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约好的包厢里,阴月月有些局促,她站在秦副总身后,斜着眼偷瞄了单町一眼,正被他抓个正着,更觉尴尬。
秦副总和陈组长率先入座,两人坐在左边,却将阴月月安排在右边,比邻单町的座位。阴月月明白,这是生意,这是应酬,这是人际关系的创造和维护,可她不适应。
单町一派自然,笑容纯粹,可眼神却时不时往阴月月身上瞟,阴月月装作什么都看不到,低头喝饮料,埋头吃菜,听到上司问话就笑笑,用几个单字应对。
“嗯。”
“是啊。”
“好的。”
“没问题。”
阴月月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次“好的”或是“是啊”,她只知道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已经超过了一小时,可在座另三人却绝口不提生意。
也许在秦副总和陈组长的心里,这已经是到手的买卖,他们对她和单町之间的关系很有信心,所以自信十足,认为只要有她在公司,这个合作就可以达成?
阴月月很想问问他们:“如果合作没有谈拢,是不是我的工作也保不住了?”
但她问不出口。
酒过三巡,秦副总已经有了七分醉,说话时难免开了黄腔,倒是陈组长始终一脸平静,他看了看表,又对阴月月打了个眼色,刚要站起身道别,却被单町先一步开口。
“时间太晚了,秦副总也醉了,不如先送他回去吧。”
陈组长点点头,一手撑起秦副总,架在肩膀上,绕过桌子,摇摇晃晃的往外走。
阴月月跟着他们出了门,来到饭店大门外,才惊觉单町一直跟在最后面。
单町道:“我叫司机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就行了,组长,你和副总上车吧。”
阴月月认识眼前的这辆车,这是池婕开过的那辆,她是绝对不会再上去的。
“那我送你。”单町又接话道。
“不用了,我打车。”
“太晚了,我送你。”单町坚持。
见秦副总和陈组长已经上了车,阴月月才跨下笑容,转过身,面对面单町,皱着眉,冷着脸,说道:“我说不用了,太麻烦单制作了。谢谢”
“不麻烦,又不是第一次。”单町四两拨千斤的将拒绝打发回去,一手握住阴月月的右手手肘,半拖半拽的将她拉到另一辆休旅车边。
“上车。”单町的语气还是淡淡的。
阴月月忍不住,口出恶言道:“你脸皮怎么这么厚,我说不用了。”
“我说上车,除非你想在这里耗着。”
阴月月无言以对,忽然想起当初在加拿大那年的一幕,当时的单町也是这样将她从迪厅里压到停车场,接着他发现车钥匙不在身上,她大笑,他冲过来威胁她可能会拿她出气。
他送她回到寄宿家庭,并且给她讲了一个关于赌石的故事。
当时的她彷徨和犹豫,她分不清单町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突然莫不着方向,即使是他揭晓了答案,仍令她半信半疑。
然后……她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讥讽的话,令他发狂。
她说了什么?
阴月月甩甩头,努力想着。
“你和那么多女人在一起过,刚才又和个洋妞儿蹭来蹭去,我说,你不会有病吧!”
对,她好像是这么说的!
接着,单町吻了她,还告诉她说:“赌石的事是真的,赌注的事是假的,你和丰铭也是真的,我和你是假的。”
最后,他连人带包把她推下车,她的脚崴了,疼了一星期。
往事突然变得很清晰,甚至带着一种魔力,任凭你如何想甩开都不得法,它们阴魂不散的跟着你,逼得你不得不去面对。
而此时的阴月月,正面临这种窘境。
单町和丰铭是两种类型的男人,他是绅士,但他更是疯子,他能干出别人想象不到的事情,也许上一秒,你还看到他在笑,不想下一秒,他已经变了脸。
阴月月知道,此情此景,一定要小心处理,切莫走回头路。
“单町,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我也这么想,上车再谈。”
“我想先谈。”
“在这里?”
阴月月点点头,靠向车门:“这里凉快。”
单町嗤笑一声,背对着风口点了一根烟,幽幽的火光驱赶了他面前的一小片黑暗,露出那张微显不耐烦的脸。
“说吧,你想谈什么?”
她想谈的,也就是他想谈的,只是这话该怎么开口?
