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第一次见到唐嘉，是在半年前。那时候唐嘉还是幻音，因为刚刚完成任务，得到了短时间的休假。毕竟月神是秦国的护国大巫，虽然并没有随意出入罗网的资格，不过就像魔音可以凭着轻功让任何人防不胜防一样，月神想要去的地方，也一定能去得。

阴阳家辅助秦王嬴政，却也不只是辅助嬴政，他们自然也是有他们自己的打算的。不过对于这些月神并不是很在意，她更在意的，是天地间的命运。

这很神棍，就像唐嘉对于她的评论一样。可是这又如何？月神要做什么，大概除了东皇太一，还真没谁能管得了的。而那次，月神也是想要看看所谓的“异星”。可惜，幻音不是唐嘉，就算是站在对面，月神也有种相当大的违和感。

如果月神见过魔音，大概就能猜出这种维和出现在什么地方，很可惜，如果说唐嘉还是个能够预测出来的“异星” ，那么作为绝对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出现的魔音，则没有星辰——或者说不是没有，而是……共用。

这次测出异星有变，月神还是克制不住好奇赶来围观，却被唐嘉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可是月神真的是被唐嘉的话挤兑走的吗？这怎么可能！就连东皇太一都不一定能改变月神的想法，更何况一个毫不相干的唐嘉？月神离开的真正原因，是魔音。

魔音这些日子一直不远不近的吊在马车后面，月神出现的时候，魔音很自然的戒备着又靠近了几步。而这几步的距离，就让月神感觉到了！这并不是说魔音的轻功不好或者月神武功多高，而是一种相当玄乎的直觉——异星明明就在眼前，但是附近居然能感应到另外一处源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有的星辰，而每颗星辰都代表了一个人的一生。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两个人共用一颗星辰的！而偏偏这颗星辰，还是异星！

月神不淡定了，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人——虽然说，她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幻音叛逃罗网的时候是跟着魔音的这件事，但是潜意识中，她就没有将魔音和异星联系在一起。

而见到淡定与她对视的魔音和魔音身后的白凤的时候，月神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不过很快就被她修复了回来。

“难怪是异星，不愧是异星！”

月神看着魔音的眼神，就好像是饿狼见了猎物，宅男见了萝莉。

“异星此次劫难本就是九死一生，我在唐先生那里只看到了‘亡’，却没想到，那唯一的一线生机，竟然在魔音阁下身上。”

魔音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总觉得月神这话似乎在预示着什么。而月神的预言，据魔音所知，并没有出过一次错。

“国师想要说什么？”

“即使是阴阳家的傀儡术，也难以做到如阁下这般有血有肉……不，阁下并不是傀儡，虽说似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星辰，但是若是唐先生‘亡’了，那么拥有唯一的‘生’的阁下，自然也就是那唯一的异星了！”

“是么。”

魔音不置可否。他对于月神的评价即使隔了这么多年也一样不变，月神依然是神棍——当然也像神棍的通病，月神说话也是让人听得云里雾里，似是而非。可是联系魔音自己的经历，可不就是这样么？唐嘉死了，接着活下来的就是魔音。

魔音是经历过加上主神的提醒才明白这一点，而月神居然能够通过星辰推测出这一切，不得不说，月神也是一个相当厉害的角色。

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月神带着得体的微笑，仿若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魔音阁下可否赏脸到寒舍一叙？”

月神从不邀请别人，更不邀请别人到自己居住的地方，然而为了这颗“异星”，到底还是破例了。然而魔音并不打算接受，也没有时间接受。他看向唐嘉的位置，那里不过留下了马车和琴，唐嘉却已经不知所踪。

“这件事，容后再议吧。”

即使被拒绝，月神也并没有任何不愉。异星今日的劫难，即使是占据了“生”的魔音，也是不好对付的。月神此刻提出，也不过是试试魔音的态度。而现在，虽然魔音并没有答应什么，却已经足够让月神满意了。

“既如此，便不打扰了。”

