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裴家一别之后,算起来,安晴已有小半个月的时间没有看到裴靖了。
这小半个月的时间,裴家却是没得了闲。裴夫人赶在冬至前从佛山回了家,彼时裴靖的腿伤刚刚好利索了,行走动作俱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然而不知是谁嘴快,将裴老爷罚裴靖跪祠堂一事完完本本地抖给了裴夫人听,却不知为何隐去了罚跪的缘由。
裴夫人向来宝贝自己儿子,听了这个消息,裴家自然如炸了锅似的又闹了几天。听说裴夫人跟裴老爷赌气,竟搬到了祠堂附近的别院去住,对外的理由自然是向裴家的列祖列宗祈求裴家新一年能够步步登高。而后裴老爷不知使了什么锦囊妙计,裴夫人“祈福”祈了三天之后,便又笑吟吟地回了房间。
裴家如此热闹,身处风口浪尖的裴靖少不得为自家爹娘居中调停联络,自然也就抽不出空子出来寻她。
安晴心知肚明,然而理解归理解,心里总是有些失落的。更何况已近年关,虽然两家共同守岁是不可能的,但若是在年前不见上他一面,她总是觉着有些失望。
这种不安一直延续下去,年关将至,顾家上下都是喜气洋洋地准备着度年守岁的事体,蒸年糕做年货,个个忙得不可开交,独她总是有些心不在焉。顾夫人察言观色,便让她自去找些事忙,若是实在没心思,便索性去歇着罢了。
顾夫人这般一说,她反倒有些内疚惭愧起来,暗道自己何时这般不中用了,竟为了见不见面这等的小事如此的魂不守舍,实是不像她的个性。于是收拾心思,就此全心全意地忙于家事,日子也显然过得快了些,只想到裴靖时心里总还有些莫名的期盼,让她突觉着飞速划过的时光猛然在她身边静止迟滞。
日子便如此磕磕绊绊地、时快时慢地向前跑着,不觉便到了除夕这日。
除夕一早,顾家的家人便兴高采烈地起身梳洗,而后便踏着镇夜的寒气洒扫全府,粘桃符,贴门神,又将早就做好的糕品果点上笼屉蒸熟了,伴着猪头干果一类恭恭敬敬地端至祠堂中,用以供奉顾家先人。
顾家在落霞人丁单薄,往年只虔诚拜拜便罢了。而今年的祭祖,因为多了凤儿才显得热闹些。
今日天刚大亮,柳氏便带着穿戴一新的凤儿前来辞岁,顾家二老及安晴少不得又围着凤儿逗弄一番,才领着她去给顾家祖先上香。
安晴见柳氏眼角眉梢都带着丝笑意,于是趁着没人时低声笑问她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喝上妹妹的喜酒呀?”
柳氏听了这话臊得连忙低头,半晌方轻啐道:“姐姐莫要开我玩笑。”看她这反应,大概已与林非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了。
安晴省得她面皮薄受不得追问,怕她再逼得急了说不得便要转身跑了,于是转而抱着凤儿悄悄问她:“凤儿偷偷告诉干娘,爹爹打算什么时候把姨姨变成凤儿的新娘亲呀?”
凤儿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方期期艾艾地用小手遮着嘴巴,附着她耳朵小声回她:“爹爹不让我告诉姨姨,爹爹要给姨姨做一个大灯笼……干娘不要说出去哦!”
安晴展颜,心道林非有这等心思,怕是林家的好事就要近了,于是笑着伸手,同凤儿悄悄拉钩:“恩,一定!”
送走了柳氏和凤儿,安晴又闲了下来,便觉胸口那一点不适逐渐加重,看着家里再没什么事可忙,于是含笑和顾家二老随便指了个理由,便独自避去了园中。
安晴前脚方在亭子里坐下,后脚含夏便送来了木炭和前几日落梅送来的果酒,替她在亭里生了火烫上酒以后方笑道:“夫人说了,小姐最近劳心劳力,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天空闲下来,又正值过年,便任小姐偷得浮生半日闲罢!天冷,小姐喝些酒暖暖身子呀。”
安晴失笑:“你这丫头,倒是比谁都机灵!”
含夏吐吐舌头道:“这可不关婢子的事,全是夫人授意!小姐放心,园子附近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小姐清净的,只是小姐叫人有些不便了。”
安晴笑道:“我也没什么需要,你便忙你的去吧!”
