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需如此,你对我多有指导,助我顺利夺下江山,刘邦不胜感激,你是我的老师,我称你一声先生,并不过分。”刘邦叹气道,“如今我龙椅还没有坐热,底下朝臣便对我议论纷纷,依照先生高见,我该如何?”
张良略一沉吟,缓声问道:“不知道陛下在各位将军之中,最为厌恶何人,又是众人皆知的?”
“这还用问?便是那雍齿小子!当日据守我丰县投降魏王咎,我几次三番都打不回来,我对他恨得牙痒!不过他亦算有功,不能贸然杀之。不然老子早就宰了他了!”刘邦说起雍齿,想起当日三取丰县的事,如今都仍然记恨。
“如此正好,若是陛下先给他一个封赏,那心急如焚的群臣,自然就住口了。”张良回道。
刘邦乍一听,气得跳脚:“什么?我不杀他,已是开恩了,还要给他封赏?还要在群臣诸侯跟前封赏他?他雍齿真是好大的脸!”
张良神色淡静,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徐徐开口道:“正是因为这样,若是陛下封赏了他,便可堵着了群臣的嘴,给陛下时间考虑清楚,如何论功行赏啊。”
刘邦自然明白张良的用意,可是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气得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终还是咬着牙道:“先生说的话在理,那我便赏他吧!”
张良点了点头,赞许道:“陛下英明,大汉盛世可期。”
张良这人向来不喜欢阿谀奉承,又生性淡泊名利,并不喜金银财宝,刘邦对他是十二个放心和欣赏的。
他忽然转身,目光定定地看着张良,一脸诚恳道:“张先生,你与我有恩师之义,无论作何封赏,都觉得有亏于你,若说封你为王,你淡泊名利,又不喜欢舞刀弄枪,一方霸主,政事繁忙,又耽误先生修道问仙,先生你说,朕到底该奖赏你什么,才对得住先生对朕的一番苦心呢?”
刘邦这话倒不是故意搪塞他的,看起来是情真意切的,张良微微颔首,谦恭道:“陛下客气了,臣下愧不敢当,臣不过是举手之劳,并没有大功,不敢领功讨赏,臣下腹中谋略,皆传承于我师傅,师傅生前留有兵法著作,若是陛下许可我整理成册,流传于世,便是最好的封赏了。”
竟是要流传兵书,这样的要求,倒是附和他的性子,他这个人本来就一身的书卷气,不好酒肉,不近女色,闲暇时候,便是读书读书读书,提出这样的请求,刘邦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这是好事,先生所求,岂有不应的道理?”刘邦赶紧应下了,又蹙起了眉心道,“只是此事到底是举手之劳,怎可相抵先生之功?先生虽然一贯喜欢清净,但是毕竟有旷世奇功,封侯拜相自是少不了的,若是无法福萌后世,岂不可惜?不若从各地俘虏中挑选貌美出众的女子,赠予给先生作为妻子,早日生下贵子,绵延子嗣才是。”
这是刘邦第三次提起此事了,张良心中有些微妙的感觉,忽然觉得,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这才一再试探自己?
幸而他因缘巧合下,早有准备。
“多谢陛下美意,臣下曾与陛下提过,臣有失散的妻子,如今,臣下已然找到了。”张良徐声应道。
“果真?那真的是恭喜先生了。”刘邦当日听他说起,只当他那妻子已然在战乱中死去了,不想竟然找到了,果然是皇天不负痴心人啊。
“那先生可曾将她接了回来?”刘邦竟十分关心,“若是接来了,倒是应当给她一些赏赐。”
“拙荆身子有些不好,我暂且将她安置在我师门,等她养好身子,再接来同住,不过此行,倒是将孩子带来了。”张良从容淡定地回道。
“真的吗?太好了,朕为先生高兴,孩子呢?”因则戚媚如今又怀了身子的缘故,他如今倒是对孩子分外的关注了。
“不疑,出来见过陛下。”张良对着那屏风后面唤了一声。
屏风后面,出来了一个孩子,七八岁的模样,比刘盈要小上一些,俊俏清秀,对着刘邦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见过陛下。”
“免礼免礼,乖孩子。”刘邦笑吟吟地唤了他起来,十分高兴道,“你年纪跟太子差不多,不若以后留在宫里,给太子当个伴儿吧?”
