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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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进了外偏院还有些脸红心跳。

给大老爷念信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读串了行,跳掉了两句。

忙红了脸向大老爷致歉,“是小七走神了。”

大老爷就格外多看了七娘子一眼,“咱们家小七今儿有心事?”

话里倒多出了难得的兴味。

七娘子一下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在大老爷跟前,她一向是规行矩步,从来不敢放松。

和这个老狐狸江南王比,自己的那点手段,不过初级中的初级……一双眼一扫过来,好像就能看穿自己心底的那些弯弯绕绕。

她连忙收摄心神,笑着推脱,“进了腊月,家里的事也多,玉雨轩的人事又有变动,女儿就走了神了……”

“噢。”大老爷也不知信了没有,笑着长吟了一声,也就不再理会。

七娘子忙找到了跳过的那一行,重新为大老爷念了起来。

“连年西北收成都不大好,眼下江南又有盛事,愚弟不才,盼望领略江南风景,已有多年……”

这个人文理不好,写得信直如一篇大白话,语意又重复拖沓,七娘子读着读着,不禁就又走了神。

想起了许凤佳讶然的神色。

不知不觉,她又跳读了一行,前言,已是搭不上后语了。

大老爷不由掀了眼皮,带了三分慎重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这个女儿素来是文雅娴静,处事之仔细,竟是不下于衙门里最得重用的那一批师爷,不论是什么工作交代到她头上,从来都是兢兢业业,用了十二分心思,几乎从不出错。

否则自己也不会这样看重,一径试用,就屡屡让她来外偏院侍奉。

怎么今天一反常态,频频走神……

玉雨轩的人事变动,就这样让她费心?

他就又垂了眼,不动声色地思忖起来。

还是七娘子自己读了几句,才发觉了不对。

不由红了脸喃喃请罪,“女儿心绪浮动,叫父亲见笑了。”

就咬着唇垂下头,望住了脚尖,一脸的愧疚。

七娘子转过年就十四岁了。

虽然比不上六娘子的容色,但也自有过人之处,此时再一咬唇,洁白的贝齿轻轻陷在花瓣一样的双唇里……

也有了一股婉转动人、袅袅娜娜的豆蔻风姿。

大老爷心中一动。

一时之间,真是心绪万千。

面上却是分毫不露,款款起身,亲自携了七娘子的手走到书案前,温言安慰,“人呢,都有心浮气躁的时候。犯错,也是难免的事,给爹爹念信,就算念错了几回,也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又亲自动手,拾掇起了书案前散放着的各色信件。

七娘子就默不做声地给大老爷打起了下手。

“只是将来出嫁了,到了夫家,就不能像在娘家一样随性了,有什么事儿,都要压在心底,回了自己的屋里,再行发作。”

大老爷就亲自执了墨条,七娘子忙执盏往砚盘上倒了少许清水,他就一手捏了松烟古墨,缓缓在端砚上绕起了圈儿。

“须知道,修身养性,靠的就是水磨工夫,”他注视着墨色丝丝缕缕地在清水中漾开,一面缓缓地道,“年轻的时候,你爹也是性如烈火,这么多年的养气功夫下来,又何曾看得到一丝火气?大户人家的闺女,最讲从容二字。今日爹就送你一卷小轴,日后悬在案头,有什么烦心事,你就多想想这两个字……但凡世上的事,急躁时想不透的,从容时往往就能想透,贪婪时悟不出的,从容时往往就能悟出。”

七娘子纷乱的心绪,随着大老爷低声的开解,竟也真丝丝缕缕消散了开来。

她沉下眸子,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大老爷就选了一根上好的大排狼毫,饱蘸了浓墨,屏息静气,在白若玉版的宣州蝉翼纸上,缓缓地写下了从容二字。

待得墨干了,才细细卷起来,笑向七娘子道,“眼下还不能给你,等装裱过后,我再派人送到玉雨轩去。”

合家上下,能得大老爷墨宝见赐的,七娘子还是头一份。

“女儿先谢过父亲的美意。”她抿唇一笑。

就又拿起信为大老爷轻声念了起来。

沁凉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进大老爷耳朵里,让他又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到了向晚时分,才打发七娘子回内院。

“也快到给你娘请安的时辰了。你带了我的话,说我今晚就不进内院了,腊月里还有些琐事,越性乘今晚劲头足,一口气安排下去。”

待七娘子出了内院,才吩咐身边的老长随,“一会儿等董妈妈送人回来,让她进来见我。”

大太太今天情绪也不错。

七娘子才进正房,就听到了她的笑声。

“现在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四姨已经老啦!”透过珠帘,大太太的话声有些模糊,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个大概。

