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凝视着敏之询问的眼神,片刻后,嘴角挽起一记轻笑,道,“是想现在收回我这命了吗?”
等了半晌,见敏之未曾回答,狄仁杰手指移下轻刮了下他的鼻梁,笑道,“把我的命给你,可好?”
未想敏之闻言后,眼睛微然一黯,怅然忧伤在眸底深处悄然淌过,“狄仁杰,既然你的命是我的,那么现在我告诉你,”抬头对上狄仁杰的目光,敏之一字一句说得尤其用力,“没有我的许可,你不能死。”
狄仁杰一怔,正要开口,敏之伸手做了个静止的动作,接着道,“我知道你会活很久,会活得很长命。可是我已无法再掌握未来,我不知道命运的走向是不是还随我所想。我无法保全任何人,身在这禁宫之中,甚至连我自己都有危险。”
敏之伸手握住狄仁杰的手,淡然的笑意里隐着一丝苦涩,“我不想死,可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所以,我拿自己去换了太子一命。狄仁杰,你说,我这么做,值得吗?”
狄仁杰反手将敏之的手覆在掌中,一手轻抚上他的面颊,温柔摩挲着,“敏之,你想保全太子,为何?”
敏之摇了摇头,话到嘴边,却选择了沉默不语。
狄仁杰轻声叹息,将敏之抱入怀中,柔声道,“敏之,我告诉过你,不要妄动,一切交给我,你为何不听?”
敏之心知自己还在大明宫内,多少眼睛盯着,忙移身要挣开狄仁杰,却被他更为用力的抱住,“敏之,不要再将自己置身在危险之中,否则……”
否则,即便是豁出我的命,也无法保你周全……
最后一句话,狄仁杰将它梗在了喉间。
敏之再度摇头,还来不及说什么,狄仁杰松开双手,钳制着他的肩头,蹙眉道,“敏之,你听我一言。这宫中,无一人值得你倾尽所有,更不会有人值得你全力以赴。若想活命,”狄仁杰牢牢锁住他的视线,不容他闪躲,启唇吐字,“放手!”
敏之心一惊,怔神许久后,才恍惚着找回自己声音,“我……能不能让我,最后一次……”
“不能!”狄仁杰知道他想什么,断然拒绝道,“敏之,你认为你还有多的能力去顾全别人吗?”
敏之眉头一蹙,愤然甩开狄仁杰的手,反身背对他道,“我本就不属于这里,我也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我从未付出过什么,而他却一心为我,我怎能……怎能弃他与不顾?”
言尽于此,狄仁杰不由得阖眼深深叹了一口气,“好。敏之,今日之言,我会放在心上。”只要是你想的,我会达成你心中所愿。
迈步越过敏之朝栖凤阁方向走了两步,狄仁杰骤然停身,微微回头看向身后之人,含笑道,“敏之,希望你会明白,爱与同情,是无法等对同行的。”
凝望着狄仁杰逐渐远去的背影,敏之上前两步,张嘴想要喊他,嗓子眼却仿如被堵塞一般,言语始终无法顺利冲出。
神情恍惚地走出宫外,看见轿子旁并未有风若廷的身影,敏之在想,或者这该走不该走的,终究都是要离开的。
随从掀起轿帘,敏之刚弯腰坐了进去,便听见后方传来吵杂的喝骂声。
敏之本不想多事,怎奈听那声音尤为熟悉,便命随从前去察看。半晌后,那随从回来,站在帘外俯身作揖道,“公子,是司卫少卿杨大人的千金,在宫门处教训一奴才。”
敏之沉吟少许后,道,“你去告诉那小姐,让她要打要骂,只管离宫门处远一些。这皇宫到底不是她自家门前,由得她肆意妄为。”
“是。”那随从答应着去了。半晌后,外面脚步声愈渐走近,轿帘猛地一下被掀开,一张绝色倾城的脸倒映在敏之眼底,“贺兰敏之,原来是你。”
敏之微眯双眼看向来人,弯唇轻笑,道,“姑娘,有事?”
“贺兰敏之,你三番四次扰我行事,”那女子蹙眉娇喝,“不要以为你是国公,便可管辖到我的头上。”
敏之也不想坐在轿子内与她争辩,只得走出轿子,笑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并无意管制姑娘,只是姑娘即将为太子妃,诸事言行,还请慎行的好。”
“太子妃?”女子不由得嗤笑出声,琉璃般的凤目里满是讥讽,“不说这个,我倒忘了,这太子妃的头衔,倒是你贺兰敏之更配一些!”
