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
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
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
仔细落下“蓑”字的最后一笔,我直起身体,轻轻把墨迹吹干。
另一边,大歪同学已经无聊又无聊地做了几十个仰卧起坐,见我终于放下毛笔,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慢慢踱到我身边,低头看着我写得中规中矩……呃,那个,毫无笔锋的“墨宝”,微微皱眉,许久,终于忍不住又一次问我:“练这玩意儿干嘛?”
我扬头,神秘地笑:“要做某西的男朋友,就得首先了解某西究竟志向若何!”
他扯唇角:“不就是读博士吗?有什么了不起!你还真别以为我不敢娶个女博士做老婆!”
我笑:“你敢,你哪能不敢,你肯定敢!那么你老人家,到底能不能给我说说,东坡先生写这阕词,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他立即又被我打败了,走上来,摇着我的肩膀说:“喂,你没有问题吧?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好像读的是理科?”
“哎呀呀,这么说小女子读高中的时候,竟然有幸蒙您老人家青眼留意了?”我扬脸,笑笑地看他。
他头疼,说:“那个时候,你从来不主动出现在我面前;从来不给我一点点暗示,请问鲁小姐,我到底凭哪根脚趾头能知道你在暗恋我呢?”他跟着又多少有些得意地说:“更何况,那个时候暗恋我,偷偷给我写纸条、递情书的女生,远不止一个两个……”
我抬头瞅着他,定定瞅了十秒钟,吸口气,问:“那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珍藏着那些字条呢?还是拿着在好友面前炫耀一番,丢一边了事?”
“我……当……然……”他的语气十分迟疑。
“说吧!说说看,那些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我笃定地看着他。
“这年深月久的……”他□□。
“我就知道!”我笑笑地戳了他一指头,说:“如果我那个时候也傻傻地给你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除了满足你大爷的虚荣心之外,还有何好处?”脑海中,一时清晰地浮出一张飘满了粉红色花朵的信纸,以及纸上,幼稚小女孩用数十遍的心力认真写下来的幼稚而笔意羞涩的话:“当你听到花开的声音,请相信,那是一个爱你的人对你爱的告白。”信末,孤单单、颤微微地飘着一个十分娇羞的落款——高一六班,鲁西!
我何尝没有给过他一点点暗示,其实根本已经相当于明示;我何尝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其实根本就是每天都费尽一切心力地尾随着他的脚步,打听他的下落。
只不过,大歪同学说的没有错,年少时,他家境好,成绩好,人又长得帅,总是穿名牌,花钱又十分大方,在我们那个南方偏远的小城市里,显得说不出地光鲜时髦,上上下下,跨越数级,暗恋他的女生实在不少。每次逢到他踢足球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女生会巴巴地跟过去观看,而小女子我,不幸就是其中最为忠实,几乎每场必到的一个。
那时候,我以为,付出了心力,就必定能够有所收获。待到渐渐成长,慢慢走,慢慢悟,方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只是芸芸众生间,不起眼的一个人时,要让人看见,需要极大的运气;但当你一步一步向上走,逐渐走在了一个高台上,不需要刻意,随随便便一个动作,也会有很多人随意抬头就能看见你。
只不过,攀往高台的过程中,一切不会原地踏步,人的心胸、底蕴和眼界都在不知不觉变得开阔,曾经支撑你向上走的某种重要的动力;曾经热切期待过的某种注目,也许在行走过程中,不经意间,便不知不觉,渐渐褪色!
