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敢难得失去了抢先说话的欲望,看了一下众将:侯明玉面色沉重,有些难看。江寒表情阴冷,斜眼盯着一边的侯盈,嘴唇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谢冼表情有些奇怪,不悲不喜,眼睛却与江寒一般,带着不明意味的情绪瞅着侯盈。
侯盈却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整个人微微发抖。
“活要见人,死……”许言武这次先开了口,声音微哑,透着浓浓的沉重和疲倦,“要见尸,绝对不能让陆将军落在齐人的手上。”她抬起头勉强又看了一眼沉默的众人:“陆将军现在应该还不在齐人手上。如果在的话,孟获早会宣扬出来耀武扬威……我们还有希望。”
这一句话终于让帐中的快要石化的气氛松动了一些。
罗敢也快被这气氛压抑疯了,她弹起身:“我带人去再搜一次战场。”
侯明玉也起身:“我也带人一起去。其他人留守,安置伤员。”
陆颖不在,按理应该是侯盈主持大局。然而此刻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显然知道自己已经失去在这里说话的权利了。
许言武看了一眼谢冼:“我也去吧,有三位将军留守大本营,应该足够了。”
侯明玉对许言武反驳自己的意见,不置一词,只是沉默的离开。
她一走,带动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侯盈一个人在帐中。
许言武骑马站在凌乱的战场,内心不禁有些茫然:自知道陆颖失去下落的消息后,她的脑海里就不断的出现很多年小姐被害的那个场景:嘶叫的白马,染血的候雨亭,没有生气的身体,失去光泽的眼睛。
谈什么惊采绝艳,谈什么风流绝代,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烟花跌落尘埃,化作蝼蚁的晚餐。人一死,万籁俱灭,一切都回归平静。第二日太阳依旧升起,树依旧青,水依旧蓝,除了少数几个人还会记得,任你曾经如何传奇,在大多数人得记忆中,也都会如同冬天清晨的雾气一样,慢慢地变成什么都没有。
陆颖并不如小姐——除了她能解开花山迷宫的谜题外,谈到军略才华,谈到仪态气度,皆是不如,为什么她的失踪会让自己总是想到小姐离世的情形呢?
谢冼的心情怕是比她更加复杂。除了与自己同样因小姐的原因而对陆颖产生的本能排斥外,游川的死也影响着她对陆颖的感受。虽说游川的死按道理怪不到陆颖头上,可是失去孩子的悲痛和本身的成见让谢冼对陆颖一直心结难释。这种别扭的情绪本可以随着燕军踏破齐国城池的脚步慢慢消退,却又在陆颖一意孤行的和谈决定中骤然复活,变本加厉起来。如今陆颖毫无征兆的失踪,甚至可能是死,偏偏让谢冼的一腔怨恨扑了个空。
世事变迁,总是让人这样难以预料。
那天一场大乱,让前去围攻齐国谈判团的士兵伤亡近半。溃退的部队在三日后才陆续归营。大家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陆颖原来在大乱当天就失踪了,顿时一片哗然。而且更糟糕的是,有人曾见她身中数箭,遍身赤红地被马驮着在一片混乱中消失了。
陆颖的亲兵被孟获派来的精弓部队牢牢盯住,几乎损失殆尽。仅有扮作亲卫的平南郡卿和王六活了下来,王六还受了重伤。王六被送了回来,而平南郡卿却一直在战场上寻找陆颖的下落。
这事小不了。
消息传到京城最快大约要十天,再传回来大约十天。不知道京城那位皇帝会怎样的震怒:不遵军令,擅自出击,导致万人伤亡,甚至连累未来的皇储生死不明,光是明面上的这些罪状就足够让侯家的这位小侯爷下场堪忧,更不提李凤亭对陆颖视若亲女地情分。
这位皇帝显然是打算让陆颖来接她的班,所做的安排也都是为了这一天来铺设,若陆颖真是就此死了,大燕的政局只怕又要经历一翻暴风骤雨。
齐军似乎也知道这次占了燕军一个大便宜,一击之后迅速退回绿水城,安静得有些过分。也因此才让许言武等人能够在那片峡谷附近继续寻找。时间越长,希望越是渺茫,一个月过去了,这块土地几乎被许言武等人掘地三尺,却没有陆颖的任何消息。
“郡卿还没有回去?”许言武问部下。
部下低声道:“还没有。周边的村落和小镇也都打听过三次了,暂时还没有任何消息。”她顿了一下,用敬佩的口气说:“郡卿殿下与陆将军真是伉俪情深。”
许言武心中唏嘘,看了看满脸惋惜的部下:“你下去吧。”
“你不用劝我。”谪阳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陆颖没死。没有找到她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
许言武对陆颖目前的状况并没有太乐观的想法:没有找到陆颖,齐国方面又没有消息传来,不见得就意味着陆颖活着。在战场上,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只是这些话,她却没有办法对赵谪阳说出口。
过了一会,谪阳眼露思索的神情:“或许是我找的方向不对。也许……陆颖确实在齐人手上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头微微偏了偏,眼神变亮:“比起陆颖的命,或者齐人更想要——无坚?”
