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痛痛痛!轻点儿志保,你要挑战我皮下组织的坚韧程度吗……嘶——!!”
“啊啊,请不要乱动啊姬君,酒精会滴进眼睛里哦。giotto先生也是,请把脱臼的胳膊好好搁在那里,否则说不定会‘喀拉’一声掉下来的。‘喀拉’一声唷。”
“会掉下来才怪啦,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嘶——!!”
与满面开花瘫倒在地毯上叫苦不迭的我和giotto形成鲜明对比,三日月先生有如精灵附体般神采逼人。他以亲身行动诠释了精神分裂这一状态的最高境界——一面轻手轻脚用棉签蘸着消毒酒精一点点涂抹我眼角的细小擦伤,转头就捏起giotto脱臼的膀子一托一推“喀拉”一声复了位。“喀拉”一声的。
giotto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按着胳膊龇牙咧嘴地抱怨开来:
“好疼疼疼……三日月君,你这是差别对待!明明照顾克丽斯时就像给婴儿喂奶一样,为什么帮我治疗时好像要捏碎婴儿的脑袋……”
“呵呵,你说笑了giotto先生,我可不会做那种虐待幼儿的事情。再说,对于我唯一珍爱的姬君温柔相待,这有什么问题么?”
志保把脖子歪过三十度,几缕浓黑发丝顺着白皙的脸庞滑下来,是和十九岁giotto有一拼的纯净无辜模样。与此同时,他用握成拳状的右手扣住左手腕关节轻轻一掰,登时发出喀蹦喀蹦几声令人寒毛倒立的脆响。
“……不,没有任何问题。”
giotto悻悻地缩了缩脖子。志保和阿诺德先生一样,属于比起舌头更偏好用刀枪解决问题的类型,巧言善辩的giotto面对他们往往陷入有理说不清的困境。
说起阿诺德先生……
“咳,giotto……阿诺德他,果然知道我母亲的下落吧?”
我紧张地清了清嗓子,撤下幸灾乐祸的笑容换出一脸严肃。
尽管阿诺德一言未发就动手把我们修理一顿砸出了房间,但已没有猜疑的必要。阿诺德办公室里如同圣母玛利亚像一般高高悬挂的那幅女子肖像,正是我弑主流亡后二十余年杳无音讯的母亲,人称背德骑士的阿萝德拉·埃罗。
画像中她的容颜看上去不过三十岁上下,风华正茂。既然能够绘出她这个年纪的容貌,阿诺德与母亲的交情看来算是源远流长了。
令人心生疑念的是,倘若母亲与我的相貌当真相似到难以分辨,那么……为什么阿诺德当年第一次见到我时没有表现出半点异状?
或许仅凭容貌无法确认我和母亲间的血缘关系,但是借助彭格列的力量以及阿诺德自身的情报网,要调查出我祖宗十八代的家谱都不是什么难事。换而言之,眼下阿诺德肯定对我的身世一清二楚。
“看来是这样。不过,阿诺德的话……没那么容易向我们泄露情报吧。他和你也认识这么多年了,还不是什么都没对你说……”
没错,这就是我无法安心的症结所在。
阿诺德知道母亲的下落,也明知克丽斯·埃罗是阿萝德拉·埃罗的女儿,却一直对我讳莫如深。
志保手中冰凉的棉签再度触上我颊边被手铐划破的伤口,我感觉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那个除了喝热牛奶的时候以外,就像冰雕雪塑一样冷血乏情的男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呵呵。不是需要这么愁眉苦脸的事情哦,姬君。属于你的东西,即使不刻意寻求,终有一日会落入你手中。相反的,不属于你的东西,即使拼命地伸出手去……也是无法挽回的吧。”
“又说这样让人云里雾里的话。这也是预言吗,志保?”
