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并非一帆风顺,虽然,坦白说,大伯和大伯母从来不曾恶待于我,甚至还在许多小细节上专门予我以关照,刻意拉齐我和堂姐的待遇。我感念他们的体贴照顾,不愿让他们看到内心的伤痛,日间总是笑着,然,每到入夜,抱膝而坐,听着那种唯独最为亲近的家人之间才能具备的会心欢笑,总是难免感到一丝触动。眼泪常常是储在眼眶里,储着、储着,一个不小心,便沿着眼眶滑下,流过脸庞,直到下巴。
好像是初中的时候,去逛二手书摊,无意之间在一本《心灵鸡汤》上看到这样一段话:别人放弃,自己还是坚持;别人后退,自己还是向前;眼前没有光明希望,自己还是努力奋斗……这是古往今来一切成功的人之所以走向成功的必由之路!
我想我并不追求做一个所谓“成功”的人,但却毫无疑问,被“眼前没有光明希望,自己还是努力奋斗”这句话中所传递出来的某种光热所深深触动。我读着这段话,反复阅读,一遍一遍。
我缺乏关爱,但从小就不缺乏奋斗的心,因为懂得,不努力奋斗,便得不到任何东西,没有人会同情,活该被人踩在脚下。
媛媛却是相反,过于优越,从小就衣食无缺,人生路上,不需要任何追求,所以连个喷嚏咳嗽,都可以成为纵容自己伤心恐惧的理由。
我想,我该带她看一看这个真实的世界,而不是一味躲在哲学书籍中;另一方面,我成长路上最重要的老师,李教授多年来,一直持续关注中国农民的心理健康问题,所以来到斯坦福之后,我秉承了他一贯的追求,把论文的着眼点投向美国各个阶层不同民众的心理需求之分析比较。论文的选题很大,需要的支撑材料很多,亦需要我走在各个阶层、各个地域的不同民众群体之间进行实地调查。
就这样,我征得何太太的同意,每逢到假日,便带着媛媛进行或短或长的旅行,有时是纯粹地饱览胜景;有时,则是去往普通百姓家,甚至,贫民区。
媛媛带我品尝各种世界上最为出名、最为昂贵的食物;我带媛媛品尝世界上最为普通、最为粗糙的五谷杂粮。
有一次,我带着媛媛外出的时候,遇到山体滑坡,十分惊险地避过大难,却和一整车的观光者一起被堵在一个山坳里。车上所有人都目睹了之前多辆车子被泥沙瞬间吞没的可怕情状,虽然侥幸避过,却依旧吓得脸色青白、神魂俱散,车里无数人吓得嚎啕大哭,或者,低声饮泣。媛媛也显然联想到了某个场景,哆嗦得无法开口说话,伏在我的怀里,整个人抖得像筛糠。
我紧紧抱着她,说:“不要紧,媛媛,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说着安慰的话,其实心中殊无把握,心脏在胸腔里急跳,快得仿佛很快便会从口腔里跳出去。
没想到,话音刚落,抬头便看到一架银色的小型的直升飞机越过山顶,朝着我们的方向降落。
车里爆出一阵欢呼,大家争先恐后地朝着车门扑去,纷纷急着上飞机,媛媛身子弱,一不小心就被人带出座位,推倒在地。
我惊得满头大汗,急忙俯身抓媛媛,一只手死命拖着她,另一只手死命拽着前方靠背上的扶手。好不容易才从涌动的人流中把媛媛抓回来,我们两个抱在一切,双双地“花容失色”。
然而,片刻之后,在扑往飞机的所有人都纷纷带着失望之色在车子周围驻足之后,居然看到有人分开人群,踏上汽车,朝着我和媛媛走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禁不住脱口叫了一声:“金大哥!”再也想不到,迎着我和媛媛走过来的人,居然是金光。
我和梁湛一起时,多少联络通过金光。只是自从那个雨夜之后,一切便渐渐走了模样。
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我轻拍两下媛媛,暂且放开了她,站起身来,走到车子中间的通道上,抬头看着金光,微笑,许久,才多少有些哽咽地说:“哥,你怎么来了?”
金光看着我,眼神中的内容十分复杂,许久,忽然张开双臂,重重拥抱了我一下,说:“吓坏了吧?”
我抬头看他,说:“没事儿!”一扬脸,眼泪就那样突然间,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我的金大哥哟,多少年来,在多少无助的时刻,给过我多少温暖和帮助!该怎样告诉他,方才的片刻,抱着媛媛,说着安慰的话,其实我自己心里,到底有多么害怕;该怎样告诉他,不管表现得多镇定,其实我自己也还很年轻,在遇到危险时,很渴望有一个坚实的肩膀,可以让我依靠!
