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镜台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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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才能称之为是“可欠之人”?

若是此生能够谁也不欠,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日,即便是死也死得干干净净,无牵无挂,这不是很好么?为何偏偏要留下羁绊?为何偏偏要把欠的债分作数次去偿还,让这牵绊犹如纠结的麻线,越缠绕越复杂?人的一世要欠下他人多少债?还得清的,还不清的,堆积起来,变成宿命的藤蔓,缠绕着一生又一生。

“姑姑,我不懂……”素衣微垂下细密的睫毛,唇线轻轻抿起,双手像是有些无措,紧紧扣着面前的“长相思”。

“这两年我四处游历,倒是听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凤羽绯并不急着给她释疑,眉下眼角勾画着冷清的线条,却是自顾自地讲起了那个自己听来的故事。

“有一个儒生,与邻家的温婉女子自幼青梅竹马,便生出了一段情,本约定要一生一世相守,可最终,那女子却是嫁给了别人,儒生至此之后郁郁寡欢,书也不念了,科举也不想考了,镇日悻悻叹息,长久终日如斯。有个游历得道的高僧经过时了解了此事,怀着佛渡有缘之人的心情,找到了并打算开解他。高僧拿出一面镜子给书生看,镜中,一个女子裸身而亡,被贼人丢弃于河中,河水将其尸身从河里冲到了岸上。第一个路人经过,只是看了看,很快便离去了,第二个路人在尸旁停下,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替那女子盖上,而后也离去了。第三个路人则是用河边芦苇简单将女子包裹,将女子安葬了。高僧告诉儒生,那女尸便是你所痴恋女子的前世,你曾给过她一件衣服,她今生和你的这段情,只为还你以衣蔽体的好意。她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 是那个把她掩埋的人,也就是她现在的丈夫。所谓夫妻是缘,不论是善缘恶缘,却是无缘不来。”

素衣听得有些骇然,总觉得凤羽绯所讲的这个故事似乎有着诡异的预示性,不知为什么,竟生生地像是在说她的经历一般。

上辈子埋葬了自己的人,这一世便会与自己携手,将用一生一世的挚爱去报答其埋葬之恩么?人与人,生生世世竟然也挣不脱一份债,实在令人不由唏嘘。这算是残忍?还是仁慈?倘若她便是那个裸身死于河边的女子,究竟是谁最终埋葬了她,要她这一世以身相许,以情报恩?

缘么?

她一直只是标榜与七哥的相遇相知乃至相许是缘,只因,那是她所期冀的,所以,便不断地以缘分作光华去美化这段情,却从不曾想过,她与朱祁钰之间的种种是否也是缘分的安排?

素衣紧紧抓住“长相思”,指甲几乎要抠进背板的髹漆梓木中,有那么一瞬,她的气息近乎凝滞,好半晌,才由仅剩的几分漠然开口,眼睛虽然看不见,眼神却是清清亮亮的:“姑姑的意思是——”

“我可没那么多深刻的意思,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不过是个劝人看开的无稽故事罢了。” 凤羽绯的脸上浮起了酸涩讥诮的冷笑,一丝似有似无的矜傲从高挑的眉角处扬起来,带着点不屑,那笑意之下却又似乎暗藏着落寞。好一会儿,她才复又开口,似是有感而发,笑意加深,讥诮却已尽数收敛:“素衣,路要怎么选,一切只在你,毕竟要走下去的人是你。不过,你也该要记住,人生世事,无论是从开始到结束,抑或是从有到无,都必然是一个痛苦的轮回。”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一语点醒梦中人”,素衣顿时茅塞顿开,未曾着妆的净素容颜隐隐透着青灰色。

那一刻,她突然能够明白姑姑所说的话——为何要欠也只能欠那可欠之人。

只因是不想与那个人断了关联,刻意要与其生生世世牵绊。两个人的情缘皆是因那欠下的债。宿命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在三生河畔的旧精石上篆刻下彼此的姓名,安排了来生的次次重逢,每一世轮回,都可以再遇见那个熟悉的背影,不一定在同一个地点,不一定有相同的容貌,但,却总会有一些熟悉的感觉提醒着——