敏之闻言随即回神。看来这杨家女子定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的,才将一腔怒火迁在自己头上。想到这里,敏之不禁悠然起笑,摇头道,“姑娘此言倒显莽撞了。在下既为男儿身,又怎能去做太子妃?姑娘容姿绝佳,实属太子妃不二人选。”
本想从旁称赞一句,好使那女子熄了怒火,谁想一席话落,女子却更为震怒,“容姿绝佳?哼!贺兰敏之,这话由你口中说出,真是刺耳得很。谁人不知,你贺兰敏之贵为大唐第一美男,就是娇滴滴的美艳女子,也及不上你容貌三分。”踱步绕着敏之走了一圈,那女子扬唇讥笑,问道,“贺兰敏之,你是不是就是靠着你这销魂的脸,去勾引了太子殿下?”
“放肆!”一道沉冷的声音在旁响起。
敏之和那女子同时转头看去,只见太子李弘一脸阴沉地站在不远处,“杨芷芙,你且回府去,东宫容不下你这等污言秽语之人。”说完,也不看敏之一眼,拂袖就要离去。
敏之未想太子竟会在此出现,见身旁女子脸色唰地一下煞白,忙上前劝道,“太子殿下……”
才刚说了一句,便被李弘徒地打断,“敏之,无需多言。来人,送杨小姐回府。”
那女子满脸惨白,一双美目含尽哀怨地瞅着李弘。半晌后,见他无动于衷,也不开口挽留,贝齿一咬下唇,跺了跺脚后愤然转身离去。
等女子离开后,敏之道,“太子殿下……”
李弘手一抬,示意敏之不必再言。
迈步走了数米后回身,见敏之仍站在原地,不由得轻声一叹,复又走回来,笑道,“如此一来,我也不必再立太子妃了。正好要去母后宫中,将此事告知,免了我立妃的困扰。”
说完,瞧着敏之一脸的不赞同,李弘突然伸手卷起他肩头的一绺黑发拽了拽,笑眯眯地道,“虽是奢望,但若能立敏之为太子妃,李弘死而无憾。”话音落下,无视敏之一脸的震惊,凑上前在他脸颊飞快印下一吻,转身走至不远处等候的轿队,一席人浩浩荡荡远去。
敏之惊慌失措地看了看周围,见所跟随从皆为自然地将脸转向另一边,不由得失笑出声。
然而笑意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担忧。
李弘由始至终不愿立妃,今日之事,也不过是借一名目将那女子故意遣走而已。但他这般决定,也等同公开驳回了武后的决定。依着武后的手段与心计,只怕不容李弘这般轻易脱身。
回府后,下人来报,只说风若廷跟随武承嗣出门去了。敏之点了点头,刚想靠枕小憩一会儿,连衣端着一盅参茶走了进来。
敏之睡得朦朦胧胧,只感觉有人正在轻柔抚摸他的额头、脸颊,最后那手滑入衣襟,将敏之从睡梦中惊醒,反射性抓住那手,看向来人道,“你做什么?”
连衣脸颊飞起两团嫣红,垂眼抿笑,满是羞涩道,“连衣想要伺候公子……”
敏之懒懒起身,整理好衣袍,勉强笑道,“不必了。你下去罢。”
“公子!”连衣还欲说话,无奈敏之已不愿多听,只得黯然起身,走出了门外。
敏之简单的梳洗了,刚将布巾放回盆中,一下人急忙忙地走至门口,垂首道,“公子,荣国夫人病重,公子是否前去探视?”
敏之忙道,“快备车,去太尉府。”
等敏之赶到太尉府时,天色已近垂暮时分。厢房内,荣国夫人杨氏面色憔悴,双眼深深凹进,干瘦的手紧紧抓攫着敏之,笑道,“天色已晚,敏儿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免得夜露过重,感染风寒。”
不过几日未见,就见荣国夫人这般消瘦,整个人透着一层死亡的气息,敏之鼻尖一酸,梗咽道,“外祖母只管宽心养病,敏之一切都好。”
“敏儿也莫哄我,”荣国夫人强撑了一丝力气,道,“我自知大限将近,人死如灯灭。只是要独留敏儿在世受苦,心中万分不舍。”说着,伸手微颤颤地摸至枕头底下,取出一缎锦袍递给敏之,道,“这手帕你好生收藏着,将来若皇后有心为难,你便交与她看,可保你安然无恙。”
敏之接过一看,不过是极为普通的一条丝帕上绣着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荣国夫人接着又道,“从前外祖母一心宠着你,有事也替你担待着。今后,外祖母不在了,你千万要自行保重。如今朝野混乱,敏之定要独善其身,不可越俎代庖。切记,切记!”
敏之一一听了,记在心中,点头道,“是,敏之谨记。”
荣国夫人这才稍有放心,缓缓松开抓着敏之的手,闭眼沉沉睡了去。
走出太尉府,敏之看着手中丝帕,在心中暗下决定后,将丝帕慎重揣入怀中,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