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已经完全停下。
大将军回营,大小武将都跑出来迎接。左阜城就在人群当中,他看见余杭亦躺在地上,微愣之后,悄悄吩咐小兵把人拉走,大将军的亲兵队伍还有部分被挡在辕门外呢。
两个小兵要上前去拉人,余杭亦回过劲儿来,坐起身子迅速从人群中找到重点,他对着左阜城摆摆手:“这位军爷,我背着石锁到辕门了。”
所有人被余杭亦一喊,都不明情况的看向了左阜城。这位九品小官发现大将军的目光也落在他的身上,顿时紧张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火把的光亮照在他的脸上,挨着的人可以清楚的看到左阜城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滚落到地上。
如果让大将军知道他违背军令,哪怕只是并不重要的一条,也足以让他挨上五十军棍。
“天已经黑了,你没有按时完成任务,可以离开了。”在已经犯错的基础上,他可以选择收下余杭亦,也可以选择撵人出去。他选择了后者,因为兵营并不是讲理的地方,可如果是光明正大的竞争或者约定,愿赌服输和公正处理,才能获得将士们的敬重,这同不讲理没有冲突。
就比如,两个军队需要粮草补充,而押送粮草的官员只送来够一个军队使用的粮草,又刚好还在送粮草的路上。那么,不管他是要往哪一个军队送的,两个军队都会同时出动人马去抢。
这是不讲理。在崇尚武力的国家,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句话每年都可以被演绎很多遍。
而军队哪怕缺乏粮草到饿死人的地步,也不会贸然去抢老百姓的粮食。这是他们的原则底线。
不过军队的底线在什么程度上,具体要看带兵将军的性情。
全国上下都知道池清大将军治军最严,曾经有个士兵□□了罪奴,要换做在别的部队,如果对象是罪奴的话,武官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到了池清手下,那个士兵在遭受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痛苦后,仍是被砍了脑袋。
在左阜城说完这句话,渐渐变亮的天色将余杭亦由痛苦转变为惊讶而后是得意与惊喜的一系列变化清晰的呈现给池清。
池清又忍不住抿了抿嘴角。
“刚才只是因为下雨,看,太阳还没下山。”余杭亦激动之下想要站起来,动作进行到一半,他又重重的坐回地面。但是这并不能妨碍他用兴奋的目光粘在左阜城的身上:“我可以当兵了,对吧?”
“恭喜你。”要是左阜城敢说话不算话,以后他就不用在兵营抬头做人。
余杭亦不记仇:“多谢。”他欢喜了一阵,心情平静下来,扭头发现自己挡道了,后面许多人马都被挡在辕门外。
“我马上起。”余杭亦慌张着要起来,可酸疼的腰腿不配合,无论他怎么折腾,都只能一遍遍摔在泥水里。周围候着大将军的将士,有的忍不住笑出声来,没有人肯走过来帮帮余杭亦。如果连站都站不起来,这种人还是别当兵自寻死路的好。
就在余杭亦越来越慌的时候,突然有只细长的手伸到他的面前,手心向上,余杭亦看到那手上起了很多老茧。他伸手握住,抬头想要道谢。
池清出门匆忙,没穿蓑衣,他也懒得穿。余杭亦抬头看池清的时候,池清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向下滴水,水滴落到余杭亦的脸上,滴落到他的眼睛里,眨一眨,又顺着脸颊流出来。
“不起么?”池清想笑一笑表现自己的友好,但是因为碰到余杭亦的手,那微凉的触感让他紧张起来,这种情绪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了,而此时此刻,他却只是因为握住了余杭亦的手,而紧张的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
啪——
池清的眼睛略略睁大,瞳孔缩小。为什么余杭亦会拍开他的手,用那种仿佛是在看仇人的目光看他?
是因为自己要娶他?
紧随在惊讶之后的是惊喜。他生气,是不是证明他认识自己?居然,居然还记得他?
