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府邸不小,但是却修缮简单,陈设朴素,没有任何张扬和雕梁画栋的奢华,看来,这太守确实是个清官,清到连自己住的地方都没有花心思修理干净的意思。
甚至有不少屋子是破旧结着蛛网的。
“家父一直忙于政务,实在对家中事务甚少关心,所以这后院有些年头没有修缮了,见笑了!”子佩有些尴尬的声音道。
我扶着李三由他引着路以免自己在不熟悉的路上跌撞了,听闻不由一笑道:“大人勤政为民,这是百姓的幸事,岂有为此见笑之理?”
崔文意似乎笑了笑,口吻里却透出了些许微凉:“这若是为昌明盛世倒是好,可惜……!”
我未及细细品味他话里的意思,一个声音闯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个纤细的身影一起撞来:“哥哥,哥哥,你来看芙蓉么?”
“小心!”崔文意一声轻喝,将身体挡到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扑过来的身影,半是呵斥半是宠溺的道:“小丫头又莽撞,这么没头没脑的乱撞,撞着人可如何是好!”
“哥,哥,芙蓉好久没看到你了想哥哥么,哥哥来看芙蓉么?”那个童音轻柔而又灵动,仿佛是欣喜万分的感觉。
崔文意揉揉怀里那个小人儿头顶两个玲珑发髻,呵呵一笑:“也是也不是,哥哥请了个客人来住,带她们来看看院子,你要问好知道么?”
那个叫芙蓉的女孩看起来身量大约是九,十岁的样子,闻言朝我这看了看,乖顺的道:“嬷嬷好,伯伯好!”
我一愣,随即有些苦笑了下,这大半年,我的人生在生存边缘挣扎,手也糙了,脸也脏着,发丝缺乏营养而枯黄,穿着破布烂衫的,哪里像个二十不到的人样子,加上我的心里年龄,我大概看上去,苍老的不成样子了,难怪,我被称呼成嬷嬷。
崔文意在一边低声呵斥了下道:“芙蓉,乱叫什么,叫夫人好!”
芙蓉歪了头,有些不明所以的道:“为什么,哥哥不是说,叫上了年纪的要称呼嬷嬷亲切么?”
我呵呵一笑,道:“崔公子,令妹童言无忌,何必纠正,您这样,她倒反而弄不明白了,还是随意吧!”
崔文意有些赧然道:“拙妹无知,还望见谅,请随子佩来,这院子就给二位居住,您看可还满意么?”
我就这样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居住,而且是个官居。
我眼看不清,身体也不算好,自然无法像以前那样直接帮忙,而且我尴尬的身份也不适合去直接帮助那些士兵,只有通过默写药方,对崔文意带回来的疑问做些解答帮助这些人。
崔文意似乎是个文弱的书生,并非官府正职,他对朝堂之事并不感兴趣,只是对于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和伤重的士兵有一份同情和责任。
他对我的情况深信不疑,对我的帮助也感激不尽。
我在这里认识了崔芙蓉,以及他们的母亲,太守夫人崔柳氏。
这是个地道的相夫教子的闺秀,只用她不多的语言盘点家里后院的一切,然后用最大的心血养育两个孩子和支持这个家。
这个善良的女人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对于我和李三给与了极大的关怀和帮助,对于我的不便她体谅地给予了极大的方便,还让人来照顾我们,虽然我推脱过,可是这个女人在这点上,倒是很固执。
除了没见过忙碌的不着家的太守外,这一家简单的人口我算是熟悉了。
崔芙蓉年方十岁,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对于这样一个几乎很难见到男人的家来说,这个女孩是府上最大的快乐源泉,也几乎是崔柳氏的心肝。
我看即便是他那个哥哥崔文意,也是很疼爱这个妹妹的。
这个城外是硝烟弥漫的战火连天地,而这一方小天地,却是这对不知道愁苦的母女的天堂,当然,此时对于我来说,也是。
只是,这种所谓的天堂,太过虚幻,也太过脆弱了。
三天后的一个午后,我陪着崔芙蓉和崔柳氏坐着聊天,崔柳氏还在拿着一方布帛坐在床头绣着漂亮的花纹,一边看崔芙蓉赖着我给她讲故事,一脸笑意融融。
而就在此时,城外传来轰得一声巨响,只觉得山摇地动,天地震颤。
那抹微笑还凝滞在崔柳氏的唇边,刹那被吓得脸煞白,诶哟一声手中的绣花针戳到了手指上。
眼看的手中那点殷红,她抖抖索索地道:“发生了什么?”
