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次日,安晴尚在温床软衾中哀叹自己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折磨,只忙了一日便腰酸背疼时,含夏便来催她起床:“小姐,冯夫人上门,同夫人正在厅里说话呢。”
安晴一个机灵,腾地翻身坐起,看含夏大眼珠滴溜溜乱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鬼精灵。”心知她定是注意到昨晚丹枫与裴靖的反常,才觉得冯夫人上门少不了要见她一面。于是笑骂,“日后知书怕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去!”
含夏闻言羞得满面通红,跺脚道:“婢子心里向着小姐,却得了个这样的结果,以后我还是装傻罢,倒能混得个老实憨厚的名声。”
安晴笑着同她讨饶:“好含夏,是我错了还不成?快替我挑一身衣裳出来,别教你好心都白费了。”
含夏自然知道轻重,听了这话便转身打开衣柜,替她找合适的衣裳。待看了一圈,嘴里又轻声怨道:“这位冯家小姐可真是难缠,好好一件衣裳,才第一天穿便叫她毁了去……”指的是昨晚安晴穿的对襟夹袄。因是为寿宴特地做的,绣工自然走的是精细华丽的路子。单这绣线的染料便金贵得紧,染后便要忙忙地分线绣花,趁着还柔软时绣的样子才最活灵活现。且甫上身时不能沾水,非得穿上一阵子,教阳光晒得稍微退色了,这色才算是附得牢了,此时过水也不会掉色晕染,且洗过后绣品更添光泽。
可惜教丹枫一哭,这件夹袄算是毁了,绣线颜色染得一塌糊涂,乍一看仿佛小儿尿炕一般腌h。
安晴无奈一笑,下床洗脸漱口:“一件两件我还穿得起,若她三五日便来上这么一遭,我便只能寄账单去冯家了!”心中却是想的丹枫打碎的那几件瓷器。
不怪她小气,实是那瓷器大有名堂。昨日宴席,满堂十二套,摆的俱是极难寻到的珐琅彩。十二套分三种主色,制作精美考究,外面用五彩绘制了五福捧寿、喜庆三多、福寿双全等等吉祥的纹样,每套各不相同,端得是工巧精细,富丽堂皇,堪称极品。价格也自然好看得很。这还是安晴走船时看着好,又想着家里总要备齐一套这样富贵典雅的餐具留待这种时候宴客,才狠心咬牙买下的,算下来倒与半船的瓷器差不多价格。因其金贵无比,安晴回了家后一直好好收着,昨天还是第一次使,便让丹枫毁了五套去。
思及此,安晴抚着胸口,又是一阵肉痛。
不成套的瓷器,真是留也不是摆也不是,安晴只得让人将残了的几套擦洗干净,妥帖收着,也不指望什么时候能配齐了,令它们重见天日。
待梳洗穿戴妥当出了房门,含夏突然轻呼一声:“小姐您看,水榭里那人不是裴家少爷?”
安晴驻足,定睛细看,果然是裴靖,半依半靠地坐在水榭之中,两脚搭在围栏上,端得是自在写意。她不由又气又笑,转头吩咐含夏道:“你过去同他说,冯夫人上门找我娘聊天来了,怕是裴府的好事不日将近,让他回去好生做做准备。另外,今天是谁守着角门?你同刘家婶子说一声,道这人本月的例钱减半,放心,他家的裴少爷定不会亏了他!”
含夏忍笑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安晴也不急着去厅里,只站在原地与裴靖遥遥相望,看他在听了含夏的话之后如火烧屁股一般猛地跳起,匆匆走了,不由心情大好。
小样,小姐我替你擦屁股,你总不好过得太惬意,惹我眼热吧?
又走几步,便见环茵匆匆迎上来,手中擎着一个双层的食盒,面上很是愤愤:“小姐你看,这倒要叫我怎么回礼?”
安晴打量着食盒奇怪道:“这不是咱家自做的漆盒么?”
