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走在路上,看着眼前是十分平直稳妥的道路,所以安然放心,但走着走着,路上忽然冒出一个大石头,一不小心将你绊倒,让你狠狠摔了一跤该怎么办?是不是把那块长出石头的地方彻底铲掉?
不,没有必要,只需要记住教训,下次不摔就好!
如果一个人曾经狠狠地伤害过你,是不是最好把他记在心里,努力恨、用力恨,一直恨到……终身不忘?
不,任何过于激烈的感情都会加强记忆,所以与其记恨,不如放手!
那么,如何才能放手?
是不是不要见面就可以?
不,放手最好的方法是面对,尽管,面对可能面临着难言的痛苦和尴尬!
……
有些人的长相,天生惹人注目,所以,即便我们彼此间曾经那样地熟悉和亲密;即便我曾经把他脸上每一寸的皮肤都反复用嘴唇细细度量,时隔四年,再次见到他时,我也依然发现自己有种“目不转睛”的强烈冲动和欲望——大约多年前,我之所以毫无抗拒地被他强烈吸引,也是因为本质上十分“好色”的缘故吧?!
眼前的人,眉目宛然,清瘦许多,比之记忆中的面容,添了几许成熟,愈见洒脱干练。只是,原本流转在他眼神中那种耀眼的、明亮犀利的锐意却是淡去了,变得悠远而深湛,朴实而内敛。
其实这样地盯着他看,十分伤眼,总有些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眼泪,想要往其中插上一脚,但既然选择面对,就只有勇敢向前。我在心底里暗自握拳,说了一句“鲁西加油!”依旧坚定地抬头,坚定地看向他,笑容可掬地说:“好巧”!
他看着我,静静看着我,一言不发,许久,终于从唇角带出了一缕清浅的微笑,伸手解开了安全带,推开车门,慢慢走下来。
我依旧想抬头看着他笑,却终究是随着他脚步的靠近,渐渐有些撑不住,徐徐垂下了眼。这个世界上有个词语叫做“见光死”,我知道,很多东西,既然上不得台面,既然无法言说,便唯有私下埋藏。
从一处躲往另一处,从一边躲到另一边……
然而,时隔四年,终于撞上……
他走得极慢,似乎举步维艰,但其实,我们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终于来到我的面前,站定,他略顿了顿,终于开口,徐徐地,一字一句问:“你……还好吗?”
一泓暖暖的呼吸夹着柔和的语声从头顶飘落而下,有种熟悉,有点淡淡陌生。心中卷过一丝酸涩,我咬牙,笑:“如你所见,不过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很痛?”
“不算!”真的不算。比起我人生路上栽过的那一连串大大小小的跟头来说,这点皮外伤,真的不算什么。而其中栽得最惨的那一次……不,不必再回想,不必再抱怨。人的眼光,不应后看,而应向前,继续向前……
“我送你去医院!”他的语气不像是征求意见,而像是公布答案。
“回家上点药就好……”好不容易终于又重新调匀了呼吸,终于可以抬头,笑着,又看向他——他的脸庞居然是俯低的,那样近,仿佛连呼吸都带了某种蛊惑人心的甜香,反复盘旋在鼻翼唇齿间,有点让人猝不及防的晕眩。下意识地,又想移开脸庞,我犹豫片刻,终是咬牙,扬脸,与他对视,继续坚持住。
“去医院!”他低头看定我,片刻,又一次开口说话,语气淡淡,却不容拒绝。惯于发号司令的人,一向喜欢如此说话。多年前,每次听到这种命令式的口吻,我一定是转身就走,绝不甩他,但今日,今日不同。既然碰上,既然见面,有些该应对的东西,便必须要认真应对;而有些该处理的关系,更是要认真处理!
我想了想,微笑:“也好!”
他似乎松了口气,忽然伸手过来,准备扶我。
“不用,还能走!”我的身子略僵了僵,随即微笑,看着他,扬一扬眉,慢慢地挪动脚步,吸着气,慢慢地,擦着他的身子,一步一步向前。
他略一迟疑,大步赶在我的身前,替我拉开了车门,说:“小心……”
熟悉的背影瞬间映入眼帘,近在咫尺,我微微愣神,随即甩头,俯身、弯腰,抬起右脚,跨上后座,待坐稳了,才徐徐收起受伤的左脚,微笑看向他,说:“没有问题!”