七娘子却是才听明白了四姨两个字,就有掉头出门的冲动。

但立冬却已是喜眉喜眼地为她挑高了琉璃帘,一脸殷勤地问候。“七娘子来了。”

她也只好转身进了东次间,微笑着给大太太请安,“给娘请安了。”

又往大太太脸上相了相,才笑,“娘今早起来说头疼,晚上看着,气色倒好多了。”

说着,就顺势坐到了大太太身边。

今晚人齐全,五娘子和六娘子在大太太左边下手顺序而坐,三个侄少爷在大太太右边下首坐着,许凤佳同九哥却是一左一右,坐在梅花桌边,侧身与众人说笑。

七娘子本来就该坐在六娘子下首——却是与梅花桌比邻的座位。

大太太是一点异状也没察觉出来。

七娘子坐到她身边,她就把七娘子揽在怀里,也相了相七娘子的脸色,“你父亲又把你叫到外偏院去念信了?”

“是,父亲说今晚就不进来了,外头事多,乘着今儿精神好,就索性一道吩咐了算数。”七娘子乘机传递大老爷的口信。

大太太也不着意。

大老爷公务繁忙,有时候连着大半个月,只在外偏院和小花园之间来往,虽然人在总督府,但也很少进内院。

“让你读了半下午的字,可曾赏你几口好茶?”就和七娘子开玩笑。

看得出,大太太的心情相当好。

七娘子不禁有几分诧异。

朝局晦暗,大太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怀了。

“倒是没有赏茶。”她笑,“是赏了我一幅字。”

众人都有些讶异。

大老爷的书法在大秦都是有名的。

当年还在做翰林的时候,一手楷书就已经得到当时的太子,如今的昭明帝亲口称赞。后来登上江南总督的位置,一时兴起给几间佛寺留下的匾额,也都得到了江南文士的交口称赞。

只是大老爷素来珍重墨宝,平时轻易,是不会赐字于人的。

没想到家里的几个孩子,倒是七娘子得到了这样的殊荣。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幽深起来。

回头一想,倒也释然。

怕是也体谅七娘子这一阵侍奉笔墨的辛苦吧。

“好,连九哥都没有得过你父亲的字,不想倒是小七先拔头筹。写的是什么?”她也为七娘子高兴起来。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看许凤佳。

许凤佳已是打扮齐整,换上了家常玄青色百宝纹直缀。

年纪越长,这人好像就越来越喜爱深色衣物。

越发显得一双眼亮得好似烧化的琉璃,七娘子真怕什么东西被他看久了,甚至会自燃起来。

他神色自若,似乎并不以刚才的尴尬为意,规规矩矩地看着手边的黑瓷兔毫茶盏,眼神是一点都没有不规矩。

九哥却是贼忒兮兮,一双眼珠子看了自己,又看看许凤佳,再看看五娘子,又看看大太太……

“是从容两个字。”她垂下眼望住了鞋尖,轻声回答。

大太太愣了愣。

一般说来,长辈赐下的字,都包含了自己的美好祝愿。

就好比大老爷是决不会给九哥写淡泊两个字一样,写给七娘子的从容,肯定是希望她能在未来的日子里,努力往这两个字靠拢。

“看来你父亲对你期望不小啊。”她就好笑,“我们家七娘难道还不够从容?”

大家都跟着笑,“就是,若是七娘子还不从容,那五娘子可就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五娘子哼了一声,别过了脸,“才不和你们计较。”

大太太越发开心起来,就连敏哥都不禁微微发噱,更不要提达哥、弘哥。

许凤佳也看着五娘子笑起来,却没有多说什么。

又坐了坐,就起身向大太太告辞,“快到饭时,也该回垂阳斋了。”

九哥跳起来,“表哥,今晚到及第居吃饭吧!”

又拉扯几个堂兄弟,“哥哥们也都一块,热闹有伴,在这女眷堆里坐了半日,倒坐得我浑身不自在……”

敏哥也就带着两个弟弟向大太太告辞。

几个少年郎一出东次间,就嘻嘻哈哈起来,笑声隔着玻璃帘子传进来,虽不那么响亮,但笑声里蕴含的那股少年所特有的青春,却是怎么都掩不住的。

七娘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还真怕许凤佳和九哥有一个人没能把不对藏住。

在现代社会,不要说半/裸,就是正面全/裸,看过了就是看过了。

可是在古代……这件事要是传了开去,自己的名节可就全完了。

虽说也有许凤佳处事莽撞,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的罪过,但自己窥视男眷居住的院子,说起来也是不庄重。

又怎么晓得他今天不在胥口,反而就在垂阳斋里和九哥搏击为戏?

