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婚事一定,黛玉就彻底放心了,她命人悄悄打探,张家果真如凤姐所言,虽未入得京城上流,却是厚道清正人家,哥儿生得才貌双全,性情温和。
黛玉又亲盘点给惜春所备的嫁妆一番,一一装箱封在耳房里,待她出阁前送去。
这一日,荣国府里因惜春小定而热热闹闹,卫若兰家里因夫妻守孝而冷冷清清,但是二人倒不是十分在意,他们原就不喜外面的纷纷扰扰,自在家中守制读书。
不过,时近年节,和卫大伯家的门可罗雀相比,往卫家送节礼的人家却是络绎不绝,不提卫若兰的同僚和麾下人等,单是姜华等师兄弟几个就是十三份孝敬,他们几个都是年少有为,除了姜华外,余者各人家资虽不丰厚,但每年三节两寿都十分用心。
黛玉想着自己夫妻许多东西都用不到,出孝后新的又该送来了,便和卫若兰商议一番,将年例分送各处后,余下的猪羊鱼肉等荤物送至长泰帝所建的养生堂和京郊大营,以备过年。
同时,黛玉趁着年下将那对大珍珠送给了皇后,连带那副慧纹的璎珞。
皇太后酷爱慧纹之物,凡是进上的慧纹多在皇太后那里,黛玉手里尚有卫大伯家赔的一件,便将贾母给她的这副璎珞送给皇后。
皇后见了果然喜欢非常,笑对把玩着大珍珠的长泰帝道:“我就说这孩子惹人怜,偏生别人心里嫉恨,说我不疼公主们,只疼她一个。可是,单凭她对我的孝心,我不疼她疼谁?我正为皇太后的寿礼发愁,可巧她就送来了。”
长泰帝盘腿坐在炕上,微微皱了皱眉,道:“你送的寿礼再好,在皇太后跟前落不得一个好字,何必送这个?留着这个,送别的。”
皇后莞尔一笑,摇头道:“林丫头送了来,外面定然得了消息。”
她尚未进门的时候,还是妃子身份的皇太后就不喜欢她,连带自己那位已被追封为太子的儿子在祖母跟前的体面都不如现在的几个皇子,概因皇太后选中自己的娘家侄女为媳,奈何先帝甚是看重她,皇太后不敢挑她的不是,如今先帝已崩,皇太后乃是后宫第一人,又有孝字当头,不怕长泰帝不依,自然就冷着她了。
皇后自小娇生惯养,心里对皇太后没有半点情分,但是她身居皇后之位,处事不能任性而为,哪怕长泰帝在自己跟前说了此言,她仍旧打算把慧纹璎珞作为寿礼献给皇太后。这两年皇太后有心提拔淑妃,对她横眉怒目,没少在三节两寿上找茬。
她在深宫中,又和娘家无甚来往,门下虽有使唤的心腹,但让皇太后觉得无可挑剔的十分难得,多亏黛玉这两年孝敬几件独一无二的东西,才算把皇太后的寿礼搪塞过去。
长泰帝冷笑一声,将珍珠放回锦盒中,道:“在这些上头,他们倒是用心得很。”
皇后不接话,亲自将宫女送上来的茶捧到长泰帝跟前,又拿出他怀里的手炉,揭开拨了灰出去,重新放进炭火和几块沉速。
长泰帝喝了茶,将手炉置于腿上,手放在上面,忽然想起一事,遣退随侍的宫女太监,嘱咐皇后道:“朝里不大稳,朕已掌握义忠亲王想谋逆的证据了,料想明后两日就动手,你今儿起就卧病,别叫那些人来惊扰了你。”
皇后心中一动,随即了然,点头道:“陛下放心罢,这些事我才不理论呢,一个个都是罪有应得,和我有什么相干。前些日子保龄侯府和忠靖侯府坏了事,昨儿忠靖侯夫人的娘家嫂子递了牌子想见我,我没见,倒是皇太后召见了她,不知说了什么。”
长泰帝眉头一皱,道:“我已经听说了,一个个打量我都不知道似的,最可恨的是皇太后想叫娘家侄子接手史家的一些势力。”
史家兄弟虽倒,底下也牵连了好些将领,但终究没办法连根拔除所有。
皇后也猜到这一点了,就是没说出来,不然史家坏了事,闹得这么厉害,皇太后最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见忠靖侯夫人的娘家嫂子作甚?还不是有利可图。
长泰帝不知想到了什么,松开眉头,道:“不必理会他们。朕先把史家几个带头的料理了,剩下的过完年再一一清算。朕准备了那么些年,不能再任由这些蠹虫横行无忌。”他有心整肃吏治,先将有罪的治了,下剩尸位素餐者再一一料理。
皇后自是满口应是,低头喝了一口茶,忽听长泰帝问道:“贤德妃那里如何了?”