“上回在医院发生了那件事后,我已经决定和你,还有池家姐弟划清界限。这样一来,你和池婕不会再为莫须有的事争吵,我也不用再挨打、挨骂、挨陷害,你说呢?”
阴月月措着辞,但见单町没回话。
他只是也靠向车门,肩并肩的靠着,离她只有一掌的距离,不停地抽烟,对着天,但是眼睛里很空,好像什么都装不进去。
阴月月心里突然抽痛了一下,快而紧,只一下,一闪而过,但是她感觉到了。
其实,他们还是关心彼此的。
“我刚来这家公司上班,不想惹什么麻烦。这次你和我们公司合作的事,我也不想介入。”阴月月低下头,忍了忍,才说出后半句:“如果这件事让她知道了,也许她又要误会了,其实根本没什么,都是巧合。”
“不是巧合。”单町按熄了烟,扔在地上,侧过脸,低头看她。
阴月月也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向左边,迎上他那双令人窥伺不到情绪的眼睛。
那双眼睛真的很黑,黑漆漆的,没有生气。
“不是巧合。”单町再次重复,然后微微蹙眉,说道:“我早知道你要进这家公司上班,半个月前就知道了,正好在文件里看到这家的投标文书,于是定了这家。”
阴月月哑然了,她脑子一下子被人搬空了。
她很清楚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因何发生,但她难以置信。
阴月月不接话,别开眼,继续低头,胸口“扑通、扑通”的跳得很快,十指放在身体两侧,紧紧扒着车门,关节不自然的弯曲,不自然的用力,但也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住她。
而单町,仍是面无表情,继续揭穿谜底。
“在加拿大的时候,我就想把你从他身边抢过来,这种想法不止一次,但那时候,我跨不出那一步,因为我和他是朋友……我当时总在想,我是要喜欢的女人,还是要和你们的友情。”
单町自嘲的一笑,仰头吐了口气,接着道:“后来我家里出事了,我更加清楚将得不到最想得到的。回了国,我把精力放在事业上,然后……我遇到了池婕。”
这些话,他从来没有说过,她也从来不知道单町的口才这么好。
她以为,只有播音员的声音才是最动听的,没想到,当一个男人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时,也一样那么动听,不管这个男人是不是自己的所爱。
“在遇到池婕之前,我并不了解女人,当然,现在也不是很了解。和池婕在一起,我心里总有一个念头,我要向上爬,我要成功,我要用自己的实力证明,我可以拿回以前的一切,甚至更多。时间一长,我也渐渐忽略了她的感受……起初,我并不知道她对我的心意,后来她告诉了我,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不知不觉的,我已经伤害了一个人。”
“池婕很有经济头脑,很善于处理自己的人际关系,她比我想象到的更成熟、能干,对一件事的坚持和执着比男人还要强,所以她总能得到自己要的。这一点,我远远不如她。我还记得那天在医院,池婕头一次在我面前哭,她哭得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但当后半夜,我们一起去找医生听报告结果的时候,她又变得很冷静,果断的签了手术同意书。她爸爸能及时捡回一条命,多亏了这点。”
单町说到这儿,阴月月挪动了下身子,忽然浑身不自在,不禁自问她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要听他说这些,为什么要试图和他好好谈谈?还有,话题又是怎么转到这里的?她还需要听多久?
“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对方。”单町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他的语气始终平缓,保持一个不紧不慢的节奏。
他继续道:“在那之后,我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我和池家的关系。毫无疑问,我感谢池婕,敬重池叔叔,但……独缺了爱情。”
独缺爱情……爱情。
阴月月震惊了,恍惚的看着单町,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楚他,更加不理解自己为什么高兴。
高兴池婕注定得不到最想要的人么?
