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你只有一个女儿?大汗的女子何止千千万?和亲就一定要嫁我的女儿吗?你后宫姬妾成群,随便嫁哪一个!我的女儿若是未嫁倒也作罢,可是她已经嫁人了,人家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幸福美满,你忍心让她家庭破碎,远走他乡,一辈子都见不上自己的儿女?”吕雉这是真的说到了伤心处,眼眶都忍不住红了。
他是个男人,他怎么会懂得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这一辈子有多么的煎熬,痛苦。
刘邦静默了一会,良久后才叹气道:“唯有乐儿身份尊贵,能够表示我朝的诚意。”
吕雉缓缓勾起了一丝笑意,却不达眼底,她目光幽冷地看着刘邦,忽然一字一顿道:“送女儿又怎么及送妻妾重要呢?不如陛下忍痛割爱,将戚夫人送给冒顿单于,匈奴人定然感激陛下不尽呢,再不济,陛下可以狠狠心,将我送出去,岂不是更有诚意?”
“你!你简直是不可理喻!”刘邦气得整个人都发抖,一把甩开了吕雉手里端着的药碗,喘着气道,“你堂堂一国之母,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戚媚是我的夫人,如意尚且年幼,你竟要送去匈奴,你真是毒妇!毒妇!”
吕雉眼底凉了一片,一抹,竟连脸上都有些湿了。
早已经对他的冷心冷肺看透了,也早就习惯了,可是临到这样的关头上,竟还是流出眼泪来了。
她吕娥姁倾尽了半生,为了他,虽然不曾对他有过半分旖旎心思,可是上对父母,下对儿女,她任劳任怨,不曾有过半分推辞,更有甚至,她多次对他以命相搏,即便不算情深意重,也算是有情有义了吧?
可今日,她换来了什么?她换来了无边无际的孤清冷寂,唯一的女儿要被作为和亲的筹码,而她自己,却担了一个毒妇的罪名。
她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事情,能够担得起他说的这两个字?
吕雉背过了身,迅速用袖子擦了一下自己的眼泪,并不愿意再让他看见。
在一个视你为毒妇的男人跟前落泪,她自己都觉得厌弃自己。
他刘邦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要这样作贱她的付出和她的儿女?凭什么?
“戚媚的孩子是孩子,乐儿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吗?刘邦,你宠妾灭妻做到这般地步,简直是令人不齿!”吕雉声音冷硬,强自撑起了一副冷静模样。
“我宠妾灭妻,都是被你逼的!都是被你逼的!对我不齿?你吕娥姁从来没有看得起我刘邦过去!即便我打下了天下,让你做了皇后,你吕娥姁还是看不起我!”刘邦喘着粗气,声色俱厉道,“我告诉你,刘乐她嫁也要嫁,不嫁也要嫁!她若是敢抗旨不尊,不说你们吕家,至少还有一个沈食其死在她前头!”
吕雉恼怒,眼底瞬间蒙上了一层可怖的阴翳,她蓦地抬起眼,冷冷地盯着刘邦,一字一顿道:“你若是敢动沈大哥一根毫毛,自有你最爱的小妾替他陪葬,不亏。”
刘邦猛地上前,一把伸手掐住了吕雉的脖子,气得脸色狰狞,咬牙切齿道:“戚媚是我娶回来的小妾,一国夫人,他沈食其一个阉人,算什么东西?敢跟一国夫人相提并论?”
吕雉毫无畏惧,目光坦荡地盯着刘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即便是阉人,亦是陛下当着天下人亲封的辟阳候,享食邑,处政事,是百姓父母官,又怎是一个出卖姿色的歌姬能够想比的?”
“你!”刘邦向来吵架从来没有吵赢过吕雉的时候,气得神色剧变,狠狠地松了手,一把将吕雉摔了出去。
吕雉被他猛地一推,跌在地上,牵扯了背上的旧伤,只觉得一直锥心的疼痛,瞬间痛得脸色发白,就连冷汗也冒了出来。
刘邦却没有再看他一眼,气呼呼地推开了门,对着门外候着的刘老六道:“回戚夫人的院子!”
直到刘邦的身影远去,香儿才急急忙忙地进来,看到吕雉躺在地上,神色猛地一变,赶紧三步作两步上前,扶起了吕雉,忧心道:“皇后娘娘,你何苦这样呢?姑爷如今已经不是当日身份,你要向他服软才是啊。”
吕雉痛得直蹙眉,却还是不屑一笑,冷冷道:“即便他是皇帝,他也是我吕家的女婿,他当年娶我,不花一分一毫,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用我的,这么多年,不曾给我半分照拂,我为何要对他服软?他刘邦欠我的,这辈子他都还不清!”