皇后道:“我用了陛下的人手,叫他们盯着防着呢。虽说贤德妃为人愚得很,但怀的是皇家血脉,顺顺当当地生下来才好,毕竟贤德妃这些年在宫里比之其他人称得上是相当老实本分了,没有得意就张狂。”就怕防不胜防,那些有子的嫔妃可没几个容得下贤德妃。
长泰帝淡淡地道:“也不算老实本分,这些年宫里宫外挟带的消息来往不知有多少,当年也是借着义忠亲王的门路才得以进宫,就是义忠亲王坏事时他们撇清了。贤德妃如今不过是比起吴贵妃、齐淑妃、周贵人这些有子的略强些罢了,若她有子,只怕就和这些人一样。从她赏赐娘家人等的节礼和所作所为就能看出一些眉目。饶是这么着,贤德妃没少和其他人争锋。何况,宁荣二府倚仗家里出了一个娘娘作恶多端,皆是她的因果。”
长泰帝已查清义忠亲王的旧案,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就是他们见风使舵得快,才没在义忠亲王坏事时没落下去。义忠亲王风光时,贾王薛三家都替义忠亲王办事,在户部领着钱粮的薛家供奉义忠亲王许多东西,棺材板都是他们家的,可见一斑。
屈指算一算,薛蟠之父就是死在义忠亲王坏事的时候,岁数不足四十岁,其时薛蟠不过十一二岁,这些年凭借贾王两家之势才保住一家之主的地位和性命。
皇后不知长泰帝心中所想,听了他的话,乃道:“我不管其他,只尽自己的本分,况且宫中纷扰,未必能保住贤德妃的平安。”皇太后极重齐淑妃和三皇子,每日抬举齐淑妃在跟前伺候,哪怕贤德妃平安生子绝非皇太后所愿,但是如果贤德妃出事的话,皇太后肯定头一个找自己算账,指责自己管理后宫不力。
皇后本以为先帝驾崩了,没人再压制长泰帝,谁知没了先帝,皇太后在后宫里反倒猖狂起来,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天子之母,理当说一不二。要不是本朝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只怕皇太后都想左右朝纲了。
皇太后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在京城中不过中下等,全赖长泰帝这个儿子才被尊为皇太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偏生兄弟侄儿才干平平,皆是纨绔之辈,比自己娘家都不如。
长泰帝听了皇后的话,颔首道:“朕明白。你我身边已是滴水不漏,凡是有异心的都处置了,别处却不是,朕有人手多不在此,朕心系朝堂,不在后宫。而宫中没有一个简单的人物,势必各有人手,即使有朕的人防着,也未必万无一失。”
皇后笑道:“陛下知道就好。贤德妃将来如何,全看她自己的福分了。算算日子,再过两三个月就该生了,熬过去就好了。”
年前年后宫中人来人往,人既多,就容易出事。
次日一早,皇后遵从长泰帝的嘱咐,没去给皇太后请安,而是命人向皇太后告病。皇太后巴不得皇后病得起不来,好让齐淑妃管理宫宴等事,问了两句就叫皇后静养。
皇后卧在炕上看书,听说义忠亲王府东窗事发,史家之事尚未尘埃落定,义忠亲王就先被宗正府押走,其余家眷人等悉数关押,下人直接发卖,义忠亲王府也是抄的抄封的封,一天竟未能搬完其家私,两三日才算完,此系后话。
这件事由忠顺亲王亲自主持,凡是想利用抄家而中饱私囊的官员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借发卖下人的机会得些油水。
打探消息的小太监才说到这里,长泰帝就过来了,在皇后对面坐下。