回思起来,少女时代的我,孤苦无依,内心怯懦,丢在人堆里瞬间淹没,根本也不具备让大歪同学慧眼发现的特别潜质,若说错过,不若说是自己太过平凡,注定会被略过。说起来,那时候,他之没有能够发现我,实在也怪他不得。
如此一想,我便十分心平气和地拍他的肩膀,说:“其实中学的时候,我胸怀大志,拼命学习,虽说的确是不小心曾对你动过那么一点点心思,其实细究起来,也算不得什么。”说罢,我转身,走进卫生间里去洗手。
“好吧,中学就算了!”大歪有些恨恨而无奈地看着我,显是对我如此轻易抹杀了多年“暗恋他”一事心存芥蒂。一路跟在我身后,他多少有些不甘地说:“那后来呢?你说你都跟我考到同一个大学去了,还顾虑些什么呢?不找我表白就算了,还动不动就对我拳脚相加,整天凶得像是街边的母夜叉……”
我立即又毫不犹豫地一脚剁下去,说:“你还好意思说。那个时候,你敢说你没对明兰……”话说出口,我立即知道不妥,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
他却表现得十分无所谓的模样,拍打我:“那还不是怪你!谁让你……”他絮絮叨叨好一顿抱怨,主旨大意是说——如果没有我,他怎会遇上明兰?
我无语,只有不搭话,默默听着。
所以说,这个世界上,万般职业皆可,唯独媒婆是千万做不得的,不但要在做媒成功时,被热恋中的情侣瞬间甩入冷宫;后续,万一这对情侣不小心分手了,你还得跳出来,义无反顾地背起“介绍失职”的巨大黑锅。
我不知道大歪此时的一番教训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单纯男人维护面子的强撑,但实在不想对他提到明兰,赶紧擦干手,回到书房,走到书案前,拎起我的墨宝,干咳两声,说:“大歪同志,你再仔细看看,仔细看看,这阕词里到底说了什么……”
他终于不笑了,认真地诵读东坡先生的大作,读啊读,读啊读,忽然眼睛一亮,惊讶地抬头,看我:“你莫非……”
我点头,笑笑地看着他,说:“正确!”
……
那一年的秋季,来到斯坦福的时候,正是我一生中最痛苦和最煎熬的时刻,也是我重新审视自我、检讨感情、重组价值观和人生观,从炼狱中爬出来,重返人间的时刻。所以,在踏进校园的第一个黄昏,感受到拂面的第一缕凉风时,我的心中,便自然获得了某种类似于圣光普照般丰盈厚实的温暖。
我走在校园中,踏过每一寸青青绿草;蹲下身子,抚摸每一块建筑夯实的基脚。直到夜幕降临,站在淡薄的星光下,站在胡佛纪念塔前,仰头,闭眼,深呼吸,知道自己奋斗多年,无数个寒夜熬灯苦读的希求,都在这瞬间,得以燃烧。
感情的煎熬和理想的绽放几乎是不分先后,同时到来,犹如两个同时旋转的巨大涡流,在身体里,一个顺时针方向;一个逆时针方向,反复搅动,反复冲击着心脏。那一刻,我心底深处所获得的补偿和救赎,便犹如那个雨夜,遭受重创时的疼痛和煎熬,生生冲进血管里,同样地巨大、同样地炽焚、同样地剥皮见骨、骨噬魂烧。
热爱斯坦福,热爱这片土地,不仅因为它承载了我许多的追求和向往;不仅因为它见证了无数风云人物的奋斗和成长;更因为,它是我彷徨无依时,重重破开心幕,让我重获力量的光源之窗。
在这里,我遇到了世界上跟我最为志趣相投,又最为聪明的一群头脑。
来自法国的有着一头迷人的金色头发的阿隆(aron)是在案例讨论中,第一个站起来跟我激烈争辩的男孩子,也是在斯坦福时,第一个送我玫瑰的人。
来自日本的姑娘惠美爱上了荷兰籍的商场导购韦斯利,请我赠她一句中国古诗用以表达心意。我根据自己有限的古诗认知,随便给了她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知为何,头脑里隐约闪过的,却是“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
当然,我不穿青衫,找不到任何需要洒泪的理由。只是忽然间,觉得祖国的文字实在博大精深,含义隽永,于是,买了《唐宋诗词选》,铺开宣纸,蕴足浓墨、仔细抄录。
来自俄罗斯的尤里(Юpnn)身材高大,毛发浓密,性格豪爽,酷爱饮酒,生平罕遇敌手,于
是,理所当然地,在一次冷餐会上,当着无数人,拼酒惨败于我之后,天天随我身后……
当我蜷在中国南方一个小城市里埋头苦读的时刻,并不能预知未来可以走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遇到什么样的人,碰到什么样的风景;然,看过,走过,品味过,终会有那么一个避无可避的日子如期而至,名曰——曲终人散时!
