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otto来访的当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做了整整一夜的噩梦,脑海里巡回播放着或鬓边插花、或头戴女帽、或扑闪着透亮眼瞳泪目汪汪的giotto……话说他为什么没给我留下半点正经的记忆……
“——!!”
我大汗淋漓地从无限循环的噩梦中惊醒,捂住胸口浑身发软地往枕头上一瘫。只记得梦中最后一个场景是giotto手捧精巧的玻璃铃铛站在圣诞树前,喜洋洋地朝我回眸一笑,背后似有刺得人睁不开眼的万丈天光。
然而,那样绮丽晃眼的光芒,说到头也不过是梦中才能见到的幻影。
我一边极力保持清醒这样告诫自己,一边掀开被褥伸脚去探睡前摆在床边的皮靴。还没来得及从梦魇带来的惊悚感中回过神来,指尖就触到了床头柜上什么湿润柔软的异物。
“……?!”
是山百合。
大束洁白胜雪的山百合,被什么人用缎带仔细捆扎着,极稳妥地安置在我的床头柜上。
说起来,睡梦中确实闻到了某种沁人脾脏的清甜芳香……山百合的话,难道说是志保?
就算是擅长捉妖弄鬼掩人耳目的伎俩,趁夜侵入女性寝室也有点太过火了吧。
我困惑地抱起那捧新鲜的花束,紧接着又有几样出乎意料的东西冒了出来。压在山百合下方的,是一只工艺粗糙的绿色玻璃耳环,一小杯漂着泡沫的咖啡和一张折起的字条。
(啊,耳环……?!什么时候弄掉的?)
自从脱离自卫队以来,我失去了可以安居的容身之所,因此一直把父母唯一的遗物——是的,这只耳环已经从“母亲的遗物”变成了“父母的遗物”——当做护身符随身携带。由于佩戴首饰不便于平日行动和战斗,我并没有把耳环戴上,而是小心地揣在衣服内侧的贴身口袋里。
明明都那么用心保护了,居然还会弄丢……
咖啡杯上绘有瓦利亚的纹章,看来是谢尔曼的手笔。那家伙一向缺乏男子汉的阳刚仪态,只有暗杀和料理的水平值得称赞,每天也会热心地为留守成员准备早茶。他和娇嗔媚眼一道送来的食物,虽然总让人觉得心里有点不痛快,但味道和营养都不会叫人失望。
……所以说为什么大半夜潜入我房间送东西啦?!!
男人心海底针,真搞不懂这些大老爷们脑子里在转些什么。
我一手抱着芬芳扑鼻的山百合,抿了一口尚带余温的咖啡,然后放下杯子随手打开折起的纸条。那是几乎可以评价为赏心悦目的工秀笔迹,只是内容令人瞬间有了把咖啡杯砸上墙面的冲动。
【致我亲爱的姬君。
虽然我预约了与你共赏山百合,但有个不解风情的男人捷足先登向你献上了花朵,我只好把这个机会留待下次了。这样也好,毕竟我并不想被姬君所担心的“死亡伏笔”砸中。尽管喜欢逞强蛮干,姬君却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即使是我这种人消失,你也会露出悲伤的表情吧。
给你带来山百合的先生似乎十分希望亲手把花交给你,可惜他虽有挺身阵前驱使百人的雄才大略,却没有挺身站到思念之人面前传达真心的底气。因此,只能借用我小小的魔术潜入你卧榻之旁,把自己的心意留在这里。在漫长的分离中,那位先生一定一直在为自己当年的天真向你道歉。姬君,请不要对他的声音充耳不闻——那是你终于找回的重要失物,请不要再次亲手丢弃。
又及:
之前在图书室拾得了姬君的耳环,大概是你跌倒时落下的,现物归原主。这是你母亲重要的遗物,还请珍重保存。另外,谢尔曼无论如何都希望你一睁开眼就能享用他亲手磨制的咖啡,故而一同奉上。
姬君的睡颜似乎有些痛苦,是否做了什么不愉快的梦?我深恨自己无法潜入你的梦境,只能就此折返,在心中默默祈祷,许你一夜安睡。】
没有署名,也不需要署名了。
“有你们这种人在,能睡得着才有鬼了啦——!!!!!”
我歇斯底里地怒吼着,把纸条揉作一团用力朝墙上砸去。
“……哦呀,一大早的你还真是精神呢。果然没被扣薪水的家伙就是有干劲呀。”
伴随我的悲鸣应声而入的,是懒洋洋撩拨着长发、表情晦暗的玛蒙,看来数日前减薪的阴影仍然徘徊在她心头无法抹去。
我的起床气并未因亲友的懒散态度而消灭,反而被她这种事不关己的表现进一步激高了。
“玛蒙你来得正好……听我说,这些男人彻底没救了!”