她性子向来刚烈,说一不二,香儿如何能够劝得动,只能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将她扶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榻上,低声心疼道:“又弄到腰椎旧伤了吧,你这性子,也唯有那一位才能治你。”
她说的是张良。
的确,从前吕雉在张良面前,便是再横,也没有这般撕破脸大打出手的时候,一来是吕雉不舍得吵得那么凶,二来是张良性子好。
况且,她是真心爱他的啊,即便她为他付出再多,她也不觉得亏,她心甘情愿。
但刘邦不一样,她不爱他,刘邦也不爱她,他们之间就像是交易买卖一般,既然是买卖,自然就会斤斤计较了,谈不拢的时候,便会撕破脸。
然而,张良,即便再好,也不再是她的夫君了。她的夫君是张韩,是住在她隔壁的一个先生,在十多年前,他为了复仇,死在了刺杀前秦皇帝的谋反中。
吕雉当他从没有回来过。那个名震天下的帝师张良,娶了别人生了孩子的张良,不是他,不是他。
吕雉如今背上正痛,是脆弱的时候,香儿提起他,自己竟然一时间没有力气去斥责,只是在香儿上药的时候,默默流了泪水。
她也不愿意让香儿看到自己脆弱无助的模样,将脸紧紧地埋在枕头之中的,打湿了枕巾。
刘邦负气离开,径直回到了戚媚的院子,却在门口碰到了刘敬。
“拜见陛下。”刘敬如今是刘邦跟前的红人了,但仍旧是不卑不亢的谦和模样,性子有些清傲,颇有张良的作风。
“刘爱卿?”刘邦见到他,有些吃惊。
“臣下的家人来长安探亲,带了一些家乡的小吃,臣下想到戚夫人与臣是同乡,况且上次戚夫人送礼上门拜访,臣下尚未回礼,便送了一些家乡小吃来给戚夫人。”刘敬是聪明人,自然看出了刘邦眼里的疑惑,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戚夫人无亲无故,若是同乡,理应多往来。”刘邦点了点头,心里也有了盘算,刘敬上次拒绝了戚媚,这一次却主动示好,大约是因为他提出了和亲的建议,得罪了皇后一派,他这才想要拉拢戚媚,替自己谋一条生路。
此举倒是深得他的心思,戚媚单纯,如意又年幼,朝中大臣诸侯,几乎都是吕泽等人的好友受过吕雉恩惠的更是不少,若是他不在了,恐怕戚媚和如意性命都难保,培养一些自己的势力,确实是势在必行的。
刘敬见刘邦应允自己的做法,心里也暗自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多谢陛下体恤,臣下亦是孤身在关中,家人尚未接来,确实苦闷。”
“如此,日后便与戚夫人多谢走动吧。”刘邦淡淡道。
刘敬恭敬地行了个礼:“那臣下先行告退了。”
刘邦不再言语,径直往院子里走,戚媚见他回来,惊喜交加,猛地扑了上来,将他紧紧抱住,又上下打量了几遍,摸了又摸,这才哽咽着道:“陛下可算是回来了,这段日子,妾身日夜难安,茶饭无味,就怕陛下受伤。”
刚在吕雉那里受了冷言冷语,如今到了这里,戚媚却是柔情如水,刘邦的心自然是感动的,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朕这不是没事吗?”
“陛下,你瘦了,瘦了好多。”戚媚红着眼眶道。
“父皇!”一个软萌的声音忽然在脚下响起,刘邦低头一瞧,正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仰着头。
“哇,如意都长这么大了,会走路了?”刘邦十分惊喜,弯腰将刘如意抱了起来,只觉得神奇之极,他走的时候,刘如意还是个软软的小婴儿,如今却会走路了,还会开口叫他父皇了。
“媚儿,你辛苦了。”刘邦将孩子抱在怀里,怎么看怎么像自己,越看越是欢喜,哄着刘如意道,“再叫一声父皇。”
“父皇!”刘如意脆生生地叫了一声。
“他也就是今天才会说话,竟叫了父皇不叫母妃,当真是气煞妾身了。”戚媚佯装生气,娇嗔道。
其实,这一声父皇,还是她反复教的,怕刘如意会出错,她只教了这一句,旁的话都没有教。
谁知道刘如意听她这么一说,竟转了转眼睛,对着她道:“母妃。”
这一声叫的戚媚喜出望外,高兴得当即就涌出了泪水。
“看吧,如意多聪明。”刘邦也被逗乐了,哈哈大笑地亲了一口刘如意。
然而此时,听闻刘邦回宫的刘盈正好来到门外,目睹了这么亲热的一幕。
刘邦何时与他们姐弟有这么亲昵的时刻,他如遭雷击,心里很是不是滋味,静静地站了许久,这才默默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