含夏含笑一福退下,待她走得远了,安晴便转了眼睛,不错眼地看着发红发亮的炭火发呆,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看了一会炉火便觉着眼睛酸涩,忙又转转眼睛看向园内。落霞近几日很是下了几场好雪,大家都因着这几场雪乐呵得很,园子里也因此换上一身素服。暗绿的苍松上,晶莹的积雪与深幽的潭水交相辉映,别有一种深沉的气质。而几日前园子里已由家人们挂上了盏盏火红的灯笼。白、黑、红、绿四色互相映衬,端的是打眼得紧。安晴空空地望着园中景色,尝试着放慢呼吸,放空心中所想,顿觉心中好过了许多。
也不知她究竟呆了多久,直到斜侧方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哨,她才算是缓过神来,下意识地朝着发声处看过去,竟看到裴靖坐在墙头冲着她笑。
安晴忙起身走到近旁抬头看着他,嘴角不由也挽起个自然的弧度,她看看左右,轻声问他:“你怎么来了?不是今日该是你最走不开的时候么?”
裴靖也低声回她:“我找了个傩戏班子来我家,我便趁乱跑出来啦。”说着单手勾着墙头慢慢滑下,安晴恐他跌倒,上前一步要扶他,却被他抢先一步抱住,两人都是站立不稳,双双倒在了雪地上。
裴靖呵呵低笑,率先起身,又伸手将安晴拉起来,俯身替她拍净身上沾的残雪,期间自然又顺手吃了几下嫩豆腐。
安晴被他弄得又羞又恼,却又不好发出来,只得轻啐道:“角门不就离这不远?做什么每次总要翻墙才觉着爽利了?”
裴靖嘻嘻地笑:“不是怕打草惊蛇么?原本我只是想先看看今日守角门的是谁,然而一探身便见着你在这儿独坐着,我哪还有耐心去绕远。再说,翻墙进来不是平添几分幽会的气氛?”说着又将她重推回亭里,两人挨着坐下了,裴靖才贴着她撒娇,“冷。”
安晴失笑,起身为他倒了一杯酒塞到他手里暖着,又问他:“怎么想起要来找我?家里不会有事吧?”这话却是有些明知故问的味道了,然而她这几日心心念念的,今日陡然成了真,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先找几句废话拿来充数。
裴靖笑眯眯地答她:“咱都有大半个月没见了,你就没想我?我可是想死你啦!再说,今儿个不是除夕么?虽然咱俩人不能一道守岁,但既然要辞旧迎新了,我心里头总觉着,要见上你一面才踏实的。”说着神秘兮兮地凑近她问,“阳儿有什么愿望没有?说出来听听?”
安晴失笑:“有什么愿望,难道你还能替我实现了不成?裴少爷好大的神通!”
裴靖也跟着她笑,之后又认真道:“那就说说,对我有什么期望如何?”说着便将温着的酒壶拎出来,笑道,“三个愿望,三杯酒。一杯酒喝下去,便是我答应了,四方的神明都为我作证,若是今后做不到,便任你惩罚。”
安晴笑着推他:“怎的说的跟赌咒发誓一样,你既已说到这个份上,我又怎好再开口说些什么?若是你一个闪失做不到,我还能当真寻个什么法器的,收了你这个孽障?”
裴靖却是不依,执意将酒壶递到她手里,又笑道:“就算是我嘴馋,变相讨你酒喝罢了,你只说,信不信是你的事,该如何做,却是我的事。”
安晴拗不过他,只得接了酒壶,又将杯中冷了的酒泼了,另倒上一杯新的,缓缓道:“这第一个愿望,便是……要人月两全,岁月静好吧。”说着自己先一步饮了,又倒上一杯,送到裴靖唇边。
裴靖含笑捧着她手,就着她喝过的地方也是一饮而尽。
安晴缩回手来,再倒上一杯,缓缓喝了才道:“愿不离不弃,携手白头。”
裴靖握着她手倒上一杯,又握着她手将杯子送到嘴边喝了,而后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也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如何,安晴的脸愈发的红艳,她再倒上一杯,嗫喁着说了一句什么,含糊得紧,裴靖却仍是凭着声调猜出了大概。
她说:“愿神明保佑,开枝散叶,子孙绕膝。”
裴靖笑着转过她握着酒杯的手,直接一口喝下,又扳过她的头,强度给了她一半。果酒温热微甜,裴靖的舌尖却是冰凉,两人唇舌一经交缠便再难分开,裴靖捧着她头噬舔啃咬,时而气势汹汹时而又温柔腼腆,直到两人都是气喘吁吁才勉强罢手。
裴靖抵着她额头呵呵低笑,喘着气道:“我想了好久,今日终于是如愿了。”
安晴满面通红地撇过头嗔他:“你那日不是说要克己复礼?原来都是随口说说的么……”
裴靖连声喊冤:“天,自你那日走了以后我便日日想你,都快想出魔怔来了,现下要我只碰碰你的手?好阳儿,你便可怜可怜我,莫要让我直接疯魔了罢!”