她觉得自己太过幸灾乐祸,却阻止不了。
这时,单町也扭过脸,看着她,眼里浮现了笑意,嘴角也微微翘起。
他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和你道歉。三年前丰铭回国的时候,我早就知道,我们一直有联系,但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还有意无意的向他透露,我和你相处得很好。我想看到他嫉妒,也不希望你们再在一起。但那时候,我身边也有了池婕。”
“事实证明,该是你的,还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所以,你们再走到一起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做……不过,你们的分手,也确实让我很高兴。”
接着,单町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好似又喜又苦。
“但是,我对她有责任,她对我有恩。”笑到最后,这句话融合着笑声说了出来,好像这些已经带给他莫大的困扰。
“你对她有责任,她对你有恩,你们还真是一对。”阴月月喃喃着,忍着拔腿狂奔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既然这样,那你就该报恩,然后履行你的责任。”
“你说得对,我是该这么做。”
他叹了口气,站直了身体,向她靠近几步,站在她对面,一眨不眨的盯着她,道:“可我做不到,时间越长,我越做不到。”
阴月月抬头望他,绷着脸:“那是你的问题。你不要告诉我你做不到的原因是因为我,我没义务承担这个责任,也没义务和你一起报恩,我和你……本来就没开始过,谈不上在一起,我也不想当第三者。”
虽然她先认识单町,但先和他开始的却是池婕,这样的阴错阳差,就注定了他们走在不同的路上。
“单町,如果……如果你要取消和我们公司之间的合作,我能理解。反正还没签合同,你们换人也合理。我只是不希望工作里掺杂感情的成分,不想用人情换交易。”
“我明白,如果你们公司提供的策划书最终不能让我们满意,我也不会签合同。”
阴月月颔首,缓缓低下头,心里难安。
她突然有种预感,若是合作宣布破裂,也许她也要失去这份工作了。
“月月,你变了,变得成熟了。这么公私分明,我险些不认识你了。”
耳边听着单町这样对自己下评论,阴月月心里百味杂陈,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始终不肯抬头。
但她的下巴也很快被人捏住,被迫抬起来。
单町并没有用大力,但是很坚持让她抬头看着自己。
他越靠越近,在她身前低语:“月月,如果我说我想放弃我的责任,我想和你在一起,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赎罪?”
阴月月懵了,脑子里响起嗡嗡声,胸口空荡荡的。
他在说什么?他要离开池婕?他要和她在一起?
这一刻,单町拿走了阴月月的空气,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正努力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里醒神儿。
“单町,你……”许久许久后,阴月月终于憋出两个字,但接下来要说什么,毫无头绪。
“我知道。”单町打断她道:“我知道你需要时间考虑,我给你时间。”
“不是,我是说……这太突然了,我想我……”阴月月手足无措,语无伦次,愣愣地看着他一会儿,最后只得妥协,叹着气道:“好吧,我是需要时间考虑。”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若是结果不能令你满意,希望你不要钻牛角尖。”
“好。”他无声的说了一个字,露出一抹笑容。
在回家的路上,单町沉默的开着车,阴月月沉默的望着窗外,一切看似相安无事,但两人的心情都很乱。
车里放着流行音乐,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电台都在播悲情歌曲。
阴月月越听越闷,已经有些不耐烦,正要伸手去关收音机,与此同时,单町的电话也响了起来,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要拿起前方台子上的蓝牙,车子也正走到一环岛处出口,迎面有辆车子歪歪扭扭的冲过了双黄线,迎面撞了过来,单町一惊,使劲儿一转方向盘,脚下也踩下急刹车,只听“嘶”的一声,阴月月已经毫无防备的向前俯冲。
“啊!”她尖叫着用手挡在身前,又被一股拉力拉了回去,安全带卡在胸口处,隐隐作痛。
肇事车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一声巨响后,停了下来。
阴月月刚要抬头看清情况,就见单町趴在方向盘上,捂着额头,表情痛苦。
“单町,单町!你还好吧!”
事实证明,单町很不好,他放下捂住额头的手,手心已经沾上了一滩血。
阴月月惊呼一声,下意识看向他的额头,伤口正不断地溢血。
“电话……电话……”阴月月一边翻找着包,一边念叨着:“号码是多少,多少来着……”
“120。”单町一手握住她的另一只,安抚道:“别急,别慌。”
电话通了,阴月月急忙诉说情况,却不知地址是多少。
单町接过电话,报了地址,挂断,还给她,刚要说话,就见斜后方的肇事车上也走下来一个人,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摔倒在地。
他看着眼熟,但头很晕,始终看不清。
阴月月也注意到了,叫道:“那是不是池杰的车!”
那看那身形,分明是个女人。
是谁?
——男人总能把友情和爱情互相转化,这一点比女人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