自安晴店子正式开了张,家里的食盒并一些小玩意便都是自做了。因不用批量生产,样式自然比店里卖的要精巧繁复,所以二者极容易分辨。安晴再细看,确定是自家做的漆盒无疑。
环茵气得轻轻跺脚:“可不是么,不知是什么时候送到冯家的礼,她便这样大喇喇地装了些杂碎,一转身又送回来了!”边说边开了盖子给安晴看,的确是寻常的几样点心,连精巧用心都算不上。
安晴脸不禁也白了几分,心道不送还好些,这样敷衍,就算是平常走访也觉得有些失礼了,更何况你家闺女昨天在我这儿这样没脸!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还是柔和的态度:“这盒子点心,谁愿意吃便吃吧。回礼时就拿比着这个漆盒高一档次的盛,昨天新做的酥还是有的吧?挑些好看的给装一盒就成。”
谁愿意吃就吃,那不愿意吃怎么办?挑好看的而不是挑好吃的,这里头学问可就深了。环茵懂得她意思,抿着嘴答了声是便要走,安晴又拉住她轻声嘱咐:“好歹是多年的交情,不管别人怎样,咱们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放走了环茵,走到厅口,刘婶子又迎了上来,递给安晴一只玉梳,低声道:“冯家小姐昨日落在客房的。昨晚事忙,媳妇们待到今晨收拾客房时才在枕下发现。”
丹枫还未及笄,平日里用钗是可以的,这样较正式的日子却是不能破例的。安晴眯了眼睛,这玉梳她认得,昨晚丹枫头上最出彩的就是这件首饰,她会忘在厢房,还是枕下?
安晴诧异,这个小妮子,到底想做什么?
因离得花厅太近,她也不好多说,于是只同刘婶子匆匆一笑,接了玉梳将其拢在袖中便进了花厅,笑盈盈地给冯夫人见礼:“冯姨早。”
冯夫人忙喊快起,笑得也算温和:“安晴啊,昨晚丹枫多亏你照顾,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安晴含笑摇头:“是侄女考虑不周,在席上备了果酒。这酒口感香甜,也喝不出多少酒味,但后劲也算了得。丹枫定是贪其味美,喝得太多上了头。不过妹妹十分乖巧,喝醉了只是直嚷头疼,媳妇们将她扶到客房后,挨着枕头便睡了,并不曾惊动旁人。”又掏出那枚玉梳双手奉上,“许是昨晚灯火昏暗,妹妹将玉梳落在了房里,可巧冯姨今天来了,正好当面交还给您。”
冯夫人将那玉梳接过来,低低道了声有劳,便做出一副犹豫的样子来,双目微垂,吹了几次茶沫才柔声开口。
“安晴啊,冯姨仗着长辈的面子,想同你打听件事。”
来了来了。安晴面上微笑不变:“冯姨尽管开口,侄女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同福官从小便玩在一块,你可知他……有没有什么中意的人?”
“呀,冯姨这可是难为我了。福官同我差了七岁,又是男女有别,他怎可能将心事说给我听?最近他虽来得我家勤些,也是冲着裴姨和我娘的交情居多,为我娘准备寿礼。再者,我和他分开了八年之久,纵是有什么交情,现在也淡了许多,总要慢慢相处,久了才好推测些什么的。现在侄女既不好说什么,又不好猜什么,实在为难得紧。”安晴说着,向顾夫人看了一眼,顾夫人会意,接过话茬。
“妹妹这么问,是否是为了你家丹枫?”
冯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家丹枫从小身子弱些,一家老小便都宠着她,不让她受气,久了,她性格难免骄纵些。我看福官脾气好,说话办事也稳重,更重要的是对丹枫也好,时常送我家丹枫些小玩意,她也都当宝贝似的收着。两个小孩处得,叫我这个长辈看了都觉得羡慕。而且,丹枫这几日也愈发有个大人的样儿了,待人温和有礼,说话也愈发的温柔,我便寻思着,要是两个孩子都有这个意思……”
冯夫人说到这,停顿了半晌,又改口笑道:“不过是我这老人家一厢情愿,姐姐你可千万别同人说,传出去了,叫两个孩子见了面也尴尬。”
顾夫人会意一笑:“这个自然。”
两人又说了些东家长西家短之类的闲话,安晴含笑陪坐在一边,晓得冯夫人该敲打的已经敲打完毕,她这个布景便再也没多大用处,于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心里想着有日子没去店里了,这几日多亏了环茵和来贵轮流照看着,今日午膳过后该去转一趟才好。
如此发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待媳妇又上来换了一道茶后,冯夫人便起身告辞了。
安晴笑着与顾夫人一道起身相送。
顾夫人喜滋滋的:“我怎不知道丹枫与福官已经好到这般田地了?看来咱家得快些准备贺礼才好!”
