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敖跟朋友们喝酒,庆祝自己终于如愿外任,可以大干一场了。
一个朋友好心问道:“对了文放,你一直只会做文章,在翰林院里也没见你学过水利,你懂得怎么修渠筑坝吗?别到了那里乱指挥,丢了我们座师大人的名头!”
贾敖兴致高,酒喝得就有些上头,全然忘记父亲嘱咐,信心满满道:“没关系,我父亲已经给我讲过了……从古至今的著名水利工事,比那……那《水经注》和《河防通议》等说得还明白多了。”刚说完,他就一愣——他好像想起来父亲好像嘱咐他不要说出去的……
哎,算了。父亲就是太过小心,所以才会受四伯父的欺负。其实这有什么呢,别人知道就知道了吧……
应该……没事的吧……
这边贾儒还什么也不知道。他刚刚回到了家学,心里正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看着眼前这一个个眼珠子乱转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的孩子,贾儒心中也是感慨万千。这些孩子生在贾家这样一个地方,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自然是有好靠山。
即便是像将来贾芸、贾芹这样已经血缘甚远的子弟,小时都可以入家学习字读书,长大没营生了还可以来两府说说好话打打秋风——毕竟东西两府的主子们再艰难刻薄,为了显示贤良名,大多数时候都还是会出手救济那些“穷亲戚”的——比起满城里为了吃穿温饱而碌碌一生的某些人来说绝对是幸福的。
但是他们也是悲哀的。他们总是以为贾家的大山一辈子都不会倒,总是以为可以一辈子安枕无忧,所以便心安理得地享用起来;总是认为自己是世家子弟,把出身抬得高高的;心中没有为之奋斗的动力,总觉得自己可以不劳而获,也就不会用功,闲时候多了就更容易接近那些鸡鸣狗盗、腌h龌龊之事,轻易便被引得比寒门出身的子弟更坏了十分。
这能说完全是他们的错吗?
人本来就是向往安逸、贪图享乐的。若非早知道贾家将来的结局,贾儒自己也很可能会觉得“就这样了,安富尊荣一辈子吧”,然后不去做任何改变,依然做自己的学问、在贾家的家学里当一辈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先生。
或许他依然会想方设法地整理家业、赚些钱、教好儿子,但是对于哪些人该防、哪些事不该沾,他却是没有一点判断力了,恐怕还会因为自己的名声鹊起而沾沾自喜,然后不知道被哪个记恨上,等皇上解决贾家的时候自己就是最先被收拾的……而贾敖,就算在他的教育下比别人上进了,也做了官,恐怕结果都是一样的吧。
而眼前的孩子们呢?
这些大多他都是没有印象的。有些他熟悉的面孔已经走了,有些却是在代修当馆之时新来的。因为听说他又回来教学,前来附学的亲戚子弟又多了不少,现在已有三十来个了。其中只有刚考中秀才的贾玳和贾珠、贾珍是他有印象的,他甚至还记得他们的未来——
前两个都会在未来的十几二十年里夭折,而最后一个因荒唐挥霍无度,继承了宁国府以后也终于成为了这座老宅的最后一个姓贾的主人。
贾儒恍惚了。
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是为什么,作为一个最自私最无能的“臭老九”知识分子,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并没有本事去改变,也不敢去改变——
他已经四十一岁了,他已经不年轻了,他没有雄心壮志、没有雄才大略却徒有一双清醒的眼睛、一颗清澈的心,是上天故意让他来这里旁观这一切的发生吗?