崔芙蓉哎呀一声扑到母亲的怀里,像头小鹿直叫唤:“娘,娘!”
崔柳氏再害怕,还是将孩子搂进了怀里安慰:“不怕不怕,娘在这里!”
砰地一声,内室的门被大力撞开,把大家吓了一跳!
我就看到一个不高清瘦的中年男人一身杀气腾腾握着把长刀撞了进来,我看不清脸,却居然能感到一双满布了血丝的眼如同一头垂死野兽,死死瞪着床头互相拥抱着的母女。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崔柳氏一头雾水的问,语气里有一丝慌乱和不安。
那芙蓉抬头也被来人的气势吓到了,往母亲怀里缩了缩:“爹……!”
来的人,原来就是我一直没能见到过的太守崔定时!
听闻崔太守勤政爱民,清廉寡欲,是个好父母官,可是此时,我却能听到站在那里的这个人喘息发出的沉重气息,怎么就像个疯狂的野兽临死前的挣扎呢?
崔定时将手中的那柄长刀举了起来,喘着粗气沙哑着声音嘶声道:“夫人,逆军破城了,我身为汗爻禄臣,却不能保住这最后的江山,为夫愧对吾王陛下,即便如此,我不能让我崔家老少落入贼子之手,俯首称臣,不能让我崔家子孙成那贼子的臣民,夫人原谅,和为夫一起去见陛下于九泉吧!”
一声尖利的叫喊,我就看到眼前雪白的一道寒芒划破了郁郁的空间,向着母女面前劈去!
我只看到崔柳氏扑在崔芙蓉的背上,将她牢牢护在了自己的怀抱里,将自己的背暴露给了那道绝情的刀锋。
门外传来一声断喝,“父亲,住手!”这突如其来的喝声终于将那道白芒生生钉在离崔柳氏仅仅数寸之上。
一团白影风卷云涌了过来,死死握住了崔定时的手,用一种绝望和悲哀的语调凄厉地道:“父亲,你,你怎么能忍心,芙蓉只有十岁,稚子何辜啊,况且她是你亲生的女儿那,父亲,父亲!”
崔定时一声长叹,用无限凄凉的口吻道:“文意,你忘记为父教过你的话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乃堂堂汗爻一方大吏,为国尽忠,为君尽义,乃是为臣子的信念,我崔家历代事汗爻百年,何曾有过弃君屈节之事,如今保不住这最后的江山,也要保住我崔家最后的气节,贼子大军已近,你我既然守不住,那就要尽臣子最后的本分,国君死社稷,士死制!你难道忘记了么!”
最后的一句话,崔定时几乎用吼的,他一把推开崔文意,再次举起了明晃晃的钢刀,手起刀落,只刹那间,我就听到数声惨叫。
“娘!!!”
“夫人!”
等我看清楚,却原来是崔柳氏将自己再次挡在崔芙蓉的身前,那把钢刀深深地戳进了她的胸膛!
崔柳氏惨白了一张不是很美丽却一直很温柔的脸,胸口泊泊留着鲜红的血,将那把钢刀染得黯淡无光,她颤抖着血手摸向崔定时:“夫君,夫君,妾不懂什么国家大义,只知道,生,是崔家的人,死时崔家的鬼,父母教导柳烟一直未敢忘怀,夫君要妾死,妾一定遵守,可是,芙蓉还小,你,求你,放她一条生路吧,求你了!”
崔定时花白了的胡须黏上崔柳氏伸过来的手中点点滴滴的血,显得更加凄厉,他低头抱住崔柳氏,埋头呜咽,一时无话!
崔文意和崔芙蓉早哭着扑到崔柳氏身上,芙蓉还不懂,直摇着她母亲的身子哭喊:“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爹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人?!”
崔柳氏艰难地搂住芙蓉小小的身体,用最后的口吻轻声道:“乖,芙蓉,给你父亲磕个头,文意,保护好妹妹,你是长子,懂么!”
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凄厉呼唤里,崔柳氏的气息渐渐低沉,直到无声。
我可真是见识到了所谓古人对于忠义二字的重视,这刹那间发生的事,令我措手不及,却也让我目瞪口呆。
为了忠义,可以杀了最亲的人么?
我呆呆看着这一家人抱头痛哭,还在回味那个刚刚还笑的那么平和的一个妇人瞬间消失的生命,却听到崔文意再次哭喊:“父亲!”
