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告别
瑞特说这话时的口吻是淡然的, 然而坐在一边的斯嘉丽感受到了男人在这一刻的沉默和不自然,她微微侧过脸去, 只看到了瑞特的嘴唇抿出雕塑一样冷峻的弧度。他正在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面前的这群人,看着他们默默背起掉队的伤兵, 缓慢地一步步淡出她们的视线。
他们在拐弯处消失的那一刻,这位早已不再偷越封锁线的船长脸上出现了一种近乎忧郁的神色。斯嘉丽的心窝里感觉到一丝冰凉的颤动,她忽然有一种冲动,觉得自己应该把眼前的这个男人抱进怀里,她觉得这时候的瑞特看上去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了。
她甚至觉得他看上去有点脆弱。
然而这个词是从来不应该用来形容瑞特的。瑞特有一双强壮的手臂,胳膊上长着结实的肌肉,就像一头灵敏而矫捷的猎豹, 随时能够应变最危险的情况。
突然, 附近响起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即整个天空都被炸得滚亮。接着他们栖身的货栈仓库的屋顶上迅速窜起了一跳窄窄的火舌,耀眼的火光仿佛要在刹那间将他们吞噬。顷刻之间,周围变成了一个充满着爆炸、火舌和轰塌声的人间地狱。
瑞特瞬间警醒过来, 斯嘉丽握住他的胳膊用力捏了捏, 被浓烟呛的咳嗽了几声。
“快走吧。”
瑞特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用手里的鞭子抽打马背,斯嘉丽也不再吭声。马儿在吃痛中发疯一般地往前狂奔,拉着他们一颠一簸地穿过玛丽埃塔街。这条街道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火光比几十个太阳都耀眼,烤得整个人皮肤都要裂开来了。斯嘉丽一声不吭地环住瑞特的胳膊,在沉默中忍受着这一场让人窒息的煎熬。
她隐约地意识到, 比这更糟糕的事情还会继续发生,而她只能选择再一次咬牙承受。她是凯蒂·斯嘉丽·奥哈拉,她现在正在回归她自己的家园,只要想到这一点,她就一定可以战胜这场永无止境的炼狱。
“我现在不去想别的,我要回家。”她转过脸看了看表情凝固的瑞特,一遍遍在心里重复,“不管用什么法子,我都要回到家。”
这是专属于斯嘉丽·奥哈拉的魔咒,她又一次让自己苦痛焦虑慢慢沉静了下来,仿佛已经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天空中红色的火光渐渐消退在身后,等到她已经在小巷中拐得头晕的时候,眼前的路又一次恢复到一片漆黑。
一路上瑞特都在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斯嘉丽默默地伸出一只手抓紧坐着的木板,防止自己在剧烈的颠簸中掉下来。她知道自己可能迎来的是什么,可内心的骄傲让她不愿意出声打断对方的思绪来问他一句什么话。
她忽然觉得嗓子发干,喉咙仿佛被什么扼住了一般,涩得难受。斯嘉丽抬起自己的下巴,逼迫自己保持镇定,与此同时,她放开了一直紧握着男人胳膊的手。
瑞特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漏出些许诧异,斯嘉丽毫不闪避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我们出城了。”瑞特拉住缰绳让马停下,“这条路通向马虎村。”
“嗯。”斯嘉丽点了点头,伸手从他手里接过缰绳。
也许是对这样一个动作感到不对劲,瑞特转过身深深地看了满身狼狈的斯嘉丽一眼。
“斯嘉丽,你还是决心做这么疯狂的事情吗?”
斯嘉丽直勾勾地看着男人的眼睛,一双绿幽幽的眼睛仿佛随时要燃烧起来。瑞特在这样一双眼睛下作出了让步。
“好吧。你不能沿着这条路去琼斯博罗,就走上次回家绕过马虎村的那条路。”男人的口气生硬起来,“我送你到附近,你铁定认识路了。”
不远处平坦的宽马路在咫尺,瑞特把缰绳从斯嘉丽手中接过来,用力拽着马头改变了方向。在斯嘉丽发愣的当儿,马车已经拐入旁边的岔路上,穿过了两边黑黢黢的树丛和灌木。男人宽阔的肩膀向前耸着,下巴向前伸,仿佛心里揣着什么不高兴的事。
没想到他还会再送一程。斯嘉丽的眼睛热了热,其实在刚才从瑞特手里接过缰绳的那一刹那,她已经做好男人离开的准备了。
“……瑞特?”