正当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席卷整个空间时,悠悠地,寒意十足的夜风送来了洞箫婉转的声音。

一阵清扬、悱恻,丝丝入扣,直划人的心扉。箫声总是含带着哀伤与忧怨的,呜咽的音调往往能让人心境深沉,可今日这箫声却似乎稍有不同,尽管有着几乎被风声割碎的征兆,确毫不掩饰其间蕴含的缠绵与倾诉,似是辗转难安,似是满怀热情,声声皆是缱绻与旖旎,叫人听了无端脸红,莫名有了怀春少女般雀跃的心情。

那,正是一曲《凤求凰》。

当日,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书写了文君当庐沽酒的千古佳话。

相遇是缘,相思渐缠,相见却难。山高路远,惟有千里共婵娟。

素衣自然认得出这箫声是风湛雨的,本该欣喜的面上突然变得神情复杂起来,她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并没有立刻弹琴与那箫声相和,双手依旧紧紧扣着“长相思”,掌心隐约冒出冷汗来,神色中有着犹豫,有着渴望,有着期冀,也有着隐匿。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这箫声实在俊雅!”冷不防,殷心离开时掩上的门被人推开了。一身素色碧纱的高三端了香茶点心进来,明明寒风习习,她衣衫单薄却似乎是一点也不觉冷,无论说话做事都透着一丝爽利,若非言语妩媚,根本就不似个青楼女子。“高三久居秦楼楚馆,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传神的箫音!着实难得!”

“连高三也赞赏的箫声,倒也算是精致了。”凤羽绯不置可否,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抓过素衣稍显冰凉的手,将盛满香茶的杯子塞了过去。“也不知,难得的是这吹箫人,还是那曲《凤求凰》? ”接触到那满是冷汗的手,她便明了了七八分,却并不在意,径自与高三开着玩笑。

“纵使遗留《凤求凰》的佳话,可文君最终还不是被抛弃了?痴情女子负心汉,男人的良心也不过如此。”高三有些鄙夷地撇撇嘴,身在青楼之中,她自认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识过,哪一个不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以司马相如作比倒显得有些流俗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我倒宁肯相信这吹箫的公子就是传说中的韩湘子,有着‘箫曲一阕牡丹开,花呈字迹诗一联’的本事!”

“连你那远在宣府的情郎也如是这般的没良心?看你那一脸不屑的样子,莫非,如今是不眷杨将军,只恋韩湘子了?”凤羽绯懒懒一笑,凝着精光的眼瞬息转动:“什么痴情女子负心汉?我看,你倒更像个负心女子,日日穷折腾那痴心汉!”

高三瞪了凤羽绯一眼,微微弯身,拿了块点心轻咬了一口,似乎是品着那味道想起了什么人,不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就快别提那个木讷男人了,说到打仗便津津有味,没趣死了!一年里头,总有那么四五次,我得要送他出征,还得要躲躲藏藏,不能教他那有门户之见老爹给瞧见。以前总担心他有个什么三场两短,而今倒好,恨不得他死在外头,别回来折腾我……”听似薄情的絮絮叨叨,可其中却有着旁人听不懂的甜蜜。尤记得杨俊有一次得胜凯旋,只因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没先一步差人给她报平安,被脾气一时上来的她给挡在“晴眉馆”门口,手足无措,在来往嫖客的惊诧之下面红耳赤。最后,大冷天里,在战场上令瓦剌人闻风丧胆的小将军杨俊,硬是不顾父亲的勃然大怒,冒着大风大雪敲开了“蜜味斋”的门,买了她最喜欢的丁香李雪花应子赔罪,才算是哄得佳人破涕为笑。

可惜,她终归是个青楼女子,即便与杨俊相好之前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却也仍旧改变不了自个儿出身卑贱的事实。即使是一般的正经人家,也是断然不肯让个烟花女子进门的,更何况是堂堂昌平侯,怎么可能应允儿子娶个烟花女子回府做正室?!