安晴叫他说得没辙,又羞又气地低着头半晌不说话,良久才找着个理由,又轻声数落他道:“那杯酒本是我的……”
“可你所愿的却是我的责任呀,难道还能让阳儿越俎代庖了不成?放心吧,我一定尽力!”裴靖笑嘻嘻地亲亲她耳垂,又恶作剧似的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温热的气息搔得她半边身子麻痒不堪,而令她更加羞赧的莫过于,他竟然听见了她第三个愿望!她羞得索性扯了帕子盖住他脸,方才找着点严肃的情绪,虎着脸道:“不管怎么说,你方才是太放肆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裴靖吹开帕子,又环着她嬉皮笑脸地撒娇:“好阳儿,大禹治水尚讲究个宜疏不易堵呢,你这般将我当登徒子似的防着,我这心里可是苦得紧呀!”
安晴哭笑不得:“我这是拿你当登徒子防着?”故意低头看看他环着她的手臂,又转头瞄瞄他近在咫尺的一张笑脸,讽刺的意味甚浓。
裴靖也笑,低声道:“发乎情止乎礼这个道理我也省得,只是软玉温香在怀,我便也只能承诺一句止于一亲芳泽罢了。若要当真让我一板一眼地做起柳下惠来,只怕不到一个月,我便……那个火焚身了……唔唔唔……”最后的唔唔声却是安晴气他乱说,直接将帕子塞到了他嘴里。
“早知如此,怕是以后我都要随身携带一方专门堵你嘴的帕子了吧!”安晴看他滑稽的样子不由又笑,兀自斟了一杯酒浅浅呷着,端的是一派闲适。
裴靖抽出帕子,抽冷子又在她脸上迅速亲了一下,方低声道:“我不能出来太久,说话间就要回去了。你自己好好注意身体,莫要在外头待太久,明日咱们各自拜年,总是没什么时间独处的,待正月十五,我们出去看灯呀!”
安晴点头,又偏着头疑惑地问他:“十五你能出得来么?裴姨难道会不知道?”
裴靖哈哈一乐,点着她鼻子道:“小傻瓜,不是还有我爹么?他明着帮不了我,这个小忙还是帮得上的。——不说啦,你再坐坐便回去罢,你喝了酒,若是出了汗再冻着了便不好了。”说着便站起身,又伸手拉她起来笑道,“送我出门,而后便回去吧?”
安晴含笑点头答应,边走边嘱咐他道:“你腿刚好,应该多养着,莫要到处走动,又冻着累着,落下病可怎么办。”
裴靖捉起她手放在脸上揉搓片刻方含笑道:“好好,都听阳儿的,待元宵见着我时,看着我胖了可别说我呀!”
安晴趁机轻拉他耳朵笑道:“恩,养肥点,蒸着吃。”
裴靖也笑,欺身到她跟前耳语:“吃是一定要吃的,不过这吃法嘛……”趁安晴反应过来之前忙又抓紧时间亲一下她的额头,而后便匆匆开了角门走了。
安晴待他走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由又是气又是羞,然而正主儿已走,她也只得原地跺跺脚,哭笑不得地慢慢往屋里走。
进了屋含夏先迎上来,大眼睛于她脸上咕噜噜转一圈便笑道:“小姐精神好了许多。”又强将她按在桌边开了妆奁箱子道,“晚上阖家闹春,小姐换梳个喜庆的头吧?婢子给小姐寻那套足金的头面来戴呀?”
安晴想了想便含笑应了,又自调了脂粉对着铜镜补妆。
然而一看之下却是闹了个大红脸,她原先唇上本是点了淡淡的胭脂,现下半点全无,露出俏生生水当当的肉色来,真个如四处宣扬着,她方才与人在园中幽会来着。
她忙看了一眼含夏,小丫头机灵得紧,只一味低着头寻她的首饰,好似全不知她这边动静。安晴略略安心,也知她定然是已经知晓了,只是留个面子不与说破罢了,便也自顾低头重新点上胭脂,又刻意调了红艳些的颜色,妆出一个粉面桃花来。
晚上顾家上下不分老幼尊卑地坐在一道,吃着团圆饭守着岁,过了子时,又热热闹闹地放鞭燃炮竹庆贺。安晴挽着自家爹娘笑看着院中的一派红火,心里不觉又重复起她在园中许下的愿望来。
一愿人月两全,岁月静好。
二愿不离不弃,白首偕老。
三愿人丁兴旺……儿女绕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