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昏倒之后醒来,顾凝从王夫人紧蹙的眉头里似乎看出什么,身体稍好一点,便立刻告辞回历城。王夫人再三挽留,顾凝便说想回家看看父亲,王夫人才依依不舍地让王允修送她回历城去。
一路上又是马车又是船,从清晨折腾到大过晌才到历城。
历城是座前宽后窄的县城,前头多是店铺和富贵人家,后面则是普通农户居住的地方。普通的土路颠簸得很,历城无人不知前县太爷家二公子王允修,一下船便有人送马车与他,用完让老陈送回即可。
顾家之前的老宅在城南,只不过有顾老爹几十年如一日地“能干”,短短的二十几年,顾家几经乔迁,终于搬进了一座又窄又小的院子。这还是老爷子闹出那桩气死人的笑话之后王允修暗地里买下来,又帮他们将用惯的家具赎出来送给他们的。顾凝再嫁的时候,顾老爹得了老爷子的礼钱,顾凝便逼着爹还了王允修钱,又让他帮忙买了二十亩地。家里两个男人都不事稼穑,地也只是给相好的乡邻代种,收取一点地租而已。
如果加上顾凝带着丫头做针线活之类,也将将够吃。
王允修总想贴补她,可顾凝死活不同意,而且很清楚地说开,不许给顾老爹和顾冲钱,否则她要翻脸。王允修认识她这么多年,自然了解她的脾气,除了不乱给钱,还尽可能负责教导顾冲,劝诫老爹。好在顾冲从小崇拜王允修,他说什么多半是听的。老爹因为对王允修有所愧疚,加上因为自己嗜酒又好面子吹牛皮下不来台的时候他多次帮忙解围,对王允修很是信任依赖。照茗雨的话说,老爹脸皮厚得紧,如果你跟他亲近了,他反而借口赖上你。
不过王允修向来性子和软,一不怕烦二不怕赖,总是不温不火,不疾不徐,老爹越发得寸进尺。顾凝动了气,王允修才真的不那么惯着老爹,一切正常一点。
下车的时候,有几个邻居见到,狐疑地看着他们,没有上前,窃窃私语了一番各自回家。顾凝知道他们议论什么,索性不理,家里门锁着,王允修抬手从门楼下的墙缝里掏出钥匙,开了门让人帮忙把行李抬进去。
这座小院之前是一个神秘的外地疯子住过的,不过王允修多方打听过,没有危险才从官府手里买下来的。
小院里头乱糟糟的,扫把和铁锨混乱地扔在地上,被踩扁的鸡盆旁边一只灰溜溜的大老鼠,听得人声立刻簌簌地钻进墙角的地洞里去。
茗雨去厨房看了看,灰尘扑扑地挂满了蜘蛛网,还有一股子让人作呕的馊霉味,她用帕子捂着鼻子冲出来。
正房里冷冷清清的,除了简单的床柜桌椅也没其他物件,顾老爹睡东间顾冲睡西间,顾凝看得眉头紧蹙,心口一阵阵抽搐着痛。茗香忙去找了抹布,让来送他们的车夫大叔一起帮忙,给顾凝把东厢打扫一下。
顾凝看了看天色,赶回惠州肯定是来不及,可让向来吟风弄月,画中人儿一样的王允修呆在这样脏乱得没地下脚的院子里,确实失礼。
见王允修竟然挽了衣袍,从地上拾起一把几乎秃掉的扫帚往厨房去,顾凝赶忙拦住他。
王允修笑了笑,看着她道,“干嘛?怕我烧了你家厨房?”
顾凝脸颊微红,伸手去夺扫把,王允修却将手臂藏向身后,争夺几次,她几乎要趴进他怀里。窘迫之下忙站定,理了理衣裙,柔声道,“二哥,夫人身体不是很好,你还是先回惠州吧。”
王允修淡淡道,“我跟母亲说过,回家住几日收拾一下。她没什么大碍。”说着便要进厨房,顾凝抢身过去拦住他,“二哥,这不适合你做。”
王允修顿住脚步,回身专注地看着她,淡笑道,“阿凝,为何不适合我做?为了你树也爬过,鱼也摸过,葡萄也偷过,烤田鼠也吃过,一个厨房有什么好怕的?”
顾凝顿时哑口无声,只是这脏兮兮的厨房,就连站在门口外面的她都闻到那股刺鼻的味道,怎么能让他去做。
王允修突然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条雪白的帕子,展开蒙住口鼻,一双水澄澄的眸子灿然地看着她,“这样可行?”
顾凝无奈,“二哥,君子远庖厨。”
王允修眉毛一挑,笑道,“我可从来不是君子!”
顾凝没法,只得也蒙了帕子,进去帮他收拾,外面茗雨拿了抹布要过去,被茗香一把拽回去。
茗雨不解,“干嘛?”
茗香瞅了一眼车夫,笑道,“大叔,你帮我们刷刷水缸,去外面东头的水井里担几担水吧。”
大叔乐呵呵地去了。
茗香又拉着想去厨房的茗雨进了正屋,“看看。老爹的房间酒气冲天,得好好冲洗一下,被褥都要拆洗,这几日可有得忙。”
东边邻居家有个叫椅子儿的混混,喜欢干些偷鸡摸狗的营生,向来想巴结王允修不过却也知道他们这样的公子哥是瞧不上自己的。当年他跟着大公子鞍前马后地跑腿,王允修就一直看他不顺眼。他踩着梯子趴在墙头看了半晌。
顾凝从厨房出来抬头看见,他便瞅着顾凝嘿嘿笑,“顾家大妹子,回娘家啊?没想到咱两家还能做邻居,这真是艳福不浅啊!”