…………
听我愤恨交加地陈述完事情经过后,玛蒙有点惊奇地挑高了眉毛,不怒反笑道:
“那不是很好嘛?不止三日月那个不可靠的阴阳眼,连我们伟大的首领都属意于你,甚至不惜于借助情敌的力量向你传达真心……这事儿不仅不该生气,要我看你还得请客庆祝一下呢,我亲爱的小英雄。”
“不是笑的时候吧?!你到底是根据什么想象出这种罗曼电影一样的剧情,而且志保对我根本就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那家伙个性比阿诺德还傲,仗着有那只刻字红眼的力量,对其他干部甚至boss都摆出一副‘你算老几’的清高态度,唯独张口闭口把你叫做公主……我说克丽斯,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整个瓦利亚都知道那位东洋先生对你一见钟情了,你也稍微来点有趣的反应啊。大家打赌的时候,我可是下注押你和三日月会比戴蒙和艾琳娜先修成正果哦,你千万别对不起我的钱包……哦不对,要是你攀上首领的话奖金就不成问题了,那样也不错……”
“……给我适可而止吧,你那些铜臭味冲天的妄想。”
我一掌拍上玛蒙天灵盖,然后抓起咖啡杯默默一饮而尽。
要是就这样烂醉昏死过去该多好啊,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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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月先生说,东方有古谚语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话……真他妈的准。
我并没有爆粗口的爱好,但人偶尔也会撞上些只能用粗口抒发恶劣心情的状况,比如说现在。
“g、giotto……喂,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放手、放手啦混账东西!!你要把我拖去哪里?!!看花的话我可不干,我既不想死也不想让你死——”
“抱歉克丽斯,暂时安分一点可以吗?我有必须立即让你看的东西。”
giotto痛下决心打破本部和瓦利亚间的壁垒之后,我第一次被查理派去本部传信,就好死不死地在中厅当头碰上了表情古怪的首领大人。
他的表情……怎么说呢,giotto掐着我胳膊一路狂奔时五官极为扭曲,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治疗神经性面瘫过程中从诊疗室逃出来了,针灸用的银针还扎在脸上。
“等等,giotto……我叫你站住!!”
眼见我们经过的走廊越来越僻静无声,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头弥漫的不祥预感,一把扳住某尊石膏塑像的胳膊死不松手,强迫giotto停下了羊驼一样勇往直前的脚步。
“我……我说,这里已经属于阿诺德的地盘了吧,你找他单挑别拖上我……我今天出来没带牛奶,不知道怎么安抚那头凶兽。”
“放心放心,阿诺德也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冲上来就手铐爆头……g?克丽斯,你明明是第一次来本部,为什么会知道阿诺德的办公室?”
我的耐心几乎要跌入负值,只好无力地向我们刚跑过的转角一挥手:
“那边的拐弯处,有人在墙上用红笔涂鸦了‘前方是阿诺德领域,请轻声慢行’的字样,署名好像是奥菲利娅。那孩子,现在弃暗投明跟着阿诺德混了?”
“…………”
giotto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呆立良久,他才感慨颇深地轻吐出一句话:
“……奥菲,真是个好孩子啊。”
“现在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吧?!”
我一声怒喝还卡在喉咙里,就再次被giotto拽得险些凌空腾飞了起来。
“所以说你到底要找阿诺德干什……呜哇!!”
由于我猝不及防之下忘记了松开石膏像,giotto拉扯的力道又过于生猛,这么一拖一拽——那尊无辜塑像的胳膊立时咔嚓一声告别了它的身体。
“…………”
我和giotto脸色惨白地僵在原地,他拽着我的胳膊,我拽着断裂下来的石膏胳膊,面面相觑。
话说回来,定下神仔细观察那尊塑像……是不是长得有点像阿诺德先生?
“呵、呵呵,我想起来了克丽斯,这座石膏像是奥菲利娅学雕塑玩儿的时候做给阿诺德的……阿诺德嘴上说不需要但到底没舍得丢出去,就摆在办公室外面了……之前戴蒙想偷偷搬走养女的作品,结果阿诺德二话不说就跟他打了起来……”
我面无表情地把瞳仁翻进天灵盖里,一把勒住金发青年脖子冷声道:
“……是你把雕像弄坏的对吧,giotto。”
“g?!是、是我吗?!!”
