斯佩多觉察到入侵者,从而将他吸引至此。然而我们到底还是太嫩,没想到他设计的机关能刁钻猎奇到这种程度。估计他最近心理崩坏,人鬼生死恋一类的恐怖片儿看多了。
奥菲对养父精心布置的恶趣味陷阱束手无策,只是一味抵挡着死者一拥而上的凶猛攻击。我注意到她明显心有顾虑,特别是针对两个从天花板上跳下来狠命撕扯她头发的小鬼,她好像压根提不起动粗的念头。
“别傻站着呀姑娘!!那些孩子是?”
“噢该死,快放手——是我弟弟妹妹,他们不到十岁就……”
奥菲话音未落,我两手的长剑已一同刺出,闪电般捅穿了两个幼小孩子的咽喉。他们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然后“噗”地一声失去肉身化作了缥缈的雾气。
“你的弟弟妹妹已经死了。现在在那里的,只是亵渎死者、玷污我们回忆的可憎幻影而已。”
面对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少女,我简洁地解释道,然后反手一剑把试图扼住我脖子的“骸”拦腰斩作两截。
“——长痛不如短痛,要想尽快结束这场恶心的战斗,就别磨磨蹭蹭的!”
“……我知道了。”
少女沉下眼眸,踏出下一步时手上的短刀已闪出了冷光。
凡事都是做比说难。纵使下定了绝不手软的决心,依然不时有令人心头发热的怀念面容从四面八方冒出来。
刚刚奋力把从背后一口咬上我肩头的苏珊甩开——这姑娘就算化身恶鬼也固守着戳眼、抓脸、张嘴咬三手制敌杀招——还不及转身补上一刀,脚踝又被某只鹰爪般干瘦的枯手死死攥住了。
我下意识地跺着皮靴将小腿往回抽,却在看到地底浮出面孔的瞬间浑身一震,仿佛被恶魔生生拔出了灵魂,僵立在面目可憎的亡灵群中动弹不得。
那是一个腰背佝偻的清瘦老人——确切来说只是老人的上半身,稻草般厚实的头发被无数银丝侵蚀得斑斑驳驳,混浊的双眼中血丝密布,把眼白都染作了火焰似的通红。老人好像哮喘病人一般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瘦骨嶙峋的双手掐着我的脚踝就朝一边扭,竟像是要把我的足腕当场拧断。
“爸……爸……”
似乎听见了我不觉漏出口的呼唤,老人机械地仰起脸来,向我投以冰冷严酷的视线。父亲慈祥的面孔因恶意而扭曲,我几乎能辨认出他身后斯佩多得意的笑脸。
就在我失神的一刹那,“父亲”腾出一只手揪住我外衣的下摆,顺势从地底拔出了整个身体。他没有给我反应的间隙,另一手攥成老拳直冲我面门挥来,一如昔日他冲我开玩笑地轻挥拳头——
父亲的脸庞近在咫尺。石灰岩般坚实的额头上每一道刻痕都清晰可见。
“……!!”
不对。不对,不对。我的父亲是很温柔的人。
这样的……不是父亲!
刚向自己强调完这一点,束缚身体的枷锁立时稍许松开了一些。我合上眼睛短促地吸了口气,然后凭听觉侧身闪避开“父亲”迎面砸来的拳头,右手迅速使出一记突刺。
利刃穿透人体的闷响,一声含混喑哑的悲鸣。
命中目标的实感切实通过手臂传达到了神经中枢。
“啧……混帐!”
已经不是能以“恶趣味”来一笔带过的范围了。
不等我对斯佩多的设计破口大骂,又是一道明晃晃的刀光闪过,直逼我颈边动脉。早听闻斯佩多持有将【幻觉】固化为【实体】的高深技艺,万一这些幻象也拥有实体,再偏过一寸我脖子就该血涌如井喷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回挡在我面前的人影,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死者”。
眼前的青年一袭东方装扮,身材颀长五官秀逸,色黑如乌檀木的亮泽长发披落两肩。
——三日月志保。
“哦不,真是活见……不对他不是鬼——奥菲,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活着的人都会出现在这里?!”
我勉强挡下志保再次刺出的长刀,气急败坏地拉高嗓门朝奥菲嘶吼。
“这个幻术大概能够读取我们的记忆,从中挑出具有精神创伤效果的部分加以实体化……”
“啊原来如此——可是我半个字都听不懂,有通俗点的解释么?”
“呃……总、总之就是,把那些影像理解成‘自己一度失去的人’好了!”
一度失去的人,无法保护的人,曾经因自己的无能而推至深渊的人。
“原来如此……这样就好办了。”
下一刻,我将长剑高举过头顶,照准黑发青年的面门自上而下狠狠劈落。三日月志保应声而倒,刘海飞起时显出黑洞洞的眼窝,眉眼诡异而狰狞,嘴角却依稀含着一丝淡笑。
从弗朗哥到志保,全都是我力所不及而无法守护的人。换言之,就算说是我为他们带来了灾祸也不为过。
我早已加害过他们一次,现在只不过是把间接伤害移植为直接的兵刃相接。
到底有什么好踌躇不决、婆婆妈妈的?有什么好长吁短叹、捶胸顿足的?
不过是背负起眼前罪业的重量而已,这种轻如鸿毛的东西——
“——我早就,全都背负起来了啊!!”
利剑挥落之处,不知何时悄然立于我身后的、盛装金发女子的窈窕身姿徐徐倒下。
这一次,我没有从艾琳娜凄惨的尸身上挪开视线。
“对不起,艾琳娜小姐……”
回忆起母亲严厉的训诫,我知道,现在我才真正算是个扛得起放得下的骑士了。
“……没能保护好你,对不起。”
无法保护你们,对不起。
让你们为我付出牺牲,对不起。
以及……不能一直沉浸于对你们的哀悼中止步不前,非常非常对不起。
经常把我抱起来玩儿抛高高的父亲只剩下一座荒坟,他的胳膊已经承载不起女儿罪孽的重量。骸被我强行拖回了背叛他的人间,现在的他陶醉于漫天樱吹雪的同时,也绝不会忘记樱树下还埋着累累白骨。志保怀着对母亲的赎罪之心为我牺牲了一切,仅存的漆黑瞳孔中再映不出关于埃罗家女人的任何东西,无论过去未来。而艾琳娜小姐的笑容——曾经无数次将我从修罗场中带回日光下、涤净我两手血污的明朗笑容……如今也只有梦中得见。
即使失去了这么多。
正因为已经失去了这么多。
我——必须前进。
我在这世上还有未了之事,还不可以怀抱着悲伤与悔恨溺死中途。我不能辜负亡者,更不能容忍那个狡猾术士对亡者的侮蔑。
这是我身为无法守护挚爱之人的失格骑士,最后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