皇后起身,见长泰帝满脸疲惫之色,心疼道:“陛下不可太累着了,这几日朝中动荡,万事都得陛下做主,陛下更该保重。”
一语未了,就听人通报说贤德妃要生了。
皇后和长泰帝面面相觑,半晌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们夫妻前几日才说到贤德妃,近来也一直命人看着,怎么就出事了?皇后忙问是怎么回事。
报信的小太监在外面,听唤进来道:“贤德妃娘娘体丰,行动未免费力,太医院告诉贤德妃娘娘说,理当多走动走动,有利于生产。因此,贤德妃娘娘每日都会在凤藻宫和御花园两处闲逛,今儿在御花园里赏梅,不妨脚底下踩滑了,当时就发动了。”
此时虽非冰天雪地,但也是滴水成冰,长泰帝和皇后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明白必定有人利用气候而为之,待问小太监怎么踩滑的,果然听到是湿地结冰之故。
长泰帝道:“不老老实实地在凤藻宫里安胎,往御花园里作甚?”
皇后心想还不是元春年将三十好容易才怀了胎,就兴头了些,好叫人知道她的尊贵才在御花园里显摆,这话却不好说,便摆手叫小太监下去,又命人摆驾,要亲去凤藻宫坐镇。
长泰帝却道:“你正病着,过去做什么?现今宫里管理事务的是谁?”闻得原本和吴贵妃一起管事的贤德妃有喜后,她手里的事务就叫皇太后下旨移交给了齐淑妃,长泰帝便命人去告诉吴贵妃和齐淑妃,令二人去凤藻宫。
戴权心中会意,连忙亲自去传口谕。
长泰帝倚着靠枕想了想,叫了李明耳过来,问道:“贤德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叫人盯着防着?怎么还是出了事?”
李明耳恭敬地道:“回陛下,倒不是全因此故。贤德妃娘娘在御花园赏梅的时候,听到有过往的宫女说起朝中事,谈及义忠亲王的案子,说不知道得牵连多少人家,卫家和史家已经牵连进去了等等,只怕贾家难逃此劫。贤德妃娘娘当时就腹痛难忍,这才脚下不稳,滑了一跤,却不曾摔到地上,身边有宫女太监扶着,只是到底受了惊吓,以致早产。”
长泰帝和皇后对视一眼,当即就明白了,同时愈加清楚贾家和义忠亲王府有着不可告人的来往,而且贤德妃应该知道这些事情,所以听到义忠亲王府出事,她就十分担心。
皇后想了想,又觉未必,也许是贤德妃听说贾家会受牵连才担忧至此。
长泰帝挥手叫李明耳退下去,皇后一面想,一面问道:“这么说,贾家是逃不过了?”
长泰帝没有否认,淡淡地道:“单凭贾家做的那些事朕就不能饶了他们,早晚的事情。看来,贤德妃对娘家的事情相当了解,不然不会如此。”
对于贾家之事皇后是早有预料,自不在意,想到黛玉,不免叹道:“贾家出事,只怕就要压到林丫头身上了。可怜林丫头从小儿在他们家没享什么福,倒要在他们家坏事的时候打点安置,还得处处妥当,不能看着他们吃苦受罪,不这么做就是忘恩负义。”
长泰帝觉得有理,笑道:“放心,用不到林丫头管着他们一辈子,朕查过,贾赦那一房这些年倒还老实,也没什么要命的大罪,看在他头一个还钱的份上,朕就赦了他的罪。”
皇后道:“听陛下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不是为他们,是不想世人去烦林丫头。”
长泰帝正欲说话,又听人通报说先前来报信的凤藻宫小太监过来了,跪求长泰帝前往凤藻宫,说是贤德妃想见长泰帝,原本就是想来求见长泰帝的,谁知竟发动了。
皇后犹未如何,长泰帝已是冷笑一声,道:“贤德妃哪里来的脸面,认为朕会前往凤藻宫见她?”别说贤德妃了,就是皇后那年产子时,长泰帝也是一个月没进产房,如今登基为帝,哪个嫔妃敢在生产时吵着见他?