贾儒的情绪有些激动,也有些黯然,以至于他并没有像孩子们所想一样严厉地整顿学堂之内的风气,只是给每个人做了个测试就让他们散了,至于明天,谁会管呢?贾家的子弟向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
然而第二天,他们就看到不同了。六太爷仿佛吃了枪药一般,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枪药是什么——
所有大字都要求了馆阁体。不管你擅长的是方字、圆字、长字、扁字,一律都改过来。这样虽然可能限制了孩子们的个性,但是在科考一途上却是最安全可靠的。
八岁以下的孩子每人除了背书之外,也加了写大字的作业,每页写几个字都规定好了,有一个字写错了就得重写;
八岁到十二岁之间的孩子已经过了《三字经》《千字文》的基础阶段,开始学习《诗经》《词韵》了。贾儒给他们的要求不但要背书、写大字,还要定时作诗、作文。
十二三岁以上的孩子作业就更多了,他们早已开始学习《四书》,八股的格式讲完以后,贾儒就命他们开始作文,基本上是五日一篇,而且抄在“窗课”本子上的文字也是不许涂抹的,定要先打好了草稿以后才能再用工楷抄上去。
那些犯了错误、违反了纪律或是读书不用功的孩子,贾儒也不再用板子罚他们,只令他们抄写书籍,举凡《四书》《五经》及各种词典、佛经都是抄写范围,这也堵了一些心疼孩子的女眷的嘴。
十二岁以上的孩子,每月一次月考,所有的学生都有岁试。
这样一来,即便是之前用功的学生,也难免怨声载道,纷纷暗骂贾儒“这个老不死的就知道祸害我们,真是多管闲事”,但是贾家族学的学风却在短时间内就不一样了。
再也没有人有闲工夫偷鸡摸狗,再也没有人敢在铁着脸的太爷面前做一下小动作,就算是最得贾母宠爱的贾玳。贾母因看他功课辛苦抱怨了几句,贾儒当天就婉转辞职要撂挑子不干了。
“多日来不管家学,突然之间竟不适应了,头痛怕累,政哥儿还是另请高明吧。”
贾代修幸灾乐祸,很高兴贾代儒接手回去也搞砸了。固然有人骂代儒是个“好面子”“愚顽”“死倔”的不识抬举的东西,但是人家有好儿子——贾敖虽还不知道会得个什么官职,但是实缺是一定的,说不定比贾政都要强,贾家拉拢人家还来不及,哪里会真的上赶着得罪?
贾母虽然看不起贾代儒庶出,在房里气得大骂代儒:“混账!”但是打开门来还是让贾政等带着头等的礼物去谢罪去了。
自此以后,贾家上至贾母、贾敬、贾政、王夫人等,下至管事、下人及附学的亲戚,再无一人敢对贾儒不敬!
贾儒知道,这样的经历是必须的。贾母将来还会将贾宝玉这个宝贝疙瘩送进家学里来,难道就为着这一个退步而搅得整个家学里坏了规矩吗?他是一定要将这学里的规矩立起来,让贾宝玉到时候嫌累嫌苦也没的话说——大家都是这样的,你要嫌累,你就不要进来,自己出去请做馆的先生吧!
贾敬是不管事的,且他也被贾儒教导过,所以倒没说什么;贾赦自嫡妻去世以后,也渐露昏庸之象,对两个嫡子也越发不上心了;贾政倒是高兴得很,深觉这样才是“家族兴旺之道”,还跟贾珠等耳提面命,令他一定要好好听太爷的话。
贾珠这孩子和贾玳差不多,倒都是懂事知道学习的,看他们因用功弄得天天小脸煞白,俊秀的小模样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禁感叹之下心软——
为什么家里知道上进的孩子都夭折了,偏贾珍那样的老鼠屎就活得比谁都长呢?只好令他们多注意身体,甚至还建议贾政给他们找个骑射师父教导一下功夫,虽然不指望他们在这方面出息,至少能够强身健体——将来他孙子贾瑞他也要这样做的——还时常给他们放假令他们养好了身子再来。
要知道这些子弟们大多数是家里是没有闲钱给他们捐生员的,荫生又要三品官以上——家里其实只有贾玳一人有资格,不过那孩子比较悲催,他爹袭上三品官的时候,他也准备过了快要考了,所以他很“大度”地把这个机会让给了他的弟弟,也就是现在只有两岁大的贾琏。
而童生试的要求并非是现代人以为的八股文,而是县试、府试、院试三个等级都要过,而且每级都要联考五场——
第一场为正场,考四书文二篇(即以四书中的内容命题,作八股文二篇)、五言六韵试贴诗一首;第二场考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孝经》论一篇,默写《圣谕广训》约百字;第三场考四书文或经文一篇、律赋一篇、五言八韵试贴诗一首;第四、五场连考,时文、诗赋、经论、骈文,不拘定格,任选一篇,限时交卷。由此可见,这秀才也不是容易考的。
贾儒之前教学的时候也并不知道这些,这还是他在贾敖考完了乡试的时候特意去了解的,因此他也留了意,现学现卖,特别为考试量身定做了一些课程。
贾政了解后,还特意订下规矩——凡岁试最后一名者,逐出族学不再准入。
贾儒是真的没想到贾政还有这样的魄力,也算是对他的认知改观一些了。不过令他冷笑的是,他做什么改动旁人的反应恁样大,但是贾政订下这样一个得罪人的规矩,却没有一个人敢吭一声!
因为学里不但供应纸墨,还供应中午、晚上的两顿正餐,平时还有点心、柴炭,再遇上那出手大方的,说不定每月可以得些银子。因此好些人家来此附学都是为了家里省些嚼用才来的,并没有好好上学的心思。然而,自这规矩订下以后,这些来混日子的学生也要拼了命学了。
贾儒不知道他这样做的效果有多大,只是希望二三十年后,自己不会后悔自己一点事都没有为贾家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