一路车子开得不疾不徐,一路沉默,我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只是真的过于静寂,总觉得车上的气氛太过怪异,想了想,反正横是一刀,竖是一枪,既然上了他的车;既然决定面对面,有些话,早晚来回,总是要讲。于是,终于,吸口气,徐徐地,斟酌着,一字一句说:“媛媛恢复得很好……”
他不语,半晌,方淡淡答:“辛苦你了!”
忽然有种卸下重担的轻松,悬又有着淡淡失落……我知道此时艰难,但既然开始了,就最好不要停下。想了想,继续盯着他的背影,微笑着说:“媛媛适合呆在旧金山,但当然,如果有机会,你最好带她去一趟西班牙……”
一阵尖利的刮擦声突起,他忽然猛踩刹车,车子瞬间停下。
我被止不住地甩得往前一个趔趄,差点忍不住脱口惊叫。十分艰辛地杵着靠背,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听到身后,被猛然堵住的一排车子愤怒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怎么了?”我唇青脸白地抬头问他。
“没事!”他重重吐了口气,忽然又踩了一大脚油门,车子迅速地前飚。
我差点又被甩得失去控制,吓得心脏怦怦直跳,忍不住开口说:“你慢点儿!”车速果然渐渐慢了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淡淡说:“坐好!不要再说话……”
车子很快便到达了医院。下了车,他走到我的侧方打开车门,靠近我,徐徐伸手,依旧一副预备扶我的模样,我赶紧笑:“没关系,真没关系!要不,你帮我挂个号?”
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终于不再踩我,自顾地走在前面去挂号。
拍了片子,做了检查,不算严重,不过是寻常的扭伤。待包好脚,我踌躇着是否可以跳下病床,忽见他走到面前,背对我,半蹲下身子,说:“上来,我背你!”
“呃,其实……”没等我说话,他忽然反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往背上搭,说:“上来!”声音依旧平淡,态度依旧坚决。
他掌心的温暖沿着手腕传过来,隐约有种恍惚,仿佛时光倒流,我们还住在那个小公寓里,时常地打闹嬉戏。多少次尖叫着,陡然从沙发上跳起来,扑上他的背……
只是此时此刻,跨越数载,却跨不过中间若干的障碍,我们之间,确然已经不适合再行如此亲密。我想了想,笑:“借你肩膀一用……”轻轻抽出手,杵着他的肩膀跳下床,轻轻地,扶着墙壁单脚跳。
他徐徐起身,伸手拉我:“站好别动!”见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手,定了片刻,又看了我一眼,说:“等我两分钟,我去买个轮椅……”
轮……椅……?!
不至于那么夸张吧!
我惊愕地抬头看他一眼,赶紧伸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咧嘴笑,说:“你老人家要是嫌钱装在口袋里烧得慌呢,我其实真的不介意帮你花一点点!买件衣服,买支口红什么的都好。至于现在嘛……还是,再借你老人家胳膊一用好了!”瞬间打定了主意,伸手,坚定地搭着他的胳膊,慢慢地、慢慢地往前跳。
跳出几步远,终究闪到那只受伤的脚,忍不住轻呼一声:“哎呀!”
他停下来,再一次说:“我背你!”再一次走前两步,背对我。
一瞬间有点犹豫……实在觉得不妥,但其实,其实如果换一个人,不是他,而是大歪或者林江洋或者其他什么人陪着我来看脚,此情此景下,想要背我一程,应该也是合情合理的吧?说不定十有八九还是被我强行逼着背上身。如此……偏要拒绝他一个人的帮助,会不会其实,太过刻意了?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笑着说:“让这么有钱的人背我,你真的不要让我压力太大啊!”轻轻伏身上去,贴上他的背。
他一言不发,背着我,大步向前。
身体太靠近,我几乎毫不迟疑地立即又呼吸到了他的身上,那种曾经让我迷恋不已的带着点淡淡甘草清香的独特味道,觉得自己的思路受到了某种严重不良干扰,只好努力地把头抬高,盯着远处,注意力集中地跟他说:“从旧金山回来前,媛媛告诉我,你专门投钱给她设了慈善基金,我觉得很好。媛媛应该有自己的事情做,如此……”
“我知道!”他淡淡地打断了我,淡淡地说:“我知道如何有利于她恢复健康!”
“当然!”我无法再继续接着这个话题,只好闭嘴不语。
好不容易终于重新回到车上,他开口问:“找个地方喝点东西?”