我的硕士论文答辩顺利完成了,很荣幸,在这个人才济济、精英荟萃的学校里,我的论文依然一路披荆斩棘,杀出重围,得到了诸多教授的首肯,荣列“优秀毕业论文”行列,得到了一个印有斯坦福校徽的小型水晶球奖杯。
握着奖杯走到台下,跟我同样获得“直升博士”机会的阿隆帅哥走上来拥抱我,亲吻我的额头,微笑着说:“souhaits(法语:祝贺)!”接着,搂着我的肩膀,轻轻说:“je t\'apprécie beaucoupsais (法语:欣赏你)!”
我笑,一本正经地抬头,看着他,用绝对纯正的普通话,一字一句说:“对不起,我不懂法语,请讲中国话!”
没想到,话音刚落,便看到亲爱的尤里同学将一捧鲜花瞬间捧至眼前,用绝对俄罗斯风味的口音,跟我说了一句绝对的中国话:“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我抬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爆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许久,方抬头,笑笑地看着他,用我唯一懂得的俄语,答了一句:
“kakдanвamБoглю6nmon6ыtьдpyгnm(注:普希金诗《我曾经爱过你》最后一句: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象我爱你一样)”
最终把我从两位帅哥的夹缝中拯救出来的人是媛媛。
这位温柔的姑娘,自从知道我的论文获奖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围着我,软磨硬泡地询问日期。我懒得理她,就随口诌了一个敷衍她,不料她日渐聪慧,竟然从我若干日程安排的蛛丝马迹中查到了真相,一大早便乘车赶了过来。
她十分激动地把一个小匣子捧到我面前,激动地说:“看看,西西,看看你是否喜欢?”
匣盖一开,华光流彩,阿隆凑过来,惊叹地吹个口哨,问:“diamond(钻石)”?
媛媛点头,微笑。
我扫了一眼,是一枚石榴型胸针,造型跟我多年前送她的那枚十分接近。唯一的一个小问题是:我送她的胸花上镶着若干若干水钻;而她送我的这枚……
我倒吸一口冷气,立即把匣盖合拢,塞给媛媛身后的老陈,说:“收好!”
这小妮子,不知道把如此贵重的东西袒露在公开场合,会出人命的么?但,看到她,依然很温暖,依然庆幸,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有个重要的人陪在身边。
大歪同学的毕业典礼,不巧,正好跟我同时,而我的父母……
这两年,母亲的后夫一直处在半失踪状态,偶尔有消息传来,总是语焉不详。父亲的职位却终于从加州的分公司跳到了纽约的总公司,薪水有一个很大幅度的上升,得意之下,便强迫母亲关掉了中餐馆,两个人,就那样,没有婚姻身份,而十分亲热地“非法同居”着。
我没有把论文获奖的事情告知他们,也没有请他们出席这个颁奖典礼,因为,在获奖论文颁奖完毕之后,下一个要宣布的,将是本届毕业生“直升博士”名单。
一如既往,他们早已将我要读博士的事情宣扬得连中国所有亲戚都无所不知,但其实,我从来没有一次明确跟他们说过会接着读博士的话,从来也没有!
我牵着媛媛的手离开会场,阿隆表情惊异,却不敢离开。
这几个月,媛媛在尝试着跟随教堂的传教士们进行慈善宣传,见识了许多她生命中从来没有的东西,兴奋地拉着我,叽叽咕咕说个不住。
我握着她的手,在校园里漫步,许久许久,等她终于说得差不多了,才停下脚步,看着头顶的蓝天,微笑,说:“媛媛,明天,我就要回国,所以……”
媛媛大惊,急忙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明天?西西,你不愿跟我呆在一起了吗?”
我看着她,微笑:“我得回去,好好地想一些问题,还有,找一些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