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在天子脚下,六朝繁华之地,自古富庶,即便是走在路上的平民百姓,瞧着也比别处的头抬得高一些,长青对皇城外的道路谈不上熟悉,也不会走错路。
比起宝儿的兴奋,他的感觉就要淡得多,从进宫的那天起,他就注定了要在皇城里一生辛劳,以前不是没有过太监出逃的事情,只是没有户籍,没有生计,就连体魄都要比寻常男人弱上许多,能活着追捕回来的很少,大多数都是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还在宗人府那会儿,宝儿最喜欢菜市口一家的豆花,三文钱一碗,白嫩嫩的点着葱花,只要一勺麻油小菜,能吃得肚皮滚圆。
京里外来人口多,吃咸吃甜的都有,长青也吃咸的,却不爱葱花的味道,两人一张桌子对面慢慢的吃着,偶尔说上几句话,旁人看上去,活脱脱一对恩恩爱爱的小夫妻。
卖豆腐脑的是个四十来岁十分爽利的老板娘,这会儿不到饭点,没什么生意,擦了擦桌子就坐到宝儿的身边来,笑眯眯的搭话:“闺女,好久没来了,这是你家相公?”
宝儿来过不少次,长青却是一次也没来过,她闻言顿时脸一红,看了长青一眼,小声的嗯了一声。
“陈大娘,早听宝儿说你家豆花好吃,你看,一会儿要走亲戚,她还闹着要过来吃了再走呢。”长青把手里的勺子放下,对着老板娘笑了笑,说道。
京城这地界,平民百姓的眼力都不差,这陈大娘摊子支得好,熟客里不乏当官的,本来她没大注意长青,这一细瞧就有些纳闷了。要说是普通老百姓,这身气质未免也太不符,要说是读书当官的,又不见有那些年轻书生的傲气,尤其是那笑起来的样子,简直有些官相了。
陈大娘还在思忖长青的来历,嘴上说了几句客气话,宝儿却是被一句相公说得脸红,慌里慌张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吃着豆花。
长青没太注意陈大娘端详似的目光,他见宝儿模样,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叠好的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
说话间又进来几个人,显然是一起的,陈大娘连忙上去照应,长青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见是户部侍郎周孝先,身后还跟着几个品级略低的小官员,这会儿正是下朝时分,显然是赶不及回府用膳,准备在这里对付一顿了。
太子之前主理户部,户部的官员大多都认识太子身边的人,东宫掌印是正三品职,和周孝先算是同级,只是宦官毕竟不是同僚,众人都犹豫着朝周孝先看去,那边周孝先却是毫不犹豫地对长青微微点了一下头,“赵大人。”
宫外相遇,又是便服,这一声略为含糊的招呼,对太监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给面子,长青的神色却没什么动摇,对着周孝先点头道:“周大人。”
两声简简单单的招呼,户部其余的官员自然也是如梦初醒,纷纷对着长青行礼,陈大娘看着咋舌,心理暗暗地想,这莫非是朝中哪家官员子弟,所以年纪轻轻就上了高位,连周大人都要让步几分?
宝儿不认识周孝先,只是见这些人都还穿着上朝的朝服,心里就憷了几分,虽然皇帝太子都见过了,可在平头百姓的眼里,还是官员更压人一些,她加快了吃豆花的速度,不一会儿就端着空碗,眼巴巴瞧着长青了。
从陈大娘那里出来,宝儿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心里又不免有些得意洋洋,连官员都要给他家相公打招呼呢,要是让爹娘知道……好吧,让爹娘知道了,多半要气得打断她的腿。
东城离菜市口有一大截路要走,只是路上有很多摊子,宝儿舍不得坐上马车或者轿子,只管拉着长青一路走走看看,秋日的阳光不干不燥,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连带着心情都雀跃了几分。
长青在一家首饰铺前停了脚步,宝儿奇怪道:“给姑姑送首饰?她那里好多呢,都戴不完。”
“你的簪子旧了,该换了。”长青温和地说了一句,带着宝儿进了首饰铺,他选的这一家不大不小,东西也都还算精致,最后宝儿心惊胆颤地顶着刚梳好的发式出来,这几样首饰戴在头上一点点分量,却足足花掉了四十两银子。
宝儿拉过长青,压低声音:“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殿下赏的?”