“看我这灰头土脸的……”我无奈地耸肩:“况且今天娟娟结婚,我一直帮她挡酒,喝得实在不少……”
他不语,徐徐启动了车子。
我想了想,开口问他:“听说你在旧金山那边设了分公司,将来,应该会有很多时间过去那边吧?”
“我的精力投放重点,一直在非洲!”他轻叹口气,问我:“为何不接着读博士?”
我想说担心自己嫁不出去,但立即意识到此时此地,万不可轻易说这样的话,于是,微笑,说:“因为心疼自己的脑细胞!”旋即问他:“为什么选择非洲?”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成就感!”他想了想,徐徐说:“我的兄弟们都习惯把眼光投向繁华都市,因为有基础,也有人脉,做起来轻松愉快。而我选择非洲,相当于拓荒,很艰苦,难度很大,接触到许多之前所不能接触的东西,碰到许多之前所无法预料的困难,时时有攀登险峰的感觉,所以……很有成就感!”
成就感……
原来在所谓名利的巨大诱惑包裹之下,还有这样一种重要的东西,名曰——成就感!
是的,我想我能体会这种感觉——当我终于突破重重困难,站在斯坦福的校园中,张开双臂仰望苍穹的时候,体会到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的追求,其实,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追求?都是一样的红尘中人;都是一样地为了生活而辛苦挣扎,富裕一些,总比困难一些要好;站得高一些,总比站在低处要好;而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原理告诉我们,越往上走,人在精神方面的追求会逐渐提高,逐渐超越于物质方面的追求!
电话铃声响起,我一看是大歪的电话,赶紧接起,听到他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西西你在哪里?我回酒店怎么找不到你?”
“不是让你直接回宿舍等我?你去酒店干什么呀……”这个家伙,居然又跑回酒店去接我。心里有种感动,是那种被人照顾和牵挂的愉悦。我压低了声音,小声地说:“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伤了脚,不过你不要担心,已经处理好了……”
他一听就着急了,在电话那头大声地说:“伤得怎么样了?你等着,等着,我马上来接你……”
“已经处理好了!”我叹气,把电话移开一些,避免语音轰炸。早该猜到会有这样的后果!早该……随便找个什么其他的理由哄骗他回去休息!
“你现在在哪里,究竟在哪里?”他依旧捧着电话,焦急地大声追问。
“我已经快到宿舍了!”我叹气,微笑:“可不可以麻烦你老人家到学校门口接我?”
“好!我马上回去……”答得如此坚决,如此毫不迟疑……我开始觉得头疼,非常非常头疼。万一他对我的那些表白都是真的……苍天哪,到底该找个什么样合适的机会,把话给他说清楚,而又不要让他的男子汉尊严,太过受伤?
终于到达学校门口,大歪同学果然已经抱着一件大大的风衣等着我。梁湛则依旧是一言不发,在路边泊好车子,便迅速地走到一侧,替我开门。
我其实不太想让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在学校门口照面,因为本质上,我其实是个懒惰的人,不想招惹无谓的麻烦。转念又想了想,原本光明正大的事情,何必做得遮遮掩掩。
梁湛的手臂又伸在眼前,有着某种固执的坚定,似乎我不伸手,便不会缩回去。那便……伸手吧!既然目前,我确实需要帮助。
我微笑看了他一眼,伸手,抓住他的手,从车里出来,站直身体,微笑着同他告别。
然而忽然间,他迅疾无比地抽出一张纸巾,迅疾无比地,朝着我的脸颊过来,说:“有点污迹……”
纸巾落在脸上,轻轻擦拭,然而一瞬间,我却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抚过脸颊。似乎听到他轻轻地靠近我,轻轻地说:“对不起,西西……”
迟到四年的道歉啊……一瞬间,心里的感觉,那样酸!
我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半晌,终于睁开,抬头看他,微笑着说:“过去的事情,我不怪你,也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所以,不必放在心上。只是,希望你将来做事情的时候,能够考虑得更周全一些……”咬了咬嘴唇,继续接着,一字一句地轻轻说:“我想说,明兰其实是个极要强的人,而媛媛,又实在太过脆弱……”终于转身,吸着气,单脚跳,跳向那位表情明显不悦却依旧张开了大衣等待我的温暖的大歪同学。
入秋时分了,天气不算太凉,但已有落叶旋转着身姿,徐徐坠落。我想起多年前,某一个明媚的清晨,在某个人的怀抱中醒来,听到他说:“不知我的西西将来养长头发,是什么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