顾凝脸一沉,不等她说话,王允修从她身后出来,用手巾抽了抽身上的灰尘,看了椅子儿一眼。
椅子儿故作惊讶道,“啊,这不是二公子吗?幸会幸会,可要来家里喝两盅!”
王允修淡淡道,“不好意思啊,我这手头还有事情呢,这艳福还是往后推推吧。”
椅子儿瘪瘪嘴,从墙头拔了根草咬在嘴里,两条腿在梯子上不断地抖着,“我说大妹子,听说你不是改嫁去了惠州楚家吗?这是回门吗?可回门不是跟姑爷吗?怎么跟以前的小叔子呢?”
顾凝刚要说话,王允修将手里的手巾递给她轻描淡化地看了椅子儿一眼,缓缓道,“阿凝如今是我王家半个女儿,我既然能送她出嫁,接她回门有何不可。阿凝回门没什么不妥的,倒是有人长着人嘴,不说人话,青天白日的真是不妥至极。”
椅子儿不乐意了,一口将嘴里的草棒吐出来,叫嚣道,“二公子,你这是骂谁?感情读书人都是骂人不带脏字啊!”
王允修淡笑,姿态优雅地拨了拨头发上的灰尘,淡淡道,“我骂人吗?我从不骂人!”
椅子儿大声道,“怎么没骂人?方才你不是说我长着人嘴不说人话吗?”
王允修哈哈大笑,“原来兄台也知道自己不说人话啊?”
椅子儿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闹了个大花脸,气呼呼地跳了下去。
茗雨和茗香从正屋里出来,茗雨担心道,“这厮向来鼠肚鸡肠,得罪了他,少不得以后往家里扔些死猫死狗之类的东西。”
茗香哼道,“在历城难道我们也要委委屈屈过活?就算现在的县太爷,只怕也要给公子几分薄面。前一阵子惠州知府还想举荐公子进京呢。要不是有孝在身,公子兴许就去了呢。”
顾凝看了王允修一眼,实际他的孝期已满,已经整整两年零三个月,不过看这样子他倒是一定要满满三年才肯。
“那样的话夫人一个人在家倒是孤单得很!”
茗雨笑道,“所以夫人才要忙着给二公子娶亲啊,有个少夫人在家作伴就好了。”
王允修看了顾凝一眼,没说话。忙了一下午,因为有些阴天,天黑得快,今日太累也都不想动,王允修便让陈叔去买点吃的。
吃饭的时候,附近的邻居听说他们回家纷纷来拜访,一个个眼睛铮亮,像猫捉老鼠一样精明地打量着顾凝和王允修,灵敏地嗅着每一丝能让他们跟人炫耀嚼舌头的气息。他们话里话外地打探楚家如何,惠州如何,顾凝怎么突然跟二公子回家之类。顾凝断定他们肯定知道楚家老爷子过世的事情,不过是故意来打听事情看热闹罢了,相好的邻居从不会在这样的时候贸然进门。她又不好意拒之门外,顾老爹和顾冲也不见人影,顾凝内心着急起来。
掌灯时分,还有两个前屋的婶子磨磨蹭蹭地一边啃着鸡翅膀一边打听话不肯走,茗雨见她们不断地拿眼溜着顾凝和王允修,心里早就鼓了一肚子气。王允修却落落大方,没什么藏着掖着的,该跟顾凝说什么话还是什么话,神态一如既往的温柔,没有半点忸怩尴尬的。
茗雨想将饭桌收拾下去,只是那两个女人依然砸吧着嘴巴,一副要将剩下的卤菜都吃光的架势,便问道:“两位婶子,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要去找找老爹,婶子白日可有见到老爹去哪里喝酒?”一个女人又抓起两个鸡翅膀,对另一个道,“嫂子,我没看见,你见过吗?”
另一个也一手一个鸡翅,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道,“没呢,顾家大哥平日都在万福酒楼喝酒,近来又得了楚家的礼钱,八成不会去小铺子。指定在那里呢!”
茗香看了一眼,端起盛鸡翅的盘子,见两个女人还惦记着,看着她们油汪汪的嘴一阵恶心,顺势道,“婶子都吃了吧。留着便没味道了!”
那两个女人也不客气,忙不迭地接了去,拿在手里又不再吃,想着拿回家给小孙子解馋。顾凝送她们出去,一人问顾凝,“阿凝,如今嫁给了楚家,姑爷应该出钱给老爹买栋大宅子啊!”
另一个忙附和着说,“是啊,这里太小了!最好是盖栋大宅子,把门前的路也铺铺。一下雨,那个泥泞,没法走!顾老爹年纪大了,可要不得的。”
顾凝只陪着笑,“楚家一大家子呢,况且我们家那个不当家的。”
两人看起来有点失落,两人相视看了一眼,随即又笑着,寒暄了几句,告辞离去。
茗香和茗雨将饭桌收拾干净,又沏茶来,见顾凝回来,茗香笑道,“天这么晚了,让大叔去找找老爹和小哥吧。累了一天,不如让公子在小哥房里歇着。”
车夫大叔听见,便告辞然出去转转。
茗雨咬了咬牙,面有难色,看向顾凝。
顾凝端起白瓷茶杯,就算不想王允修留下她也说不出口,王允修对他们家帮助太多。况且大家早就说是一家人,让他走反而太失礼。只是如今自己嫁了人,他依然留宿,让邻居知道,定然要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