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生来便似乎玲珑剔透,初次邂逅就可以让人心生亲切感,进而完全信任,可是,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却会让彼此之间逐渐蒙上一层淡淡的,怀疑的阴影,终至越来越深,成为鸿沟;而有的人,或许一开始极易让人心生疑虑,无法信任,可随着近距离的接触,会体会出那些不曾溢于言表的情意,生出些好感来,原本的生分也会逐渐消退。
到最后,所谓的天长地久和曾经拥有,都有可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似分明的未必分明,听似真切的未必真切,谎言或许才是真话,至亲未必就可信任。
谁又能真正料事如神?
纵使身为术士,识得气数命盘,却也仍旧逃不过医者不自医的桎梏。
风湛雨取下面具,亲昵地将素衣揽在自己的怀中。他的温暖像是一团火,悄无声息地炙烤着,燃烧着,那温热与素衣那似乎永远也无法捂热的阴凉截然不同,冷与热的极致差别,诱得她紧缩在他的怀中,甚至将脸也藏到了那暖意十足的胸怀中。
她多么多么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女人,能够一辈子躲藏在他的怀中,不用面对现实的残酷,不用直面抉择的痛苦。
可是,“七公子”之名,响誉天下,无人不知,若她尹素衣真的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她凭什么获得七哥的青睐?
说来也可笑,这些年来,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竟然似乎都可以用最单纯的动机做解释。因为七哥心怀天下,所以她便努力要自己也和他一样,什么悲天悯人,什么世道苍生,那都已经是后话了。若是较起真来,她当日毁容改命,不甘于做一个平凡的女子,说到底,不过是出于一个女子最单纯的希望,只求自己可以配得上哪个心仪的伟岸男子。她用了足够,甚至更多的代价做证明,想为自己书写传奇。如今,她也算是做到了,名动天下的“澄心客”和侠骨仁心的“七公子”在他人眼中的确是天作之合,可为什么她却反倒茫然无措了?
她其实从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更不知道七哥要的是什么。
这样想着,素衣不由伸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手里握着,可心里却是空空荡荡的,空缺了什么似的感觉火烧火燎一般自胸口喷涌而出,化作掌心点点的冷汗,浸湿了手中的衣衫。
“是伤口还在疼么?”
风湛雨低低地开口询问,下巴轻轻靠着她的肩,将她牢牢锁在怀中,一只手臂箍住她的腰,进而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另一只手拉开她的衣襟,温暖的手不带侵略性地滑至肩胛,拇指极其轻柔地摩挲着那已经结痂的伤口。
她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却可以感觉到他爱怜而轻柔的抚触中所蕴涵的满满的情意。那本该是甜蜜的,可她感觉有些痒痒的,带着难以言喻的颤动。纵使已经有过肌肤之亲,她还是不太能够坦然接受这样亲昵的举动,青瓷般的容颜染上了薄绯。羞怯的娇色,像是暖暖的春天,让她如一朵花般,变得嫣红了,也舒展了。
“还好。”她的手在他温热的掌中有些不自在,想要将手抽回却又舍不得,只好带点半推半就的羞涩意味,任他的掌捂热她冰冷的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你瘦了!”他抽出手,突然没由来地双臂收紧,夹住她的纤瘦的身子,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体内。似乎是对她太过于想念,他灼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边,薄唇贪婪细细摩挲着她的耳廓,眷恋地一寸一寸吞噬着。“想来,定是你近日以来内虚外热,气血不调,冰蝉子才会反噬,这么快便在你的血肉中被孵化成型。都怨我疏忽大意,累你受疼了……”