不求他恋她一生一世,只要他心中有她的一席之地,也就罢了。

叨念了须臾,高三压下心中的苦楚,倒似乎是生出了些顽皮的表情,急急地奔到琴台边,修长的手指抚过自个儿案上的焦尾古琴,划出清越的一阵琴声。“让我来试试,看看这吹箫的到底是风流的司马相如,还是谪仙的韩湘子!”她与凤羽绯交换了一个眼色,也不理会素衣,随即垂下螓首,十指纤纤,按动琴弦,轻拢慢捻,随着十指的滑动,弦上发出悦耳动听的乐音。由此可见,高三的琴技倒也算得上是精湛。

随着琴声,箫声似乎转而缓将了下来,如流水淙淙,挥刀难断。琴声清越激荡之时,箫声却是低沉缓慢,琴声低缓之时,箫声又刻意拔高而尖亢,相和了好一会儿,仍旧是一片萧瑟。琴声起,箫声落,一曲凤求凰奏得零零碎碎,听不出有半分凤凰和鸣的悦耳,似乎怎么也没法统一出个默契似的。

最终,高三停下抚琴的手,如花般的容颜覆满了不甘,嘴角抽动了一下,傲然起身,不再力求与那琴声相和。“明明是韩湘子,却为何要吹《凤求凰》?还拒绝与我的琴音相和,真是无趣!”她不满地哼了一声,似乎被那吹箫之人的执拗给无端地惹出了些挫败感来。

琴声隐了,那箫声还在继续,已然恢复了方才的不紧不慢,依旧是旁人听不懂得深情款款。

那箫声采入素衣的耳际,莫名有了几分悲凉幽咽,如曲折泉流,如冰滩阻塞,断断续续,隐显如泣。素衣放下手中不曾喝过一口的茶水,嘴角不由泛起自嘲的笑,涩涩苦苦地。

看来,七哥应该是专程来找她的,想以这《凤求凰》求得她的琴音相和。

“吹箫的那人便是风湛雨么?”凤羽绯将素衣的表情看在眼里,也看穿了一些她心底无意泄露的挣扎。

“嗯。”

“看一个人,不一定要看表面,更重要的是看人心。”凤羽绯莲步轻移,倚着窗远远地看着那个手执洞箫的男子。他正悠悠咽咽的专注吹箫,并不四处张望,似乎是在等着什么。虽隔得有些远,他有戴着面具,可她却能眼尖地看见那一双冷冷的眸子,目光凌厉而深邃,混着初冬的寒风,有丝丝寒意袭来。“少年侠气,青衫磊落,他虽然戴着面具,可箫声倒显得坦坦荡荡,竟然听得出和琴之人不是心上人,怎么也不肯和高三的琴音,丝毫不掩饰对你专挚的情意,由此观之,必然是对你痴心一片。”

痴心一片,那倒是自然,素衣垂下的]睫毛,眼睫的尾翼在她的脸颊上涂了一层影。

这个男人心性如何,她自然是知道的。

“你倒也真是沉得住气,不如和了他的箫声,让他过来吧,听殷心说,他该给你送解药来了不是?”

素衣没有作声,手指轻轻抚摸着“长相思”,而后,看似随手在弦上一拂,随着琴弦颤动,琴音骤起。

她没有和那曲缠绵的《凤求凰》,而是自顾自地弹着《千叶莲》。

她不是卓文君,他也不是司马相如,他们的未来是不是鸾凤和鸣,又有谁能预知呢?

琴声被夜风传了出去,飘到远处已近乎似有若无,隐隐的深沉,似乎是没有任何情绪一般。那吹箫之人仿似立马便捕捉到了这缥缈的琴声,箫声突兀地停了下来。不过瞬息,箫声与琴声和了起来,不论是官、商、角、徵、羽、文、武,各色弦音,那箫声都能和得上来,原本平和缠绵的曲调因换了一支曲子而逐渐降低,隐隐地让人感受到了其中的那股低沉、犹如生死离别般的忧伤气息。

察觉那箫声越来越近,凤羽绯只管笑着,拉着高三便出了门去。素衣知道,她是一向不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的。“不语老和尚大约是想不到的,他死前苦心所作的禅曲,如今由你们俩琴箫相和,倒比那《凤求凰》更缠绵了!”临出门前,她搁下一句话,掩唇笑了笑,听不出是什么意味。