许言武心中微颤:“郡卿的意思是,她们想从陆将军口中拷问出无坚的制作方法?”如此考虑的话,陆颖如果真在齐人手中,为了争取时间,齐国确实有保持沉默的理由。
许言武不是傻子,种种可能的情形在她脑中飞快的浮现,顿时也有乌云罩顶的感觉。
谪阳本来白皙的脸此刻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感,让许言武感觉他好像是薄瓷做的人一样,坚硬却易碎。
“我要去绿水打探一下消息。”他说。
谪阳担心的自然不是陆颖是否会向齐人招出无坚工艺的事情,那些复杂的工艺,便是他那个世界的人,若不是专业对口,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弄清楚。而要制造出来的话,则会更加复杂。无坚是陆颖与他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反复研究敲定的,在几乎没有任何现代工业基础上制作初级的热武器,几乎是半手工的制作工艺。而且从研究到生产,这是一个很长的周期,足够他从中捣乱。
但问题在于,他知道陆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向齐人招供的。这样一来,陆颖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谪阳不敢去想。
“我要去确认陆颖是不是在齐人手上。”谪阳深吸一口气,这一趟风险当然不会小,只是他绝不可能放着自己老婆不管。
“郡卿不可!”许言武立刻表示反对,“郡卿的武功高强,但是齐人中也并非没有高手。一旦被发现,根本就是九死一生。郡卿也多日没有休息,精神不足,不如我们先召集好高手,同时通过其他渠道打探一下情报再做决定。”
谪阳摇头,声调铿锵的否定:“不必。多拖一时陆颖就多遭一时罪。我带上阿雅就足够了,人多了反会打草惊蛇。”所谓的高手不一定能够从人嘴里掰出东西,但是南夷十六族的影子手段多样,反有希望查到真相。
整整三个月,侯盈的军帐除了侯明玉会偶尔去下,没有任何人进去。
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后悔的,侯盈躺在床上,望着帐顶,茫然了很久,突然把自己埋进枕头:她还有什么脸去见人。她无法凭自己的能力为母亲报仇,却还无耻的牵累了那么多士兵无谓的丧命,甚至还害自己最好的朋友生死下落不明,她的罪孽跳进燕江都洗不清。
她知道京城那边还在等,等陆颖的消息。暂时没有发作她,只是因为还没有陆颖确切的消息,也是京城侯家在全力博弈下,让她暂时存着性命。
侯盈其实已经做好了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其实她也想过死。只是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命已经不能算自己的,自杀未免太过懦弱,没有直面审判的勇气,而且未必会让皇帝觉得满意。
“是我的错。”多日以来,窦自华终于有勇气走进侯盈的帐篷。她对自己又是痛恨又是嘲笑。她单看见了陆颖叛国的危害,却忘记了杀场也并非是她擅长的地盘。自以为是两全的做法,结果反而导致全盘落败。
无坚被毁。
大燕惨败。
侯盈难辞其咎。
陆颖……下落不明。
窦自华其实并没有真想过让陆颖死。因为哪怕是陆颖真的叛国了,以皇帝对她的喜爱,未必不能保住性命。
孟获竟然单独派人来取陆颖性命,迫使她重伤遁走,显然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然谁敢对一国皇储下手,她孟获难道不要命了。窦自华知道这个消息后,明白自己的猜测出了问题:就算陆颖恢复的记忆,从目前的情况看来,她至少并没有与齐人勾结。而且,很有可能,如陆颖所说,她并没有恢复记忆。
她害了定芳,也害了敏之。她是万无可恕的罪人。
窦自华现在有点明白游川死后敏之的感受了,纵然游川是甘心赴死,敏之一直都在耿耿于怀,现在她的罪孽比敏之要重上千百倍,根本是万死难赎!