风湛雨似乎是无心的,可他一提到冰蝉子,素衣便突然回忆起朱祁钰挖出冰蝉时的一举一动,不由身子一僵,如同绷紧的 弓弦似的,胸口只觉着堵得慌。她一言不发,掩不住的面色的骤变,倔强地低垂着头,流泻的青丝随着滑下耳际,遮住了眼眸深处那薄薄的阴影,
几上的琉璃盏流动着柔和的烛光,将他们的影子纠结在一处,明明灭灭,化作一个无法轻易解开的结。
风湛雨并没有忽略这个微小的细节。
轻缓地扳过她的身子,他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的面容,看她睫毛细密地覆盖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勾勒在颊边。“怎么一直拧着眉?见到我不高兴么?还是最近有什么烦心的事?”虽然问她为何拧着眉,可他的眉也是拧着的 ,甚至拧得更深,深得近乎扭曲,语调气息却透出与表情不符的一派云淡风轻,情绪隐藏得极好,称得上是滴水不漏,深邃黑的眼像是饱蘸了浓墨,深不见底的犀利,眼底的暗流中似有火光在涌动。
“有眼无珠,也算是烦心事吧。”素衣什么也看不见,自然是不知晓他此刻的表情,虚弱而没有底气地笑了笑,面颊带着薄薄的光晕,却掩饰不住那明显的青白。
她所谓的有眼无珠是指错信了不该信的人 ,可不知情的人便会以为她是颇介意这些日子以来的失明。她不是没有考虑的,但话语出口之时却刻意给他一种模棱两可的误导。
也不知是将这句话作了何种理解,他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个青瓷的小瓶子,塞到她的手中。“二师父从叙州带来了紫q翎叶汁,只消喝下,十二个时辰之后,便可全然制住冰蝉子的毒性,你的眼应该就可以痊愈了。”
手指摸索着那光滑的瓶身,拧开瓶塞嗅了嗅那紫q翎叶汁所散发出来的清香。那清香自瓶中绵绵而出,似是活的一般,一丝一丝沁入肌肤,瞬息的工夫,便让人觉得浑身上下都与清香交融在了一起。对于双眼的复明,她并没有丝毫的欣喜雀跃,心如同一匹原本绚烂华丽的绸缎,被难以预料的宿命不知不觉地抽去一缕又一缕,直至变得千疮百孔,再难看出绸缎上原本的图腾。远处传来丝竹的缠绵声,有 咿咿呀呀的女子声音在唱着欢场上常能 听见的段子,唱的是邀君同醉,唱的是相思无计。
素衣将那药瓶子贴着胸口,不经意地,轻轻撞到了胸口那“蟠龙珏”。
极细微却也清脆的声音,青瓷与白玉相撞,撞出了惊心动魄的缭乱,晓风残月仿佛也在那碰撞声中发起酸来。那一刻,她觉着自己就如断线的纸鸢,彷徨无依,甚至有一些莫名的惊慌失措,一如那一日——
那一日,殊颜也是给了她所谓医治眼睛的“药”,可实际上呢?
或许,那的确是毒,可谁又能说那毒不是医治她心病的药呢?而今日,如果七哥知道她医治好了眼睛所将要面对的结局,会不会将这药给收回?
又或者,将这药换成毒?
这药到底是当吃还是不当吃?
这眼到底要不要它复明?
确切地说,她所面对的哪里是要不要双眼复明?她所面对的是分明是宿命中的两个男人!
一个是她芳心所属,却偏偏是“孽缘”,一个与她纠葛渐深,蓦然却成“姻缘”。
这都是些什么缘?
她心知肚明,七哥是她年少的眷恋,正是因为七哥,才致使她不惜毁容改命,苦心孤诣地要成为一个忧心天下的女术士。可是,命数又怎能任人尽改?改来改去,不过是在执念的沼泽里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为了天下,她一意孤行篡改了朱祁钰的命盘,硬是让他君临天下,到如今,才知道,她与朱祁钰之间除了那意料中的牵扯,竟然还有着一世夫妻的缘分。
姻缘也好,孽缘也罢——
缘分的线,看不透,摸不着,剪不断,理还乱。
“怎么不喝?”风湛雨将她那瞬间的迟疑看在眼里,询问得漫不经心,语调里也仍是满脸微笑的假象,眼眸中却暗流汹涌。许是面具戴得太久了,那面具已经不知不觉融入了他的骨血,即便是取了面具,即便身边只有双眼失明的素衣,他也仍旧改不了那种心口不一。
方才,她那一闪即逝的彷徨如同一把尖利的刀子,无形中将他的血肉一点点割开,深可见骨的伤口,可血却流淌不出,在骨肉里里叫嚣肆虐。
他知道,她在心里堆积了太多的事,只要她肯言明,即便是天大的困难,他也会和她一起面对。只要她肯说,他便也就告诉她,那些他从未与人分享的秘密。
一切,他都可以讲给她听,只要她想知道,只要她肯信任他。
可是,直到现在,她仍是用那柔弱的肩膀支撑着那些烦闷,那些委屈,那些难以决断,任凭容颜沾染了凄怆哀愁,如一只莲,在暴风骤雨中被豁然吞噬,花叶凋残,随波而流。
她是真的不懂么?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呵!