殊不知,那打趣似的话语,到了素衣的耳朵里,却已是难以想象的冰凉。

没由来的,也凉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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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声停下了。

大约是他已经知道琴声来自晴眉馆内,便循声而来觅她了吧。素衣只是兀自抚琴,知道有这琴声指路,须臾之后,便可如愿见到他。可不知为什么,她却突然有一种隐隐的恐惧感,既迫切地想见到他,却又有些怕见到他。

几曾何时,七哥竟然也让她有了如此陌生的感觉,难道,是因为之前对师父他们一干人等的怀疑,使她如今也不由自主地怀疑起七哥来了么?她一向自认是了解七哥的,可是,这种了解的自信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她一直以为,江湖儿女,不必拘泥于小节,只要两情相悦,便是不需要什么顾忌了,可如今,真的在心里清算起来,她才发现,她对七哥的一切都知之甚少。

她不知道七哥与师父口中的“凤族”有什么干系。

她不知道七哥与他师父有什么约定,为何要一生戴着那面具。

她不知道七哥平日里都在忙些什么,做些什么。

甚至,她连七哥的家世背景都一无所知。

她所知道的,仅仅是风湛雨这个人,还有他对她的心。

就凭着这个人这颗心么?

她突然对他们之间的这段情产生了无法脚踏实地的感觉。她知道这段感情真挚而热烈,她几乎是倾注了所有,可她却不确定这段感情能不能抵挡来自于外界,甚至是宿命的侵蚀。她担心七哥会后悔,后悔与她这个并不美貌,也谈不上聪慧,甚至是执著得有些痴傻的女子有了牵绊。七哥,他其实可以有很多选择的,不是么?为何那时他突然就应允了殷心姐玩笑似的撮合,他对她的情也如她这般确定么?为何之前却一点征兆也没有,仿佛美梦一般来得如此突如其来呢?

这样想着,脑子越来越沉,变得有些昏昏噩噩的,无数尚无正解的问题搅在一起,紊乱得完全理不出个什么头绪来。

正想着,不觉一个闪神,手指就这么被琴弦一下子割破了。血似乎立刻就从伤口涌了出来,温热地在指缝间爬行着。

风湛雨进屋里来的时候,正好见到这番情景。他一个箭步上前,立即抓住她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沉着声,掌心有着骇人的热烫温度,他看着那沿着指缝蜿蜒的血渍,面具下的眉心打了个浅浅的结。“幸好我今日是来给你送解药,顺道检视伤口的。”他低低地开口说了一声,虽然淡淡带点责备,却也仍旧透着温文,一边说,一边不忘从怀里掏出干净的白布,将她受伤的手指仔细地包扎了起来。

“七哥,不用了……”她为方才的揣测而感到有些羞愧,想要起身抽回手去,却挣不脱他的桎梏,想要用力,却又似乎不妥,只好坐在椅子上,一切都任由他。其实,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其实并不大,可是却在她极力抽回手时,显出了少有的坚持。他并不出声反驳,只是一应抓住她的手,直到将伤口包扎好了,才放开她的手。

“你的伤怎么样了?听殷心姑娘说,前几日冰蟾不受控制,突然反噬——”刚放了她的手,他转而又揽住她的肩,软软的轻唤拖了悠悠长长的尾音,慢曲一样地诱人。“都怪我,累你受苦了。”他似乎有些自责,伸手想要紧紧拥着她,却又怕一时不察,将新伤未愈的她给弄疼了,只好任由眼凝住了她,也任由她的发丝缠住了他。

素衣暗下里心狂一阵没由来的狂跳,过了半晌才无声的喘了一口气。“七哥,我没事的。”她将没有被他握住的左手悄悄收在衣袖里,指甲狠狠抠进掌心里,借那种轻微疼痛的刺激让自己可以更加平和地说出话来。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可以听得出,他的语气里有着自责,有着疼惜,似乎是把她所受的痛都当成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他对她依旧是这么温柔,可他永远不会知道,在他进屋的前一秒,她还在思量着什么。若是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这个所谓的“知己”其实并不是那么知己的?

至少,她已经开始觉得,她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了解他,就像朱祁钰曾说过的那样,她们并不如意想中那么知根知底。

她对他,一直是有所保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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