月神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微微福了一礼，便隐去了身形。魔音看着不远处的绕梁，心思千回百转。

“师父，那个女人是神棍吗？”

白凤自然是没有见过月神的，虽然听魔音管月神叫“国师”，却依然不太清楚月神的身份。魔音回了神，淡淡的开口回答白凤的问题。

“她是秦国的护国大巫，也是阴阳家数一数二的高手——阴阳家的能力很奇特，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最好不要招惹他们。”

“那，这个月神，和师父比，谁更厉害？”

魔音忍不住笑了，揉了揉白凤的脑袋。

“凤儿，你还不知道为师吗？为师可是，一向只有逃跑的功夫是最拿的出手的。”

“才不是！师父是最优秀的刺客！师父还没有完不成的任务呢！”

魔音但笑不语，再回头，卫庄已经策马而归。

该来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

唐嘉最终做了和魔音记忆中一样的决定。鲨齿剑柄上的毒药，确实是真正的毒药，但是并不是那种致命之毒。以鬼谷派的内功，只要有半天的时间，便能消除。可惜，唐嘉的背叛，对于卫庄来说，是个不小的冲击，所以他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就算考虑了，又如何？唐嘉，终究是背叛了。”

魔音和白凤冷眼看着眼前上演的一出蹩脚的大戏，魔音甚至还冷静的点评。其实以旁观者的眼光来看，这出戏的漏洞还是很多的，可惜入戏的两位，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师父！”

看着这样冷静的魔音，白凤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上前握住魔音的手，一点一点掰开紧握着的拳头，褪去了手上的手套。即使戴着手套，魔音的掌心依然留下了月牙形的伤痕，而魔音的脸色——尽管是戴着面具，但是仅凭露出来的那些苍白，也能看得出魔音脸色多么的虚弱。

“无碍的。”

连声音，也有些沙哑。魔音冷然的看着眼前的闹剧，看着那把泛着寒芒的鲨齿没入唐嘉腹部，又从背后穿出，那流出的血液，却成了鲨齿最好的养料。没吸取一分，便涨红一分。在这腥煞的红芒中，原本无锋的刃口，也开始闪烁着锋锐的光泽。

魔音的腹部也有了隐隐的刺痛，可是魔音并不去理会，因为这不过是他的错觉。魔音并不知道唐嘉死亡的时候是什么情况，在他的记忆中，“自己”死亡之前，便已经失去了意识。而如今，他何德何能，竟然能够看到唐嘉逝去的情景。

“要死……就一起死吧。”

这是唐嘉留给卫庄的最后一句话，然而恐怕连唐嘉自己都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着欣慰与安心的笑容。合上眼，身上的血液染红了鲨齿的剑脊，而唐嘉，也化成星星点点的光芒，融入了鲨齿之中。

“真是可笑。”

魔音颤抖着，这样消失的唐嘉，就算是白凤也多少能看出点不寻常，何况是，卫庄？难怪，难怪，明明应该是想让卫庄憎恨并遗忘的，却偏偏达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该怪谁？能怪谁？

主神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参与过，顶多是在唐嘉死亡的时候增加了些光效。可是，如果早就知道死亡是这个样子，想必唐嘉还是会有另外一种更加妥善的计划吧？

可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正如唐嘉必然会死去，正如魔音必然会站在这里，回忆那不堪入目的记忆。

“师父！”

可惜白凤的喊声并没有惊醒魔音，如同魔怔了一般，魔音哆嗦着诉说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排解心中的不安与惊惧。

“很拙劣的一场戏，大概也只有，只有身在局中，才看不清！你看，凤儿，这就是感情！沉迷于感情，便失去了判断，所以唐嘉死了，所以卫庄悔了——”

“师父！”

白凤的声音并不小，但是无论是魔音还是卫庄，都已经不在意了。

卫庄看着手中的鲨齿，锋锐的寒刃映着卫庄的苍白的脸。为什么会这样？他从来没想过要取走他的性命，即使是遇到了背叛，也在潜意识中手下留情了。可是为什么唐嘉会化为乌有？是为了，鲨齿？为了给鲨齿开锋吗？