“呆会儿再吃罢。”素衣并不知晓风湛雨此刻的所思所想。她将瓶子收入衣内,漾着水的眼眸透出不易觉察的无助,滟滟的唇轻轻抿起,仿佛抿住的是一颗脆弱的心。“七哥近日来都在忙些什么?”她不想让他直到她此刻究竟在彷徨什么,只好无话找话地叉开话题。那药,她究竟要不要吃,现下还不能决断。她总该要细细思量一番才行。
“素衣。”手指拂过那极黑极亮的发丝,看她那发髻上簪着的紫金凤钗。烛火熠熠,钗上的流苏珠子,映着风湛雨沉静的脸,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就连明眼人也不容易觉察到的凌厉。“如果我告诉你,朱祁钰近日曾派人来找过我,你会作何感想?”不紧不慢的调子,平静无波的话语,加上他那本就低沉的声音,如一块沉石投入水中,并不见得有怎样惊人的响声,却也仍旧有无法忽略的影响。
“朱祁钰找你?”素衣被惊得有些愕然,心口上狠狠紧缩了一下,油然而生的寒意好似一滴墨,在水中慢慢散开,洇成袅娜的丝线,纠缠着那本就紊乱的心绪。
照理,朱祁钰与七哥,一个是九重宫阙中玉蕴珠藏,潜龙出水的大明帝君,另一个则是历经了腥风血雨,背负着“通缉令”的青年侠客,再加上缠绕其间的恩恩怨怨与是是非非,他们若是可以永世不相见,各司其职,那才最好,可朱祁钰如今为何要派人来觅七哥?难道,是因为她——
不!
应该不是。
素衣随即便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朱祁钰虽然时时吊儿郎当,但却绝非一个狭隘的人,他有自己的傲骨,连强迫她也不屑,有怎会在背地里使什么手段谋害七哥?若是真有所图,他只消向锦衣卫下令密杀便成,没必要派人在此多事之秋来见七哥,搅出些难于应付的事,徒增烦恼。由此看来,他的目的绝不可能单纯是为了那些儿女家情情切切的事。
脸颊在烛光下透着霜雪般的冷澈光泽,素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挤出一抹称不上自然的笑,浓密的睫静静垂着,像是有些倦了,双手仍旧被他给握着,只是,那纤细的手指像是失了血一般,泛着几近透明的白。“他派人找你做甚?”
她想努力让自己问得尽量不在意,可颤抖的手指和怦怦乱跳的心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她的心绪越来越乱了,以往的心如止水如今成了汹涌的波涛,一浪一浪地击打着胸口,衍生出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慌乱,彷徨,无措,恐惧。
这就是孽因导致的恶果之一么?
想来,她是再也做不回以往那个心绪澄澈的尹素衣了。
随着她不自然的举动,风湛雨目光微微一黯,薄削的下颌在琉璃盏的微光下刻出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似乎是心有不悦,但随即,笑容又浮在靥上,如宛转的风,在他极英俊的颊上蔓延。只是,不管怎么看,都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诡谲。
“他希望弑血盟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将太上皇朱祁镇从瓦剌人的手里救出来。”他语意淡然地解释,那暗哑低沉的声线,缓慢温柔如水,脉脉淌过她的心田。
京师之战,瓦剌大败,也先拔营北遁,自良乡往西,不仅在昌平焚毁了皇家的长、献、景三陵,还在沿途郡县大肆劫掠,如今,已经退出塞外了。身为人质的朱祁镇自然也被挟持到了塞外。
“营救朱祁镇?!现在?!”若说之前的消息是个沉石入水,那么,现在这个消息无异于就是平地惊雷了。素衣不觉间攥紧了风湛雨的手指,弯弯的秀眉拧得深了 ,在眉间累成褶皱,就连颊上的伤痕也与平素不同,透出艳色欲滴的鲜红。
朱祁钰竟然想要借助弑血盟的力量,在两国交战,硝烟尚未完全平息之时将朱祁镇救回来!他究竟有什么居心?
不觉之间,一道窗户被风吹开一丝缝隙,寒气逼人的风陡然钻入屋内,并不分明的呼啸中夹杂着支离破碎的丝竹声,摇动那绣着富丽牡丹的烟绒紫锦帘,倒使人生出一种繁华到了极致,必然衰亡的不详预感。就连琉璃盏内的烛焰也随着风半明半灭,使这本来便稍显狭小的阁楼更显得阴翳。
风湛雨并不起身关窗,只是更紧地将素衣搂在怀中。
“他派来的是他的心腹——锦衣卫指挥使晁天阙。”言语是一如既往的淡定清冷。他就是这样,心底的情绪越是澎湃,表情语调却是越发不以为然。“据晁天阙所说,纵然朱祁镇有千般万般的不是,但毕竟是大明的太上皇,与朱祁钰又是血脉相连的兄弟,这样放任着由其置身瓦剌人之手,有伤大明国威,实在不成体统。不过,若是要正面营救,便必然要与瓦剌谈判议和。瓦剌人诡计多端,若是趁机以朱祁镇做要挟,提些过分的要求,对大明如今的局势而言的确不利,所以,他希望弑血盟与锦衣卫合作,想办法悄悄将朱祁镇给救回来,断了瓦剌兴风作浪的念头。若非必要的时候,绝不动用朝廷的兵力,以免不必要的骚动和谣言。”
什么有伤国威,不成体统?