我睨了他一眼,黑发青年只是意味不明地抿起唇线。他隐藏在直顺刘海间的红眼随着歪头的动作露出来,闪出一点我只在戴蒙眼中见过的不祥光芒。
“不,姬君,这不是预言。是发生于当下、即将暴露在你眼前的现实。”
“……g?”
志保没有回应我口中漏出的惊呼,只是信手理了理披落的长发,板着一张雪白的俊脸向giotto偏过头去。
“比起阿诺德,giotto先生,你不是也有该向姬君说明的事情呢?——我把不好听的说在前头,假如我早些预言到你的决定,我是断不会帮助你向姬君传达心意的。我的眼睛竟然也会看错人……真不愧是被奉为救世主的男人,比术士更擅长蒙骗人心。雨月想必也会很失望吧。”
“……”
giotto面上怡然自得的神情顷刻凝固了。他就像受困于死后僵直的尸体一样机械地抬起手臂朝我伸来,似乎要和往常一样好哥们似的拍打我的肩膀。然而,面对坐在我身边的志保冰刀霜剑般寒气}人的视线,他最终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手臂沉重地落回到盘起的膝盖上。
“克丽斯,那个……什么都没对你说,很抱歉。”
从志保骤然跌至冰点的态度中,我已隐隐察觉了些消极的预感,而giotto欲言又止的迟疑模样更是火上浇油。
我到底是离开彭格列本部太久了,两年来这些熟悉的面孔之后酝酿出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异变,其实我根本一无所知。阿诺德刻意隐瞒我母亲下落一事就够让人受打击的了,如果连giotto这个心机浅薄的傻瓜都对我有所隐藏的话……
见giotto交互搓着双手不支声,志保轻蔑地眯细了熠熠生辉的异色眼睛。
“呼,看来首领不仅没有向思念之人倾吐真心的勇气,连对她揭露实情的勇气都没有吗。那样也好,我就再替你转达一次吧……姬君,你知道彭格列最近在加紧筹备戴蒙·斯佩多和艾琳娜·萨德里克的婚礼吗?”
“艾琳娜小姐的事我当然知道,不过我对那位男主人还有点儿不放心就是了……算了,只要他对艾琳娜小姐恭顺体贴,对我怎样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尽管如今我和其他人一样群聚于彭格列的大旗下,艾琳娜依然是我独一无二的最初主君。我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加入giotto组团找死的队列,一开始不过是为了达成艾琳娜小姐的愿望。只要她一声令下,让我立马叛变而出追随她浪迹天涯也不是问题……大概。
艾琳娜的愿望从未与彭格列锄强扶弱的圣徒目标发生分歧,真是可喜可贺。
只要能继续为这两者效力,不管斯佩多加诸于我的污名从我这里夺取多少东西,那都不是问题。
只要艾琳娜小姐真心把那个人当做理想的终身伴侣,只要挽着他胳膊时艾琳娜小姐能绽放出发自心底的幸福笑容——
无论我有多么、多么憎恨戴蒙·斯佩多,恨不得咬断他的喉咙提着他的脑袋扔到父亲坟前让他为当年那个愚蠢的计谋谢罪,那都不是问题。
这对情侣分别是我深深敬爱与极端厌恨的对象,就结果而言,依然是我对艾琳娜小姐的忠诚与敬慕之心占了上风。看来giotto偶尔也会提出些正确的论断——爱确实拥有比憎恨更强的力量,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我将微笑着目送他们走上圣坛,宣誓一生彼此陪伴呵护,无论贫富贵贱,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我将祝福他们。
志保冰沙一样冷丝丝的语声打断了我的遐想:“姬君对戴蒙很宽容,这是好事。虽然我对那个人怀有诸多疑虑,不过若是他们的结合符合姬君所愿,我也不打算出手妨碍……可是姬君,你知道即将与这场结合共同上演的另一出愚蠢的婚礼闹剧么?”
“……另一出?”
我吃惊地微张开嘴巴,又一次切齿痛恨起自己的孤陋寡闻。
难道说,有什么人吃饱了没事撑着,要赶着和戴蒙一块儿结婚凑个双喜临门?