七娘子就靠在大太太怀里,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

旋即又振作起来,笑着听大太太关切五娘子,“今儿的话怎么这么少?”

五娘子今天的确是安分得有些古怪了。

往常请安的时候,偌大一个屋子,常常只听得到她的声音。

“表哥虽然是亲戚,但到底大了。”五娘子提起许凤佳时的语气,已有亲切随意,变作了疏远冷漠。“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多说什么,我们女儿家,自有女儿家的矜持要守。”

六娘子不禁偷笑,正要打趣五娘子几句,七娘子忙直起身给她使眼色。

大太太却是没留意到两个小女儿之间的你来我往,径自好笑,“没想到小五也懂得了女儿家的矜持——也是,转过年就十六了,是个二八年华的小佳人了!”

五娘子就别过头,抿着唇冷冷地,只是不说话。

七娘子忙打岔,“听说今天有庄头送年货过来……”

作好作歹,才把局面缓和了下来,没让大太太觉出不对。

大太太是真高兴,难得留了三个女儿一道晚饭,席间七娘子才晓得,今年天下大熟,几个庄子都没有打饥荒。

“眼见着就要开办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年成又好……说不定你们还真有福气见识到前朝的福船下海的盛况!”

又惦记着在莆田做官的大姑爷,“莆田虽在福建,但到底靠海,我想着明年你们大姐夫的三年考勤就到了,倒是和你们父亲说一说,把他运动到海边去,最好是在泉州做个小官——船队是一定要在泉州靠岸补给的,这就是多难得的热闹?到时候等船队回来,就便托下人做些小生意……这一笔说不准就是十多万银子的进账。”

五娘子这才打叠起精神附和大太太,“就算不望着十多万,好歹泉州要比莆田富庶得多,这个官当得也省心些,大姐写了几次信过来,都说莆田山高水远,当地匪患不浅,闹得她战战兢兢……”

几母女就议论起了几个姐妹的动向。

初娘子跟着丈夫在莆田任上已有两年,先且不说,二娘子去年生下定国侯府的嫡长子——之前夭折的那个年岁太小,还没有序齿,眼下也常写信回来报平安,在信中只说生活平静,请爹娘不必挂心。

三娘子本来随丈夫在江西任上,眼下应该已经回到关陇守孝,这一守孝就是三年。关陇又远,音信自然也少了,不过上一次信来的时候,说是儿子年纪虽小,但也已经相当壮实,一路颠簸都未曾生病,倒是三娘子自己上吐下泻,闹腾得不轻。

四娘子在余杭做大少奶奶,日子倒是过得顺心,就在今年中秋还带了四姑爷回了苏州一次,人倒是开朗了不少,见了姐妹们,脸上也带了笑,虽说暂时还没有身孕,但古家人也是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倒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还是你四姐有福。”大太太很感慨,“四姑爷脑子不大灵醒,只是捐了个监生在身上,倒没有进仕途的意思,预备这一世就在余杭过活。地也有了,屋也有了,下人也有了,又看得你们四姐和仙女一样,行事做派再没有不好的,倒比大姐有福气些。”

初娘子自从生了小囡囡,就再没有动静。一转眼出嫁也将十年,就算李家没有说什么,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上次写信回来,也说了正在留心人选,想要为大姑爷提拔一个通房。

或许是同病相怜,大太太倒是格外能够体会初娘子的不易,自从初娘子来信,就在杨家下人里挑选,心心念念,要为初娘子找一个相貌美丽、性情老实的丫头,免得在莆田当地采买,不知底细,反倒不易节制。

“大姐毕竟有我们杨家做后盾,大姐夫又在江南做官。”七娘子就含蓄地安慰大太太,“也是极有福气的了。”

只要大姑爷一直在杨家的羽翼下生活,初娘子就决不会受多少气。

大太太也明白这个道理,一时又笑开了,“还是小七懂得娘的心思。”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乘着大太太一个没看着,冲七娘子做鬼脸。

若是往常,七娘子也一定做个鬼脸回去,今日却没有了这样的心思。

勉强和大太太又说了几句话,才吃过饭,就告辞了回玉雨轩去。

“许是午觉没有歇好,总觉得困乏……”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就与她一道出了正院,六娘子还拉五娘子随她一道去小香雪坐坐。

七娘子就径自先回了玉雨轩。

才进屋,脸色就放了下来。

前前后后地思忖了几遍,才把立夏叫到了身边。

“今儿下午我在垂阳斋外头遇着了两个下等仆妇,一个好像是大厨房专管洗菜的,总是穿着一身灰袄子,头发盘起来带了黑抹额,还有一个……”她低低地盘问立夏,“这两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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