池清的手再一次伸过去,此时他不只笑不出来,嘴角甚至还因为过度紧张和欣喜而往下拉。
他的表情在余杭亦和众多将士看来,分明是生气了。众将士都带着看好戏的目光探究的在两人身上来回移动,大奉朝有句人人皆知的话是这么说的——宁得罪皇帝,莫得罪将军。将军们的脾气都大着呢。
“我自己可以起来。”余杭亦忍着气,垂下头跟池清作解释。他不能当众惹恼了池清,老天给他次重生的机会,绝对不是为了要他第一天就因着没脑子而开罪池清,被一刀砍下脑袋。
呵,死过一次,暴躁的脾气收敛了不少呢。余杭亦嘲讽的夸赞自己。
双手撑地,先翻过身,跪趴在地上。余杭亦想借助双手的力量,帮助两只脚站起来,不果。他又尝试双手离地,先撑起上半身来。
池清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余杭亦摆弄各种姿势。他不动,也不发话,底下的人谁敢有动作?那些跟他来的人最惨,湿衣服黏在身上的滋味可不好受。
就在池清的耐心告罄,准备伸手把余杭亦拽起来的时候,余杭亦这时做了件事。这件事让池清手下所有人都记住了这个新来的小兵,这是余杭亦入伍的惨不忍睹的开始。
以后余杭亦每次想起来这件事,都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大肚量些去借助池清的手站起来,一定要做出那么丢人的事,而且还是在兵营众目睽睽之下。
池清看着余杭亦手脚并用,竟然跪趴着走开,这样还嫌慢,身体笨重的打了个滚,滚到了拴马的木桩子旁边,再顺势一滚,钻进了一个帐篷里。
众将士震惊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不约而同的哄笑起来。
池清感觉脸有些烧,仿佛将士们笑的是他。他神情冷淡,一一扫过众人,直将人看的汗毛竖起,一个个闭了嘴巴老实巴交的站着。“散了吧,怀化中郎将和定远将军到我帐里来。”
余杭亦滚进帐篷里,瞅见有张放杂物的木床,他就顺势滚到了床边,奈何床太高,他滚不上去,就在下面躺着。
丢人是丢人了点,不过大丈夫能屈能伸,先滚进来再说。
帐篷里似乎没有人,忙了一天的余杭亦又累又饿,很快眼皮支不住,沉沉睡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是被人拍醒的。说是拍,其实就是扇巴掌。余杭亦恼怒的醒过来,却看见打他的人咧着嘴笑的无比憨厚。
“醒了吧。左副尉说你以后跟着我做活就是。我姓王,你要叫我王伍长。”憨厚的脸上浮现骄傲,不懂得掩饰。
余杭亦从善如流的喊了声“王伍长”。伍长是兵营里最小的官,没有品级,管着五个人。往上是管着十个人的什长。
“外头好热闹。”第二天了么?厚实的帐篷将光挡在外面,余杭亦抬眼观察王伍长,只见他穿着黑蓝粗布的短打衫,下面是脏的硬巴巴的灰裤子。为什么不穿铠甲,余杭亦莫名激动起来,想象自己一会将要穿上铠甲,挥舞长矛的潇洒身姿。
“外头啊。”王伍长从怀里掏出块硬饼,使大劲啃了两口,漫不经心道:“新兵招进来,怀化中候正在要他们展示本领,之后就分到不同的武官手下接受训练。”
余杭亦慌张站起来:“我得赶紧出去,第一天晚了可不好。”他的衣裳被拉住,回头问:“你拉我作甚?”
“你是分到我手下的啊。”王伍长神色奇怪。
“我还没出去展示本领,就已经分了么?”余杭亦困惑的掀开帘子看向外面,昨天收下的人几乎都站在辕门下面。背对着他站着个穿明光铠的武官,从后面看不出品级,但其气势威严,想来该是个将军。
王伍长坐到床上去:“你昨天不是自己滚到我帐篷里来的?左副尉说,既然你愿意到我手下做事,他就成全你。”
“左副尉?”
“就是昨天去招兵的那个武将,他是陪戎副尉,今天又出去招人了。”王伍长提起左阜城满脸的不屑:“说起来,他不就是有个五品小官的爹么?”
官家子弟从兵,与平民百姓当兵是不同的。他们至少也会分到个从九品的归德执戟长。
大奉朝的低位武官越来越多,除了靠家族庇荫,立军功也是可以升官的。归德执戟长的官位,累计砍下一百个敌军脑袋就可以得到。
所以到后来,低位武官的权利越发分散。时至今日,一个归德执戟长也不过是管着几个什长的小官罢了,再不复当年的威风。
若是余杭亦以余家嫡子的身份进军营,不管他本事如何,也会得到个八品的校尉。
“我们是哪个将军的手下?”不同的将军手下兵种不同。余杭亦比较向往能成为重骑兵。
王伍长看余杭亦的眼神越发奇怪:“我们不过是杂役,哪来的将军管着?对了,你跟我去领铁锹。领了咱俩就顺道去把昨晚上的粪给烧了,不然又得挨骂。”
“什么?”余杭亦定住。
“烧粪你不知道么?以后清理粪便就是咱们的伙计。昨晚那些士兵可弄出来不少,得挖个大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