皇后忙道:“陛下息怒,想来贤德妃是有事相求。”贤德妃真真是糊涂了,以为自己有孕就该万事随心?世间男子谁不忌讳进出产房?何况天子。
长泰帝漠然道:“无非是求朕饶她家人,若是所有嫔妃都如此,朕岂不是枉为天子?”
皇后轻叹一声,命进来通报的宫女出去告诉来人,又道:“贾家现今好好的,叫你们娘娘安安稳稳地生产,别为这些事情烦心。”
门外小太监脸上已被寒风吹得通红,闻听里面这么说,唯唯诺诺地退了回去。
贤德妃本来受到惊吓以致早产,心里又担忧娘家父母兄弟,半日都没生下来,闻得长泰帝不来,愈加觉得痛苦不堪,哪怕有皇后之语也不足以放心,竟在半夜难产而逝,出血不止时不忘挣扎着手书一封,递到皇后宫中,送至长泰帝跟前。
外面不敢惊醒长泰帝和皇后,直到长泰帝起来才奉上,果然如长泰帝所料,贤德妃在信中苦求长泰帝饶了娘家父母兄弟,血泪斑驳,烛光下看去,令人觉得触目惊心。
长泰帝看毕,随手撕碎,扔进火盆里,很快成灰。
与此同时,王夫人穿戴整齐,匆匆步入贾母房中,含泪道:“夜里我梦见娘娘了,我惊醒后心里慌得不得了,此时已有五鼓时分,已命人出门去打听。”
贾母年老觉轻,早醒了半个时辰有余,不曾怪责王夫人此举不成体统,听了这话,忧心顿起,沉吟片刻,道:“你在说些什么?娘娘好好儿地在宫里养胎,怎会托梦与你?必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况且,那梦作不得准,先听去打探的人回来怎么说。”
王夫人心慌意乱地道:“梦见娘娘太真实了些,娘娘跟我说,说她已经步入黄泉了,叫我们早早退步抽身,我竟不懂这是何意。”
一听黄泉二字,贾母猛地抬头,怔怔地望着王夫人。
鸳鸯忙跪在炕沿扶着贾母,轻轻靠在靠枕上,披上一件绛紫绸面儿大毛黑灰鼠里子的大氅,细声细气地安慰道:“梦都是反的,咱们娘娘天生一段大福,必定平安着呢。”
贾母恍若没有听到,问王夫人道:“别以为我年老了就瞒着我,外面出什么事了?”
王夫人踌躇半晌,才低声道:“义忠亲王府东窗事发了,昨日抄家。”到底没把史家早先抄家一事告诉贾母。
贾母听了,脸色大变,疾言厉色地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们瞒着我作什么?打量我老了,不能管事了是不是?让我在家里做个聋子。义忠亲王抄家,别的呢?还有没有别的事情瞒着我?怪道这些日子下人们说话小心翼翼的,我总觉得不踏实。”
王夫人忙道:“没有,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情瞒着老太太。”
这时,已经有人敲云板,贾母听到响,侧耳倾听片刻,扭头问鸳鸯道:“鸳鸯,你听到了几声?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儿?”
鸳鸯的脸色已经变了,颤声道:“回老太太,是四下。”
云板敲四下,乃是丧音。
王夫人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尚未回来,反倒是宫里的太监过来报丧,不是别的,却是夏守忠,待云板集了众人出来在厅,见到王夫人和贾母都出来了,贾政也已过来,他方悲痛地对众人道:“贤德妃娘娘夜里因难产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