——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他不知道，他就算不要鲨齿，也是不愿意，失了小师哥的……可是现在算什么？以血肉之躯为鲨齿开锋？

“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你妄想！”

卫庄猛地丢开鲨齿，却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小心翼翼的将鲨齿捧起来。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对你……”

轻轻抚着鲨齿的剑身，仿佛那是情人的脸颊。然而触手之间没有丝毫的温情，有的只是彻骨的冰寒。

“你凭什么这么做！你……根本不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鲨齿嗡鸣，渐渐收敛了红芒，渐渐平静下来。卫庄忽然大笑起来，癫狂的笑声回荡着，徒然有着孤狂苍凉的意味。

而魔音，就这样在一边看着，看着卫庄的疯狂，看着他猛然停下的痴笑，满头青丝瞬间华发。鲨齿落地，无声无息的没入半尺，而卫庄，也仿佛失了所有的力气，重重的摔倒在地。

“凤儿你看，这就是痴念……”

面具之下，魔音的唇弯成诡异的弧度，那面孔，仿佛是永远带着讽刺笑容的小丑，永远是这样一幅面孔，看着世人苦苦挣扎。

直到一阵刺痛，才终于将魔音从自己的世界拉出来。白凤咬着魔音的手，眼中却含着水光。他不知道师父怎么了，但是直觉上，却知道他必须让魔音清醒过来。那样的师父，很可怕，陌生的可怕！

“吓到你了，凤儿？”

闭了眼，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然而内心的空洞却依然越来越大。然而无论怎样的不适，魔音都要忍耐着。他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不该浪费的，也没有时间给魔音浪费。

“师父……”

白凤的话带着浓浓的鼻音，比起师父变得陌生，白凤情愿魔音离开，这样至少在记忆中，他的师父，还是那个熟悉的人。

“让你担心了……没事了。”

深呼一口气，魔音缓缓睁开眼。

【卫庄已经入魔，而你，还有不足一刻钟的时间。自己造的孽，就要自己来偿还，你，好自为之。】

【哈，自己偿还？】

魔音讽刺的笑着，【何谓自己偿还？这孽，便是我结的么？还是说，真像月神说的那样，唐嘉死了，我魔音便就成了那唯一的异星？】

“凤儿，好好照顾自己，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到云梦泽找鬼谷先生。你是我的弟子，他，他总会帮你的。”

“师父！”

这种遗言一般的话，让白凤下意识的握紧了魔音的手。然而魔音微笑着将手抽了出来，白凤看得出来，魔音笑的很勉强。

“为师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个是为师惯用的武器，留与你算是个念想。”

将双刃交到白凤手中，同时交给白凤的，还有一个白玉的瓶子。

“这瓶子里的是菩提丹，现在也给你，六年后再服用——如果在六年之内遇到危及生命的情况，也可以提前服用，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絮絮叨叨的交代着，直到自己要离开，魔音才发现，无论白凤武功再怎么高深，他也还是担心的。可是时间不等人，一刻钟，实在是太短了。最后一次揉了揉白凤柔软的发丝，魔音站起来，狠心闭着眼转身。

“我不要这些！师父，求求你留下来——”

白凤从来没有这么清晰的感觉到分离，哪怕是当初和弟弟黑羽的分开，也没能让白凤如此的难过。黑羽可以在白凤不知道的地方开心的活着，开心的长大，然而魔音……就仿佛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缓缓但是坚定的将袖子从白凤手中拿出来。这种飞蛾赴火般的决绝让白凤颓然的垂下手臂，一直酝酿着的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别哭，凤儿，你该长大了……”

轻轻抹去白凤脸上的泪水，魔音背过身，而这次，没有人能阻止。

“凤儿，好好活下去，为师不求你出人头地……”

只希望你，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