张不疑初次出山,性子仍有些怯,抬起眼懵懂地看着张良,不敢贸然说话。
“陛下好意,臣下心领了,只是不疑旧居深山,性子木纳怯弱,怕冲撞了太子殿下,况且臣下与他父子分别这么久,还是想留在身边悉心教导的。”张良不卑不亢地回道。
“哈哈,老来得子,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虽然你儿子这么大了,可你也是今日才知道,与我的心情是一样的。”刘邦哈哈大笑起来,分外的高兴。
只是门外站着的人,却手脚冰冷,像是一盘冷水从头浇到脚一般,连心底都生出了一股彻骨的寒意来。
他竟然,竟然娶了妻子,还生了儿子,就如刘盈一般大——那她为了保全他的血脉,嫁给刘邦,竟成了一个笑话,一个笑话——
他有名正言顺的儿子,她的女儿,又算什么呢?一个顶着别人姓氏的女儿,又算什么?
呵呵,她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她吕雉千般忍隐,万般委屈,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吕雉此刻,当真想要仰天长啸一声,然后痛痛快快地嚎哭一场,可是她没有,她不能。
她如今,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她是皇后,刘邦的皇后啊,可怜她竟还想要放弃这一切,放弃儿女,放弃家人,与他远走高飞,却不知,他的妻子,早已不是她。
吕雉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里,面上却挤出了一抹浅薄的笑意,轻轻叩响门。
“陛下,周将军与小叔有要事找陛下相商,如今正在议事的地方等着。”她沉声说道,只是尾音中,带着一股连自己都察觉不了的颤抖。
“是皇后。”刘邦听见吕雉的声音,顿时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尴尬,他此番平乱后回来,本欲与她重修就好,可好巧不巧,戚媚又怀孕了,吕雉对他自然没有了好面色,他也不想自讨没趣,平日都尽量避开她和吕家人。
“不疑,去开门。”张良竭力遮住了自己眼底下的汹涌暗流,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徐声吩咐道。
“是,爹。”张不疑乖巧地应了一声,上前吱呀一声,打开了门。
门外的吕雉,目光避无可避地落在了这个小孩子的身上。
模样俊俏清秀,倒是有几分淡薄的样子,模样不太像张良,想必是随了他娘,如此模样,想必他娘亲也是姣好容貌。
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生痛,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但是她死死压住了,强行挤出了一丝笑容,不闪不躲地对上了张良的目光,一字一顿道:“张先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吧?”
自从重逢后,她一直觉得自己嫁了刘邦,虽然是为了孩子,到底是违背了誓言,对不住他,如今,终于不再心虚,不再愧疚了。
张良也微微攥紧了藏在袖子中的双手,声音淡静,神色无澜:“多谢皇后挂念,臣下一切安好。”
这一声皇后,当真是令她觉得心口发痛。
吕雉微微抬起眼,扫了一眼张不疑,上前一步,摸了摸他的头:“这孩子长得真是俊秀,想必他母亲也是位绝代佳人吧?”
张良唇瓣轻动,缓声道:“皇后谬赞了,臣下也是前些日子,才得知他的存在。”
吕雉目光温柔地凝着那孩子,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怯生,却不怎么怕吕雉,低声道:“不疑。”他顿了顿,又重复道,“张不疑。”
张不疑,恩爱两不疑,果然是好名字。
吕雉不着痕迹地咬了咬唇瓣,忽然绽开一个笑意,对着刘邦道:“夫君你听张先生这孩子,名字取得真好,不知道夫君可否为戚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取了名字?如今夫君不同往日,子嗣乃是大事,可要认真斟酌才是。”
她提起这茬,刘邦倒是忽略了,竟顺着她的话道:“张先生有学问,不如提前给媚儿肚子里的孩子取个名字吧?不论男女的最好。”
张良骑虎难下,沉吟了一会,才缓缓开声道:“若是陛下不嫌弃臣下才疏学浅,便叫如意吧。”
“如意,刘如意,好名字,男孩女孩都能用,先生果然学富五车!”刘邦捋了捋胡子,很是高兴。
吕雉藏在袖子中的一双手,早已攥城了拳头,握得青筋暴起,面上却还是笑意盈盈的:“那夫君你可以去议事了吗?”
刘邦这才讪讪地收住了笑声,片刻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窝囊,都当了皇帝了,怎么还是有些怕吕雉?她如今是他的皇后,她的一切都是自己给的,他应当硬气一些才是!
“走吧,张先生的府邸尚未赏赐,暂住行宫,皇后好好招待,不要怠慢了朕的恩师。”刘邦微微抬起下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