我拭去眼角的泪,笑着说:“可别跟我说你专门开着飞机来接我们!”
金光略一迟疑,看了我一眼,便朝着媛媛鞠躬,十分恭敬地说:“梁先生委托我来接太太!”
媛媛惊恐地抬头,盯着金光,似乎不解他话中之意。
我却愣在当地,瞬间哑然失笑。
媛媛是他们老板的太太,他们来接媛媛是十分非常正确的呀,可笑我,居然如此自作多情地以为金光,甚或某个人专程派飞机来接的人是——我和媛媛!
人家凭什么接我呀!凭什么?
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方徐徐伸手,扶起媛媛,柔声说:“走吧!媛媛,这一带地质发生如此巨变,谁也说不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早点离开也好!”
媛媛跟着我和金光走向飞机,临到要登机了,忽然站住,有些迟疑地看着金光,颤声问:“他、他也来了吗?”
金光恭敬地答:“梁先生在非洲督工,赶不及过来看太太!”
媛媛“倏”地松了一口气,抓着我的手,说:“西西你先上!”
媛媛已经懂得照顾我了,我真该立即全世界燃放烟花,热烈庆贺!
我在媛媛的肩头抱了一把,笑着说:“人家专程派飞机过来接太太,万一我上去,被人误以为是歹徒劫持飞机,打下来可怎么办?”笑笑地把她推上了飞机。
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在空气里迅速地飞旋,发出一阵低密的“嗡嗡”声。我方才一直高度紧张,此时放松下来,难免有些晕眩,靠在后背上休息片刻,忽地想起一事,问金光:“你们如何找到这里?”
旁边的一个男子接口说:“鲁小姐您的手机……”
呃……关我手机啥事儿?
金光瞪了男子一眼,转头向我,略一迟疑,温和地说:“你这手机,当时经过了改装,是我们研发部最早研发的卫星手机……”
“可是我根本没有装gps软件……”
“是通过芯片密码!”金光略一迟疑,说:“这本是梁先生嘱咐研发部门专门改装了,预备送给梁大小姐的礼物。当时技术刚刚出来,这种改装手机,全公司一共也只有两个,一个先生自己用着,另一个……那一次,先生打电话吩咐我把手机送到公司……”垂下了眼睛,大约是不想勾起我的伤心事儿吧!
其实,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不过,多少有些可笑倒是真的。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某个人不知为何,在公司里大发脾气,阴错阳差地摔坏了我的手机,再阴错阳差地拉着我压了半夜马路,第二天一早,在公司里留字条,把这个手机“赔”给了我,只怪我神经太过大条,分手了,居然忘记把手机换掉。
我看着金光,笑:“幸好有这手机,否则我和媛媛就麻烦了!”一边笑着,一边在心底打定了主意,回去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一个新款手机给自己“压惊”,好好慰劳慰劳自己。
经此一难,何太太再不许我单独带着媛媛外出,又开始不分场合地派了大批的家仆侯在周围,便连媛媛想自己打杯热水都会有人拦着,怕她烫到。我无奈地瞅着,许久许久,终究无法忍耐,找到何太太理论数次,才终于又给媛媛赢得相对宽松的环境。
好在媛媛的病情一日好似一日,见到何太太时也不再是一味地惧怕,偶尔流露出几分母女相依之情,何太太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内心狂喜。她明知我在治疗媛媛一事上颇费心血,几乎称得上“鞠躬尽瘁”,感激之下,即便我偶尔无礼顶撞,她也颇为容忍。为表心意,便派人重新装修了母亲的中餐馆,源源不断给母亲派送精美礼物,更是在酒业公司中,把父亲的职位连升数级……
一切,很美好!
美好的生活……就该是这样!
……
当冰雪再一次覆上美洲大陆的时候,大洋彼岸,遥遥传来消息,何媛媛的先生不知何故,忽然想到要同自己的妻子一起过圣诞节,先是亲自到英国红杉集团总部拜望,得知何家预备到旧金山过节,便又辗转把礼物送了过来。
何太太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隐约笑语:“我就知道他今年必定有所动作。他六弟刚娶了陶家小姐,不得了呢,中东那边做着好大的生意……”
我不是商人,最好还是不要听到这些经商方面的消息。
只是,圣诞节就要到了?
这么说……
我毫不犹豫地跑到城市学院找大歪,问:“可以陪我一起过生日么?”