“定芳,当初是我怂恿你贸然出兵的,一切责任都在我身上。你不必内疚,我会向陛下请罪……”窦自华惭愧地无地自容。
侯盈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文逸,你不用自责。想为母亲报仇的是我,决定出兵的也是我。你只是想帮我而已,与你无关——你又不懂军事,怎么可能料到这些后果呢?退一万步,你总不会去害敏之吧?”她拍了拍窦自华的肩膀,“有你这样的朋友,我这辈子很开心,只是——我做了这种事情,敏之,还有游川,她们在地下恐怕不会再承认有我这样的朋友了。”
窦自华低头说不出话来,这叫她如何解释她亲手种下的恶果。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敏之八成已经不在人间,她怎么可能对别人说出她曾经猜测的那些话,她怎么可能让别人知道敏之其实是齐人,是齐国储君,那不是往她坟头泼脏水吗?她怎么会让敏之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呢?
是的,她什么都不会说,也不会让世界上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齐都。
瑜王府。
“……大小姐,瑾王府的人越来越嚣张了。我们瑜王府若一味退让只怕让她们更加得意了。”
面对自己仆从的抱怨,司徒端睿揉了揉太阳穴:“此事我会处理的。你们平常也注意谨言慎行,自我约束。
仆从见自家大小姐一脸心不在焉的表情,知道她此刻并没有把心思放在自己述说的事情上,只好按捺下心里的怨气,退了下去。
司徒端睿起身走到庭院里,望着满目的花草,却没有欣赏的心情。
母亲原本是祖母最看中的女儿,从小就是姐妹中最出众的,不但早早握了兵权,还很受原来的大将军,也就是孟姨的母亲欣赏。后来因娶了父君,便辞了军中的一切职务,只在户部挂了个头衔。但母亲能力出众,原本的手下将领又惟母亲马首是瞻,因此谁也不敢小看了瑜王府。后来妹妹被立为储君,瑜王府的风头更是一般无二。
可这一切随着妹妹、母王和父君去世,生父失踪都变了,瑜王府的权势就一日日没落下来。人人都知道,瑜王府只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庶出的长女,没有任何官职,也没有任何实权。原本妹妹被立做太女后,自己这个长女本可以承袭母亲的爵位,但自己好像就像是被祖母遗忘的一样,一直没有任何表示。母亲曾经的部下,虽然对自己寄予无限同情,却碍于形势,只能与瑜王府保持距离,偶尔几个胆大的不顾威胁向自己示好的,都被三位亲王联手打压下来。自己为了不牵累母亲的旧部,也从来不主动去联系她们。
好在孟姨看在母亲情分上,在祖母面前提起了她,这才让祖母将手上的情报网给她管理。但为了一切保密,自己的身份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比如孟姨。在外人面前,瑜王府依旧是早就被皇帝遗忘的角落,任何稍稍握有一点实权的人物都可以不屑一顾,甚至恣意奚落。而她却不能反抗。
祖母的其他三个女儿中,瑾王对母亲的敌意是最浓的。瑾王此人心胸狭隘又好大喜功,听说以前在对燕国的战争中吃过大亏,还是母亲将她赎回的,此事大大落了她的脸面,从此两人就不对盘。母亲低调隐忍,虽然不主动惹事,但如果对方挑衅,却也是不客气的给予反击。
只是现在母亲不在了,自己表面上却是一个游手好闲宗室子弟,面对有实权有爵位的瑾王府,不到万不得已,她也只能保持忍耐。
但是今天司徒端睿却是没有心思浪费在这些没完没了的勾心斗角,她只惦记着好不容易带回家的敏敏。
那日将敏敏从战场上抢下来,她不敢惊动军医,冒险将敏敏送到最近的小镇上,绑了一个当地郎中为她处理伤口。这本来是极大风险,可是她也无从选择。好在敏敏命大,竟然熬了过来。只是那郎中毕竟能力有限,药材也普通,敏敏一直都在发烧昏睡,偶尔睁眼却连话也无法说。
她为了尽快离开边境,一路颠簸回到都城,却也不敢请太医,只有让久在王府里的呼延医师照顾她。呼延说,敏敏不仅伤势严重,还引动旧伤,再加上本来体质虚弱,所以才迟迟不得恢复。近几日虽然已经退了烧,人却还没有醒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什么后遗症。
司徒端睿在花园里走神了很久,连自己小厮跑到自己身边都不知道,直到听到小厮的呼唤才回过神,只见他眼露喜色,压着声音快道:“大小姐,您带回的那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