男人侧过半边脸,久违地咧了咧嘴:“勇敢的姑娘,你该不会现在才开始害怕了吧?”
斯嘉丽正准备说出口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她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睁大眼睛,不肯放过男人脸上的每一丝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话。
“你想得美。”
瑞特的嘴唇往下撇了撇,狠狠一抽马背,又把头扭向了别处。影影绰绰的黑影从两人身边往后移,婴儿微弱的哭泣声和老贝奇抽鼻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划破铁铅色的天空。瑞特把马车赶到了马虎村附近,让马停了下来。这里有一跳绕过琼斯博罗主道的小路,上次回去看埃伦时他们走过一次,不过路程得多绕上好几英里。
“李将军下午还在这附近掩护军队撤退,也许北佬还没到那儿。你或者可以平安地绕过去,也许李将军手下的人不会抢走你的马。如果有人靠近就马上开枪,总之,你一切当心。”
斯嘉丽咬住了嘴唇,眼眶又一次热了起来:“你要走了?从军去?瑞特·巴特勒,你这个傻瓜!”
瑞特张开嘴笑了,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齿。他的脸隐没在黑暗里,但斯嘉丽看到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狼一样幽深,闪着幽暗的火光。
“傻瓜枉自送命,聪明人坐收渔利——投机商常说的话不是么?斯嘉丽,我这个傻瓜做得还算及时,在最后的关头成为邦联一名英勇的士兵,这是一种高贵的牺牲精神不是么?”
“这玩笑话听上去可一点都不好笑。”斯嘉丽板着脸说,觉得嘴里有些发苦。
“也许吧。”瑞特的态度很平静,“看来你不准备说些什么为我践行了?想想由于我在危急时刻的壮举,我们的军队该受到多大的鼓舞啊!”
“见你的鬼去!”斯嘉丽觉得心口堵得慌,嘴里也苦得厉害,“我不会原谅你。”
“那么只好我为你祈祷了。”瑞特的声音里有这一点略带恶意的温柔,“上帝保佑北佬别抓住你,不过要是他们真的抓了你,倒是他们该祈祷上帝的保佑了。”
斯嘉丽用力撑住着力的木板,发觉自己的声音开始带上了一丝颤抖着的哽咽。“上帝要是有眼睛,就、就该让你死在跑封锁线的大船上!”
瑞特轻轻地笑了,他抓住了这个口不应心的姑娘,把她的手握到嘴边,轻轻地亲了亲。
“下来吧,和我道个别。”他毫不客气地伸出胳膊把斯嘉丽抱了下来,连拖带拽地把她拉扯到附近的一块稀疏的灌木丛前面。
“放手。”可是瑞特的手抓得太紧,把她手腕的骨头硌得生疼。
“我不指望你能理解或原谅我,我也不在乎你会不会,因为我恐怕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这种愚蠢的行为。”瑞特像往常那样耸了耸肩“但是我们亲爱的南方现在需要每一个人,我们勇敢的布朗州长是不是这么说的?”他突然笑了起来,无所忌惮的笑声在林子里激荡起阵阵回响。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眼,周遭弥漫着死一样的寂静。瑞特伸手托住了斯嘉丽的胳膊,轻轻地摩挲着,慢慢搂上了肩头。
“‘若不是我更爱荣誉,亲爱的,我也不会如此爱你。’”他的话语缓慢而深沉,在在暗夜里流淌着温柔的情愫,“我爱你,斯嘉丽。尽管那天晚上我说过那种话,但我确实爱你,斯嘉丽。”
“亲爱的,我们有那么多相似之处。我们都叛逆,都是自私的无赖。只要我们都能平安,即使整个世界崩溃了,我们也毫不在乎。斯嘉丽,我们都是这样的人。我爱你……”
我爱你。
斯嘉丽,我爱你。
瑞特的声音在黑暗中继续,斯嘉丽已经听不清了。他的话在耳朵里回响,顺着血液流淌遍全身,带着灼人的温度缓缓注入跳动的心房。斯嘉丽仰起脸来看着他,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他终于说出了他爱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被甜美的梦幻击溃,整个人向前倾,想要更清楚地聆听到他充满爱恋的话语,想要靠近他温暖的怀抱。她差一点就这么做了,如果不是白兰地的酒味从男人的吐气中带出来,让她回想起了在酒吧门前的那番羞辱的话。