大歪摆出惊喜万状的表情说:“为何突然想通了,把这个重要日子告诉我?”
我笑:“想要礼物啊……”发现自己真不是一般的小心眼,只为某个人给何家上上下下都送了礼物,连司机保姆都无所不包,却偏偏漏掉了他妻子无比重要的心理医生我,便立即耿耿于怀地赶紧寻找其他弥补渠道。
母亲的后夫,那个广东籍的疲赖男人不知何故,离开了自家的餐馆,很长时间没有消息。而我那个刚刚有所起色,颇有点“春风得意”味道的生父则不止一次含糊其辞地在我面前提到,他根本没有同母亲办理过离婚手续。
我鄙夷地看着他,问:“你想说明什么?”
他懊丧地低垂着头,说:“我错了,西西……”
我叹气,再叹气,说:“爸爸,平安夜一起去纽约如何?”看到他眼睛生亮。
于是,阔别十余年之后,在纽约唐人街一家不起眼的中餐馆里,我们一家三口……呃,连上我“男朋友”大歪同学,共是四口,重新聚首。
父亲原本不愿踏进继父的餐馆,却无奈我那吃苦耐劳的老娘不停碎碎念着:“今晚人多,正好赚钱!”一直在店里忙活,坚决舍不得放自己休息。
我冷冷地瞅着父亲,冷冷地说:“如果你坚持认为自己的面子如此重要,就请回吧……最好连我也不要相认!”终于逼得他在现实面前,驯服地低头。
父亲终于走进了那间自己最不愿意进入的店子,母亲则在一连串心疼而难以置信的惊呼中,眼睁睁地看着我蛮横地赶走了客人。
我笑嘻嘻地抬头看着他们,笑嘻嘻地说:“我想过生日!”说得二老一起愣在当地,眼角泛潮。
母亲亲手给我烤制了一个蛋糕,父亲亲手给我调制了一杯鸡尾酒,而多才多艺的大歪同学,被我逼着进行歌舞表演。
多少年、多少年了啊……没有经历过这样一个温暖的夜晚!
开始的发展很普通,后来却颇具戏剧性。在喝过不知多少杯酒之后,父亲突然跪倒在母亲面前请求原谅,母亲嚎啕大哭……
大歪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扯着我往店外走。
这家店位于canal st街,热闹非凡,从最炫目的珠宝到最破旧的檐壁;从最美味的小吃摊和最神秘的古董摊……虽然整条街道上塞满了各种肤色的不同国家的移民,但最多的,却还是黄皮肤黑头发的祖国同胞。
我任由姜同学牵着手,牢牢地牵着,在街上漫步,从peal paint艺术品市场上淘了数件廉价的小东西,然后逛进了无比亲切的“珠江百货公司”,买了一盏传统纸灯笼,拎在手上一摇一晃;特特到地下商场享受了一场舒服的指压按摩,然后我突发奇想地说:“咱们去佛寺看看?”
“这是圣诞,不是佛诞日啊……”大歪同学无奈地瞅我,却终究是陪着我去了最近的一处佛寺。事实证明,在平安夜逛佛寺,不是我一个人的独有爱好。寺门外的街道上摆满了圣诞树,而寺里的香火旺盛得出乎意料。一位正在烧香的女士一本正经地告诉我:“神仙当久了,应该都是朋友。耶稣过生日,佛祖应该也要赶过去送礼。正好一起烧香,一起许愿,估计神仙心情一好,这愿望也容易达成一些!”
什么叫世界大同来着?我听得无比拜服,实在觉得自己太out了。
当我们好不容易重又逛回了继父的餐馆,隐约看到店前立着一人。夜色黯浓,远远看去,不过是一团并不明朗的淡影,但我一瞬间觉得头晕目眩,紧张地抓着大歪的手,掉头就走,说:“我们再逛一下、再逛一下……”
我怀疑自己再次病发了,因为虽面目难辨,但一眼看过去,却认定了自己看到梁湛。他应该正在旧金山陪着媛媛……不可能、不可能到这里的啊!
走出数步,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害怕,倒在大歪怀里,艰难地问:“我妈那个店子前面……是不是有人?”
大歪回头仔细看了看,说:“没有啊……”
我点头,疲惫地点头,说:“我累了……”被大歪一个暴栗敲在额头:“累了还往这边
走……?”
我跳起来打他:“反了你啊,居然敢动手……”两个人打打闹闹地跳回店子前面,果然没人。我回首,看着前方晦涩的黑暗,有种奇异的感觉,彷如对上一道难以察觉的目光,温柔且忧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