什么趁机要挟,不利时局?
素衣略略咬牙,眼睑轻轻的一跳,眼底压抑的所有讥嘲,毫无保留地全然浮上来
朱祁钰,那家伙分明就是别有居心!
纵使迫不得已身居金銮,君临朝野,他却还是心有旁骛的,打心眼里仍旧不肯担下重责,一心做大明的帝君。大战刚过,他便急于营救朱祁镇,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冠冕堂皇的兄弟情深,可实际上,他的用意,她是再清楚不过。
朱祁钰是迫不及待地想将天子之位与江山社稷一道还给自己的兄长!
她早该想到的,他绝不会如此轻易就范.原来,当日的登基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烟雾,他只怕是早就有了全盘计划。国难当头之日,在她的策划只下,他被迫登基为帝,诸多借口地不肯入住乾清宫寝殿,更以吉日为由将策立皇后之事一推再推,其实,他根本是打算在接回朱祁镇之后继续做回那与世无争的j王!
这瞒天过海的计策真可谓是妙哉!
只是,他真的能再做回以前么?
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还有她,会任凭他再做回以前么?
佛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是,他与她是一样的。他们,都很难再回头了。
寒意一丝丝地渗入穿过皮肉,侵蚀着骨血,也有可能是心底生凉,那凉透过层层肌理,衍变成了噬骨的寒。总之,虽然被风湛雨紧拥着,素衣仍旧无法抑制遍体的寒意,那些纷繁芜杂的问题像一团杂乱的麻线,冲击着脑海深处,掀起千层浪,在心扉上与其他的思绪杂陈回旋着,辗转反复。到最后,所有的情绪只化作了一句有气无力的话——
“七哥,不要帮他!”
“为什么?”
风湛雨眯起眼,黝黑的眸中有着零星闪烁的火花,只是紧紧地按住她,将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七哥,你不要问我,总之不要帮他就对了。”紧靠在他的胸膛上,强烈的男性气息灼灼地燃烧在颊边。虽然看不见,她却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撞击着她的耳膜,一下又一下。那心如同就在她眼前跳动,强而有力地撼动着她的知觉。“千万不要。”她说得很轻很慢,可那语调却几近是软语哀求。
“素衣,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风湛雨捉起她的一绺青丝,发梢轻轻拂掠过自己的掌心。
“没有。”素衣有些心虚地别开眼,尽管心里有着忐忑与疑惑,但仍旧压抑着心底翻涌的烦躁,强迫自己闭上眼,在他怀中蜷缩着身子。他的 怀抱虽然温暖,可她心底的冷冽却无从抗拒,肆意将她寸寸吞噬。
“没有?”他重复着她的话语,极缓慢地,原本笑意可掬的假象已经被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所掩盖,平淡的语调中暗藏着阴鸷,一簇火苗在黯沉的双眼中升腾,焚烧。“素衣,你若是不肯将理由如实相告,便恕七哥难以从命。”
“七哥!”素衣骤然睁眼抬头,没有料到风湛雨竟然会如此直白地拒绝,登时有些急了。“朱祁钰想要救回朱祁镇的目的是因为自己不想继续做皇帝。”
“他的用意我知道。”风湛雨并不急着解释一切。他放开素衣,径自起身,踱了几步之后,又陡然回身,斜斜地瞥着素衣,目光明明如鹰隼一般炯炯,却偏偏要掩蔽在无底的深渊之下。素衣虽然看不见他眼中那隐隐显现的幽光,但那目光太过森然犀利,如同利刃,让她有了种即将被剖开的错觉。“你说得没错,他的确不愿意再继续做皇帝了,而我,也不愿意他再继续做皇帝。”
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在素衣脑眉心上炸开了,惊得她连耳朵也嗡嗡作响,像个悬丝木偶一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有何种举动,好半晌,她才费力地扶着桌沿站起来,浑身颤抖,不能自抑,千般惆怅辗转,从唇缝中挤出了一句话,愣愣地,仿似是失了魂魄。
“七哥,为什么?”