“我不能这么做。”那个红头发的身影把她脑中甜蜜的情感冲淡了不少,“斯嘉丽·奥哈拉,不能把你的老底交给这个可恶的男人。”
就在她低下头挣扎的同时,瑞特抱得更紧了。他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腰和肩膀,斯嘉丽被对方用力一带,狠狠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胸膛,她的心又一次乱了。男人霸道的气息兜头盖脸罩了下来,他大腿上结实的肌肉和她单薄的衣裙紧紧相贴,斯嘉丽能够感觉到他身上滚烫的温度。
瑞特死死箍住她的脖子,慢慢地低下头来。
“对于我上个月提的建议你不想改改主意吗?没什么比死亡与危险更刺激的了。想想你是如何让一个士兵在牺牲前拥有一段美好回忆的。”
受一种不知名力量的驱使,斯嘉丽抬起了头。视线有些模糊,她看到瑞特像一座山那样俯下身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吻她了。
而她最终没有拒绝这个吻。
她当然是爱他的,而他应该也是爱着她的。上辈子他在最后关头坦诚了这一点,而当她深爱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总是招惹彼此。就算有了贝尔·沃特林,她还是会咬牙切齿地继续爱他;就像上辈子她发疯地爱着阿希礼,瑞特还是用尽了法子要得到她。
冤家。
瑞特吻得慢条斯理,仿佛她的整个人,她的整个夜晚都属于他。他把她的身体向后仰,他的嘴唇从她的喉咙慢慢下滑,带着湿濡的热度划过锁骨,停留到紧身胸衣的扣子上。他缓缓抬起了眼皮,一双黑眼睛看着她。
“亲爱的。”他悄声说,“说你爱我好吗?斯嘉丽。”
斯嘉丽的喉咙滚了滚,她爱他?她是爱他,可是现在她更恨他。现在这个该死的男人要去从军,她知道为这件事她会恨他很久很久,如果他回不来了,那么她会恨他一辈子。
瑞特的嘴再一次堵了回来,斯嘉丽别过脸去,泪水冰凉地划过脸颊,顺着脖子里腻入衣领里去。
“斯嘉丽。”男人喊了她的名字,嗓音低哑,“我走了,斯嘉丽。”
斯嘉丽眼睛一瞪,狠狠地咬了上去。一丝腥甜带着咸涩的酒味滑入口腔,是她的泪混合了他的血,在心里百味交杂。
瑞特喘息了几声,镇定地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拭掉嘴边血迹,再从容不迫地塞了回去。
“亲爱的,这是你给我的纪念吗?总算给这乏味的旅途多了几分色彩嘛。”
“见你的鬼去!”她低声吼了一句,用力把他推开,一时间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在黑暗中。过了一会儿,斯嘉丽好容易遏制住声音里的颤抖,闷闷地哼了一声。
“为什么。”
“为什么?”男人喃喃重复了一句,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这灰蒙蒙的夜,他很快笑了起来,笑声里面呆着些自嘲的味道,“可能是因为,每个南方人身上都隐藏着难免外露的感情冲动吧。也许,我对南方感到羞愧了。谁说的准呢?说实话,我也很生气自己如今还摆脱不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斯嘉丽听出来他又笑了,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回马车边把那一小袋包好了的干粮翻出来,拿过来扔给他,“但愿你别在投军的路上饿死。拿好!”
瑞特的眉毛向上挑了挑,像斯嘉丽熟悉的那样:“到了我真的为国捐躯的时候,你的良心会难受的吧?”
“我会恨你一辈子。”斯嘉丽不小心踩到了一块尖锐的小石子,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狠狠抽了一下。
她的脸半掩在黑暗中,一双碧绿色的眸子遥望了一下塔拉的方向,两只瘦削的肩膀高高耸起。
“但我总能挺过去的,任何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