我迅速在脑海中排查起了自己印象里的几对绯闻组合。阿诺德和奥菲利娅……听说热情大哥纳库鲁先生一心想撮合他俩,可惜妹子有意郎也无情,每次都以阿诺德的冷眼和奥菲的尴尬苦笑收场,估计十年八年内是没指望的。
蓝宝和莉莲……最近蓝宝少爷的确常往莉莲居住的村庄跑,不过这两人年纪尚小,莉莲还有通敌的黑历史记录在案,就算这俩傻孩子再合得来,只怕前路也是坎坷多艰障碍重重。
玛蒙和维克多……呃,我想他们只是单纯的灵魂知音。
boss爸爸和谢尔曼妈妈……我觉得有点儿想吐了。
志保和我…………啊呸。
……到底是谁要结婚啦。
大概是见了我抱头冥思苦想的傻样,志保忍俊不禁地以袍袖掩面而笑道:“姬君,你好像想到了许多了不得的配对呢……我个人倒是很想听听你有趣的想象,不过现在得先告诉你实情才行。事实上,我们的首领乔托·彭格列,就要与菲洛家族的小姐贾丝婷·菲洛缔结婚约了。”
…………
我觉得大脑里有某种脆弱的带状物体“嘎巴”一声断裂了。
我仿佛一个刚被陨石击中头部而失忆、迫切希望别人告诉我“你是谁”的苦命姑娘,茫然无措地死死凝视着giotto和两年前一般真挚澄净、犹带有少许梦幻色彩的金色眼瞳。
他好像连转动脖子的余力都不剩了,只把眼珠朝一边转过去,勉强避开了我探究的视线。
“抱歉,克丽斯。要实现不流血的和平,这是唯一的可行办法。”
giotto熟悉的声音似乎破除了横亘于我们之间的某种魔咒,我暂时丧失的发声能力一瞬间又回来了。
“……你是认真的吗?跟自己都没见过面的女人结婚,只因为她是北意大利最强家族的小姐?”
菲洛家族。
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近期与彭格列发生多起领地纠纷的北方家族。虽然前身同样是发端于西西里的自卫组织,但是他们很快就受利益诱惑蜕变为了当地贵族豪强的打手,在北部的罗马等大城市都拥有雄厚的经济和政治后盾。现在的彭格列要凭武力强行与他们抗衡,只能说是以卵击石。由于实力差距摆在那儿,谈判桌上我方难免一直忍气吞声。
“这是对方开出的条件。菲洛家族不间断地在我们保护的地区寻衅闹事,此时彼强我弱,要避免争端与他们和解……只能用这种方式证明我们的诚意。”
被志保尖酸评价扰乱的理智稍稍恢复了些,giotto定了定神,又开始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向我陈述事态。
“我知道,他们提出缔结婚约是为了借此牵制——不,应该说是控制我。假如我一口回绝,双方间的关系就再无转圜余地了,对方立即向我们宣战也不无可能。将计就计应承下婚约的话,来日绝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确实,和素未谋面的女孩结婚是有点……但是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个人幸福,轻率拿整个家族的存亡去冒险。”
“你的个人幸福怎样都无所谓,只是姬君……”
志保皱紧眉头向我瞥了一眼,依旧没有就此罢口的意思。
“——我没有意见,志保。”
“姬君……?”