“你是我风湛雨的妻子,我可不愿你顶着别人的名字,别人的封衔,镇日陪在另一个不相干的男人身边。”风湛雨寒着俊颜,脸上快速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神情在瞬息之间变得肃杀:“只要他还是皇帝,你便难以抽身。之前,他做皇帝是为解大明内无君王的燃眉之急,如今,危难已过,你我都不该再继续插手淌这浑水了!他的事,理应由他自己解决!”
“可是——”她止不住底气不住的辩解,仍旧维护着心底最后的希望:“七哥,我记得当日在紫云山初次遇见你,你忧心天下,悲天悯人,希望有盛世明君主宰社稷……”
风湛雨毫不姑息地打断她的话,也掐断她最后一丝希望的幼芽:“我记得当时也曾说过,天下沉浮不是你我这等凡俗之人可以决断的。”
是么?
那么,天下,究竟该由谁来决断?
天下是谁的?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么?
她一直以为,七哥的心意与她是一样的,可今日,才蓦然知晓,自己竟然错得如此离谱。不该做的决断,她这个凡俗女子却私下决断了,一切又该怎如何善后呢?
素衣不由苦笑,她该要如何把一切告诉七哥?七哥似乎已经不耐烦了呢,如今,说什么都好像是多余的。感觉上,在七哥面前,她就像个甫才学语的垂髫稚子,一切辩解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看来,她不仅是难以回头,连思量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我已经答应他了。盟里也已经派了兄弟潜往瓦剌了。”风湛雨不着痕迹的退开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素衣,我也不打算再让你入宫了。”
“七哥的意思是不要我再回皇宫了么?”素衣闻言浑身一僵,全身的血液仿佛全冻结一般,顿时觉得有些眩晕,微微晃了晃身体,却又被风湛雨一个箭步上前,牢牢扶住。“可是,我若不回去,朱祁钰,他该要怎么办?如今,施蛊的人还不曾露面,宫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夺他性命的刺客。”焦急参杂着惶恐,她全身紧绷,动也不动地任他扶着,感觉自己的心像浸在冰冷的水中,漫无目的地漂浮着,有失重般的迷茫和痛苦,脑子一片空白。
“他是死是活总该有自己的造化,就算你在他的身边,又能为他挡几次劫?”他语带玄机,淡讽的轻语虽然温和无波,却令听者像被一千根冰箭同时射穿一般,有种寒彻心肺的无名恐惧。“有的东西,如果是上天注定的,那么,谁都无能无为。”
烛火如冰棱的罅隙里游动着的一缕灰白,覆在她的眉目间,混合着他的阴影,衬得她瞳仁的颜色逐渐由浅转浓。素衣深吸一口气,如墨般的发间簪着的凤钗微微颤动,那剔透的流苏珠子摇摇晃晃,映着那没有血色的颊,惊心动魄的摄人心魂。任由唇微微颤抖着,开开阖阖间,她问出口的却是个再傻不过的问题。“七哥,真的不能再等一些时日了吗?”
风湛雨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她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抬头看着他,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却也是仍旧就那样看着他,似乎想要一直看到他的心中去。在她的视线中,一切都淡化成了虚无,只有他,只有他藏在面具下的隐晦秘密,只有他藏在岁月中的深挚感情。
“要等多久?”他眉眼深邃,嘴唇轻颤,沙哑地开口,低低的声音虽显得拖沓,却尤其意味深长。
要等多久?对呀,她如今还说不出要等多久,也给不出个期限。
至少,等她见过了师父,把一切来龙去脉搞清楚,这样,她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她不会屈就自己的情意,天下,她不会轻易放手,七哥,她也不会就这么放弃!
她知道,到如今,她无论如何走向,都是错。可是,即便错,也要错得心甘情愿,没有遗憾!
“我会尽快想办法处理好一切的,总不会要你等一辈子的。”她很难得地主动将身子靠在他的怀中,忽地抱紧了他,喃喃地开口,话语并不分明:“话说回来,七哥,若是真要你等我一辈子,你会等么?”
“不等。”敲金断玉般毫不妥协的两个字,随低沉而极尽内敛的嗓音传入她耳中,却似带着道尽繁华散尽,韶华逝去的恬淡苍凉。“我的一辈子是用来与你携手晨昏的,不是用来等待的。”
窗扉被强风吹得不断开开阖阖,几上琉璃盏内的烛焰终于经不住寒风肆虐,猎猎一抖,随着极轻微的“噗”声,便熄灭了。
熄灭前的刹那,光焰所及之处,是风湛雨眼中那一片不动声色的凄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