安晴无奈:“不是娘您没发现,而是他们本就没到过那般田地。”于是摈退了家人,将昨晚丹枫同裴靖的事简略同顾夫人说了一遍,又轻声道,“经了昨晚,我还道丹枫已经死心了呢,谁知今天冯夫人便又登门了。娘您可千万别趟这浑水。福官也是从小在家说一不二惯了的,我看他那个性,若是遭人这么算计了,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好在我今天看他在咱家水榭里闲逛,已经赶他回去了,他定会跟裴姨知会一声,您也省得同裴姨说这些吃力不讨好的闲事。”
顾夫人听完便有些生气:“这是把我家当成什么地方了?她家想把女儿往裴家塞是她家的事,怎的还把咱们顾家当成戏台子了?”
安晴只得含笑劝她:“人家女孩子面皮薄,总不好直接登门求娶吧,谁叫您和裴姨是好姐妹呢?再说,不在咱家发生的事,您也不知道不是?只当是免费看了出戏。您大寿,可没请戏班来唱堂会,这不,还多亏人家有心呢。”任谁都听出她话中带刺。
顾夫人笑着推她:“你这丫头,嘴怎的这般刁!我看你也是心中有气吧?”
安晴苦笑:“又被娘看穿了。”于是挽着她手臂将丹枫昨晚大骂管家,今早冯夫人送礼不合宜的事都轻声说了一遍,又道,“说不气那是假的,咱家凭什么惹这许多闲事上身?不过想想福官为您翻修水榭,为我开店牵线搭桥,出了不少的力,您心里也一直把他当儿子一般疼着,我这也算是为自个儿的弟弟帮忙出力啦。这样一想,心里便不气了,还生怕自己做得不妥当,给人家又添了麻烦呢。”
顾夫人对那几套珐琅彩也十分心疼,咂了半天嘴才点头:“是这么个理,以后有什么你可得同娘说一声,省得娘也好心办了坏事。”
“可不是,以后有的您烦呢。”安晴笑,将头倚在顾夫人肩上撒娇,“您只当不知便是了,若是裴姨中意了哪家姑娘,您倒是要和我通个气,我也好歹问问福官,看他的意思如何。”
顾夫人含笑答应,又长叹一声:“这阵仗,倒像是咱家要娶一房媳妇似的。”转眼又含笑看着安晴,“阳儿回家也有小半年的时间了吧?那位……”转眼话题便又要歪到魏郢身上。
安晴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忙胡乱打岔道:“娘不说我还不觉得,原来还真有四五个月了,还是在娘身边的日子最是开心,以后日日如此便是最好了!……看时辰也快吃中饭了,今天我下厨,为娘做一道清蒸鲈鱼,娘瞧瞧我手艺!”
“阳儿啊,那个不急。”
“还真要抓紧了。”安晴头一次抢白顾夫人,“要让鲈鱼入味,非得提前让鱼吐尽了沙子,再用清水蒸上小半个时辰去腥,然后再用鸡汤慢火入味,这一来一去的,怎么不得近一个时辰才得?女儿用过午膳还想去店子里一趟,这几日总有旁的事要忙,环茵替我盯了好一阵子了。”
“要不娘跟你一道去厨房帮忙……”
“那可使不得,厨房烟火大,娘您前日不还念叨着嗓子里不舒服?”
顾夫人几遭安晴抢白,不由气笑道:“你这孩子,精得跟猴儿似的!”冲安晴推了一把,“去吧去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看你能躲到几时!”
安晴咯咯笑着跑远:“娘啊,您别这么急着把女儿往外推啊,女儿在您身边还没待够呢!”
顾夫人笑:“这傻丫头,还能在我身边待一辈子?”眉间却隐隐藏着丝忧虑。
阳儿的姻缘,却要什么时候才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