“……嗯,绝对是你,我刚才看得清清楚楚。”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想亲身承受两年后加强版的牛奶神教教徒之怒,更何况还是亲手毁了这种类似于定情信物的珍贵藏品。为了我的未来,拜托你死在这里吧凹凸鸡——不对,凹凸天鹅。
…………
用临时折往g先生处借来的不干胶胡乱把阿诺德塑像的胳膊粘回去之后,我和giotto终于冷汗淋漓且贼眉鼠眼地……猫着腰悄悄潜入了阿诺德先生的办公室。
据说观看一个人住处的陈设就能大致了解他的性情品味,而阿诺德的办公场所正是这句格言的最佳证明。
他房间内的布置与他本人一样简洁干厉,除去必要的桌椅灯具之外没有一点多余的摆设,难怪他不愿把小下属送来的雕像摆在屋内破坏严谨空气。落地窗被深棕色的布帘遮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日光,这种通常只让人感觉土气的颜色一旦和阿诺德联系在一起,顿时也显得庄重了几分。
“你好歹也算个首领,为什么非要做这种偷鸡摸狗一样的事情……”
“实际上就是偷鸡摸狗啦……阿诺德厌恶任何人闯进自己的私人空间,我也不例外。今天只是有急事找他商量才不得不硬闯进来,没想到发现了必须给克丽斯看看的东西……”
giotto一边无力地苦笑着,一边直起身大摇大摆地走到窗前拉开了布帘。
突然倾泻进来的明亮阳光刺得我眼睛一阵灼痛,连忙抬起胳膊遮在脸前。等到视觉稍微恢复一些之后,我才茫然地站在这个头一次涉足的房间中央四下环顾。
然后,我立刻明白了giotto所谓“必须给克丽斯看的东西”是什么。
正对阿诺德办公桌的墙壁原先一直隐藏在阴影里,直到此时才在窗外涌入的日光中现出真形。那里挂着一副真人大小的女子半身肖像,镶嵌在精致画框中的女人鼻梁高挺、颧骨微突,整张脸都裹在狮子鬃毛般凌乱的栗色长卷发里。橄榄色的皮肤上缀了几点淡淡的雀斑,一双明艳惑人的绿眼睛被浓密的长睫衬得更深更大,好似占掉了小半张脸。女人形状饱满、颇有福相的耳垂上,挂了一对与她眼睛很相称的半透明绿色耳环。
这个女人在笑。
与贵族妇人脂粉堆砌的娇笑不同,这女人的笑容里满溢着十足的自信与犀利的刀兵之气。她的容貌诚实说并不美,但她虽没有常人称道的那种瓷器或玩偶的美丽,却另焕发出一种女子身上不多见的雄健之美。
那是剑的美丽。
“这个……是……”
“——无论怎么看,都是克丽斯你哦。”
giotto在我身边站定,同样一脸不解地仰面紧盯着那幅高高在上的女子肖像。
“像是有点像啦,但也仅仅是相像而已吧。阿诺德先生不可能把我……”
我又没有为保护阿诺德而壮烈牺牲,他再怎么跟我心有灵犀也不至于早早把我装裱起来挂到墙上。大概我与他某位念念不忘的初恋情人有几分神似,这么一说他先前对我的和缓态度也就可以解释了。
“为什么不可能?克丽斯从以前开始就相当有人气哦,蓝宝总缠着你不放,科札特也说你听手风琴的时候表情很专注,让演奏者心情很好……阿诺德当初不是还用克丽斯的姓氏命名了自己的钢琴曲吗?一定有把克丽斯当做特别的对象啦,那家伙。”
怎么觉得这席话和玛蒙今早的发言很像……志保前几天确实预言过我近日命犯桃花,难道指的就是这码子事?
要不要这么准啊,那家伙的言灵。
“这种酸溜溜的口气太让人肠胃不顺畅了。giotto,我说你……”
我左眼瞪着画像上一脸唯我独尊笑容的高傲女人,右眼不禁向满面阴云的giotto瞟过去,只觉一股寒嗖嗖的凉气从脚底直往上蹿。
“……在吃醋吗?”
大概发觉自己把低落情绪表现得过分明显,giotto略带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
“我怎么会吃朋友的醋……只是觉得有点寂寞罢了。当初大家都劝阻我去见克丽斯,我还以为只有我一直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现在发现我还蛮受欢迎的,所以你内心空虚寂寞冷了?”
“克丽斯,别说得那么直白……”
giotto额角上的汗珠越发密集了。
“噢行了,不逗你玩了。放心吧giotto,画像上的女人不是我,我有确证。”
迎着金发青年莫名其妙的疑惑视线,我伸手探向贴身的衣袋摸出志保夜袭送回的耳环,用食指和拇指捻着提到他眼前轻轻晃了晃。
“你看。我妈妈留下的耳环,我手头只有一只。画像上的女人戴着一副完整的耳环,如果阿诺德先生当真对我有超出牛奶神教教徒之外的想法,绘制我的画像时应该更细心点儿吧?”
“啊,真的!说的也是……”
不知为什么,注意到画像与我之间微小差距的一瞬,giotto仿佛安下心似的悠悠吐出了一口气。
然而,他刚刚抬起一半的手还没有抚上胸口,就被某声犹如地狱深处传来的恶魔召唤定住了。
“——你们在干什么。”
披着人皮的恶魔一动不动地钉在门口,原本白皙的面孔此时黄得好像烤焦了的葱油饼。他一手提着那条糊满不干胶的石膏手臂,另一手威胁地轻晃着让人连眼睛带五脏六腑都隐隐抽痛的银色刑具。
已长大不少的奥菲利娅站在他身后,面如土色地朝我们比划了个断头台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