“如果giotto认为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其他干部也没有异议,让他去娶那女孩不就万事大吉了。我们再怎么说也只是战斗部门,不需要为和平大业操心。这儿没我们插话的份,志保。”
我自己也很难说明,我是怀着怎样矛盾的心情说出上述这席空话套话的。
联想起这些天来瓦利亚内部流传的种种轶闻,结合今日giotto坦诚布公的自白,我大致把握了目前我们所处的艰难境遇。
菲洛家族企图把势力延伸到我们保护的城镇区域,因此不断挑衅来炫耀自己握有的武力与权力。显然,对方并不乐意与彭格列开展全面战争来自伤元气,而希望通过某种怀柔手段收服彭格列的年轻首领,进而从我们手中夺走西西里南部地区的控制权。
他们压根是把giotto当成一条略施小利就会乖乖向他们俯首称臣的叭儿狗。
比起将计就计应允婚约的giotto,对方耍弄的傲慢把戏更让我不痛快。
若说我对giotto本人有什么不满,莫过于他最近一力推行的削减武装计划——他一心认为仰仗暴力是不可能创建出真正的地上天国的,大力主张用对话、沟通和理解来解决问题,并身先士卒为分布于西西里的各个家族作出了表率,分频次逐步遣散彭格列掌握的武装力量。
为了制止这个蠢到冒泡的计划,戴蒙·斯佩多和查理排着早晚班挨个儿找他吵架。据说这两个炮仗搞得giotto的办公室跟更年期夫妇的卧室一样,经常从晨光初现一路吵到明月高升,你拍桌子我掀门,你摔杯子我砸窗,就差拆墙揭天花板了。
辅佐giotto的g先生起先还对两位武斗派代表好言相向,后来每次端着咖啡进门都要狠狠泼来访者一身以儆效尤,终于止住了他俩的上访癖。
我真心想说,giotto与其委曲求全去娶一个除了名字啥也不知道的陌生姑娘,还不如花点心思加强一下武装呢……不过他连好哥们和亲表弟的话都当成一股清风左耳进右耳出,哪里还轮得上我僭越进言。
“我明白你的意思,giotto。”
照理说我才是被他蒙在鼓里的可怜老友,不知为何听了他那番大义凛然的发言,反倒是我好声好气地劝慰起他来了。
“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太多了——又要不流血的和平,又要把暗中活动的瓦利亚拖到阳光之下。为了实现这些我们认为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你只能拿自己拥有的东西去交换,直至自己一无所有。我得说你很了不起……上帝保佑你这白痴。”
我别过脸不再去看他下定决心的坚毅神情,我觉得自己可能要哭了。
“菲洛家族可不是个好婆家……噢不,丈人家。他们肯定会变着法儿羞辱你,你自己当心……”
志保说出口的言灵,又一次不幸成真了。
【——不属于你的东西,即使拼命地伸出手去……也是无法挽回的吧。】
…………
“请打起精神来啊,姬君。摆着这么一张消沉的脸,天生的漂亮脸蛋都让你糟蹋了。”
giotto面色凝重地告辞离去之后,三日月志保一下子卸下了肩头的重担,整个人都飘飘欲仙起来。他就像逗引年幼弟妹取乐的恶趣味长兄一样凑近前来,笑眯眯地捏起我落在耳边的一绺头发。
“志保,我好像越来越讨厌你的预言了。昨天才说我能找回‘失物’,今天又成了‘无法挽回’,这命数是不是变得太快了点?”
“咦,我何时说过‘无法挽回’的是giotto先生了?”
志保看上去比我听说giotto的婚约时更加惊讶,玛瑙石一样的殷红眼瞳里满是错愕,完全不像伪装造作的样子。
“姬君,你一定是误解成其他事情了,我说的‘无法挽回’之事另有其人。而你牵挂的这位giotto先生……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正要结伴去把他从菲洛小姐的玉臂里拖回来哩。”
“……哈?你要我去抢亲不成?”
这角色配置是不是颠倒了,为什么giotto的遭遇好像朱丽叶……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让我重要的姬君做这么没品位的事情。克丽斯,你以为查理和戴蒙那样心高气傲不肯臣服于人的家伙,会眼睁睁看着giotto牺牲自己来换取屈辱的和平吗?”
志保恶作剧似的眯起一只眼睛,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得意笑容。
“——这就是暗杀部队的下一个任务。在婚礼之前,杀死giotto的未婚妻菲洛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