崔定时霍然站了起来,将崔柳氏胸口的刀拔了出来:“今日我崔家一定要为汗爻守住这最后的忠义,保住我崔家最后的节气,儿啊,你一会也同为父一起自刎节义,待为父送你妹妹一程吧!”
他大喝一声,举起刀就要向那个小小的羔羊砍去!
我不由大喝着扑了过去,抱住那个已经没有了母亲保护的小小身躯,伸手狠狠推了崔定时一把:“住手,你还是不是人,虎毒不食儿,你还嫌杀人不够么!”
崔定时不过是个文官,大概也没比我身体强到哪里去,被我突然的一推噔噔噔倒退了几步,咣当一声跌坐在地,刀也被抛到一边!
这时候,屋外又是一声喊:“老爷,有两千人马破了城西的仓华门攻进来了……”没等他说完,就被噎住了。
这时,崔定时好像被惊醒了,瞪住我大喝:“哪里来的泼妇,敢管本官的家事!”
我睁着看不清什么东西的眼恶狠狠朝着他的方向一瞪,厉声喝道:“你身为父母官,连自己的孩子都要杀,算什么好官,算什么成年人,这么个孩子碍着你什么大事了?你家的家风就是靠杀人来维持么!”
“大胆女人,说什么,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我完全不理睬这个疯子此时的官腔,嗓子嘶哑却依然冷笑道:“父母官父母官,就是为民为众,你知道‘国君死社稷,士死制’,可是你忘记了还有一句么‘大夫死众’!你身为父母官,不去管这一方土地上的百姓的死活,却在这里讨论什么为君守制,你可曾想过,一个国家的社稷,乃是百姓撑起来的?你不去关怀你的百姓,还有脸来说什么死制?你除了会杀自己的孩子,杀自己的妻子,还能有什么作为?你配称父母官么?这天下被殷觞占有,可不是你们这些只管自己名节的人拱手送出去的?”
屋子里除了我沉重的喘息外,只有芙蓉害怕的啜泣,一时居然没了其他的声息。
好半天,那个崔定时才突然道:“你是谁?!”
崔文意在一边道:“爹,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那位帮助我们后方伤兵很大忙的夫人,您一直没空来,所以才不认识!”
崔文意扶着崔定时站了起来,我感到他瞪着我看了半天,才道:“你这个妇道人家倒是牙尖嘴利的,你可知道你在同谁说话?”
我冷冷道:“民妇知道,不过对于一个亡国的官员来说,你我都会是新王朝一个区区小民而已,民妇对于您那套士大夫的言论不感兴趣,也提醒你一句,天下的老百姓,感兴趣的不是谁当这天下,而是谁能给个饱饭,为官该为民,你与其为那所谓的没落王朝守制,不若为更好的王朝服务!千秋史书,记得只会是为民好官,不会颂扬您这杀妻戮子的愚忠!”
“哈哈哈!”崔定时突然爆发出一声长笑,随即拍着崔文意的肩道:“呵呵呵,文意啊文意,你哪里找来一个如此猖狂的妇人,好好好,说得好,可惜了没能和夫人好好长谈一番,你说的对,父母官是该先为百姓做好事,为父是简陋了,文意,你去,为父把这担子交给你了,你不是一直对为父这么死忠着汗爻有意见么?这回,你去,你想如何就如何吧,为父不拦你,这一城的百姓就交给你了,为父知道你能做好!”
崔文意抱住崔定时的手,有些犹豫:“父亲,您,您要如何?”
“我崔家世代忠良,到我手里却得给亡我朝邦的人以帮助,为父实在难以面对列祖列宗,为父毕竟还是汗爻的臣子,做不得这样的事,这夫人话没错,可为父的决意已定,为父还是不能对不起崔家的祖宗,不过,芙蓉和你没有必要为为父的这点私心牺牲,你们都不是汗爻的官员,老父有你们娘陪伴足矣,去吧,文意,照顾好你的妹妹,快去吧!”
崔文意还在犹豫,试图要劝他的父亲,只听到崔定时一声大喝:“走!”
将崔文意生生推了开去!
崔文意犹豫再三,只得抱起崔芙蓉,对我道:“夫人,走吧!”
等我们三个连同这屋外那个来报信的人迈出院子,就听到屋里崔定时断喝长叹:“君臣死制,无愧于天,然臣上有愧于君王重负,下有愧于百姓俯仰,攻书学剑无能力挽狂澜,沙场驰聘难提寸缕之枪,唯有一死谢罪,求陛下原宥,崔家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儿叩首!”
声音嘎然而止,我只感到身边的崔文意身躯略略颤抖,却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