长青看着宝儿笑了笑,轻声说道:“你现在是二等宫女了,只戴一根簪子让人笑话,我要银子又没什么用处。”
“不是殿下赏的……”宝儿反应了过来,连忙说道:“那能不能退了啊,谁说你要银子没用?像姑父那样,多攒一攒,在城外买个宅子,以后出了宫还能有地方住,多好啊!”
长青顿了顿,看向宝儿,“宅子?”
宝儿没想到长青一副压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表情,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当然要有宅子啊,以后等你告老了,我跟你一起出宫,难道还要厚着脸皮去住娘家吗?当然是现在趁着年轻攒起来啊!”
太监告老,一是病得快死了,二是老得做不动了,长青一直把告老当成一个终点,却没想到在宝儿看来是歇息。
于是他笑了,语气柔软下来,“好,买宅子,不过这些东西没必要退,你也说了,我还年轻。”
宝儿是最承受不住长青的笑的,不管她对这张脸有多熟悉,只要那双好看的眼眸里泛上星星点点的笑意,浅淡的唇慢慢弯出一个恰当撩人的弧度,她都会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心跳如鼓。
东城买了糕点茶叶,宝儿还特意拎了两只鸡鸭,长青忍俊不禁,但还是从她手里接过鸡鸭,把略轻一些的糕点盒子给宝儿捧着,再行一段路,雇了马车出城。
李湛英在城外的宅子并不在那些达官显贵爱去的地界,置办了也得有几年了,附近都是些商户人家,一个不大不小的宅子在里面半点也不显眼,甚至有些门庭冷落,任谁也想不到,这是皇宫里一品太监总管的私宅。
马车在宅子门前停稳,很快就有个上了年纪的门房老大爷过来应门,宝儿来过几回,那老大爷一边开门,一边也就朝里喊:“翠儿!小姐跟姑爷过来了,还不快去告诉夫人一声!”
里头响亮地应了一声,没有宫里的规矩,透着股快活劲儿,宝儿把东西放下,对着老大爷笑了笑,拉着长青往里走。
宅子不大,也没什么人,李湛英本来买了十来个人伺候,因为只有个女主子的缘故,他挑的人都是年纪不大,手脚麻利的,只是王容瞧着一个个的可怜,也没让他们做活,都安置到后院,平日里教教他们认字,里头倒是很有几个聪明的。
宝儿很难得才有机会出一次宫,见了王容,亲亲热热的拉着她说话,长青时不时接几句话,不过他和宝儿倒是很有几分默契的没有提起李湛英。
不知道是张贤妃的大宫女年轻貌美惹得李湛英真动了心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每次说到王容的事情上,他总是十分坚决想让她回乡嫁人,开始还是劝,后来就不过来了,很有几分冷落的意思,连带着和长青都不太说话了。
宝儿知道,要是以前,以王容的性子,被人这么对待,估计是真能气得不管不顾一走了之的,但是她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和李湛英的感情不是假的,知道他有苦衷之后,更是不会走了。
出城就要一个时辰,回去还要去看看孙婆婆,快傍晚的时候,宝儿就告辞了,王容也没留他们,说了几句话,一直送他们到院门口。
马车摇摇晃晃,驾车的是个黑瘦的小孩儿,一边驾车一边哼着歌,隔着厚实的帘子,听不清晰。宝儿抱着长青的胳膊,忽然小声问道:“要是殿下以后也给你找人,你会不会像姑父那样对我啊……”
“不会。”长青按住宝儿的手,一点点握紧,语气轻缓地说道:“我若是义父,圣旨接得,对食结得,姑姑放不得。”
这话出口,其实是有些过分的,尤其是和李湛英的出发点比起来,甚至显出几分自私了,然而宝儿听了这话,却安心极了,她歪头蹭了蹭长青的胸膛,噘着嘴说道:“殿下才不会呢,殿下是个好……”
一句话没说完,她自己都笑了,放在任何人看来,殿下都不能算是个好人,然而他们呢?他们是依附着殿下生存的奴才,殿下只是对奴才好一点,在他们眼里,不就是好人吗?
长青把她神色看在眼里,也笑了笑,轻声说道:“利益无关,看不出人品的。”
宝儿鄙视地瞥了长青一眼,这显然是句废话,就他们两个,还想能和殿下有利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