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的时候,谪阳意识到不对,立刻向陆颖靠近了些。尽管这个时候,还看不到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六和一众亲兵们都抽出了兵刃握在手中,将陆颖护在中间,每个人的眉头都拧紧,心里崩直一根弦,警惕的观察着四周,丝毫不敢松懈:陆颖的安全是她们始终放在第一位的任务——除此之外,没有什么重要的。
陆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前方,尽管她现在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隐听见远处的喧嚣声:这声音虽然是由无坚的炮火开始,然而渐渐的就变了调,显然情况是有些不对了。无坚并非无所不能。孟获乃是沙场老将,二十多年前,宋丽书与她大军对峙也不见得次次能从她手中讨得好,陆颖也并不以为自己能够依仗无坚军一往无前。
无坚难道要折在这里?
她的心跳得快了起来,但是并没有乱,眸色更加深沉,看不出情绪。
骚乱很快越来越大,向后波及过来。
骑兵的马受到冲击和惊吓,很快又蹦又踢又跳,乱坐一团。骑士们尽力安抚着自己的坐骑,避开齐马的冲击,但是收效却甚微。不少骑兵或被甩下马匹,又或者被坐骑拖着乱窜,叫声凄惨。
江寒也不是吃素的。一发觉情形不对她立刻命令后方士兵向两翼上撤去。好在因为刚刚叫了停,进入峡谷中的士兵并不算多,只是无坚和先头一部分骑兵遭了殃。
齐人的疯马阵再多,毕竟只是冲乱了军队阵仗,除了顶头的损伤会比较大外,越向后便越小,杀伤力着实有限。但是江寒并面色却变得越加难看:战场上军阵乱了,往往就意味着战局的败落,敌人是不会放过这个可以乘虚而入的机会。
尤其他们面对的,还是凶猛的齐兵。
陆颖这一块也被波及到了,万幸有谪阳和亲兵队的保护,让她毫发无伤。陆颖的坐骑是谪阳亲手挑选了一匹赤红色的千里良驹,取名巫风,训练有素,跟着陆颖已经五六年。如今面对大乱的时候,也丝毫没有惊慌,灵活地配合着主人的指示,敏捷地移动和腾挪。
谪阳立刻向陆颖建议陆颖尽快向安全地方撤离,陆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行动。
谪阳对陆颖的性格可谓了若指掌,她一个眼神变化,便明白自己这个老婆这个时候还想利用自己的身份撑一下军队的气势。
拿什么玩不好,拿命玩!?谪阳最是看不得她这副德行,顿时俊脸一板,勃然大怒,也不在众人面前给她面子,大声训道:“你以为你在这里能做什么?你一不是行军布阵的大将,二不是身手敏捷的高手。想士兵共进退?你也看看场合——还不快走,一会齐兵过来,别成了士兵的拖累。”
王六本也想劝说陆颖,见山长夫郎说得如此“激烈”,也不好开口,只低着头,向身边的下属打眼色,准备后撤。
陆颖被谪阳说的面上一阵红白,也觉得自己有些逞能了,道:“好吧,先撤出峡口再说。”说着拉转巫风,向后退去。
再远一点一边快速撤退着的士兵们也听见了,那一瞬间都有一个念头跑过脑际:一个小小的亲兵,居然敢对陆将军如此蛮横,胆子真是不小——果然是长得漂亮就有特权吗?还是说,陆将军有什么不正常的嗜好吧……
然而这个时候撤退也已经太迟了。
紧跟着骚乱而来的便是齐兵的弓箭手,如雨般的乱箭飞来,大燕士兵们纷纷抬盾躲避,但是依旧免不了受伤,为了躲避夺命的弓箭,士兵们一边惨叫一边向后疯狂的推涌着,冲跑着……队伍顿时乱了起来。
有的士兵被身后的人挤倒在地,挣扎一下没有爬起来,就被一脚踩趴下,无数只脚从她身上踏过,痛得她瞪大了眼睛,口中却只能吐出血沫;有的被弓箭射中,哀嚎着在地上打滚,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甚至回头看她一眼,因为哪怕多一刻的停留,自己也会变成同样的下场……
陆颖撤离的速度显然赶不上骚乱扩展开来的速度,身边的亲兵也被争先恐后夺路而逃的士兵挤得七零八散,仅仅剩下谪阳、王六并两个亲兵还勉强身边护着她,避免她被乱流挤到。其他人都隔了距离,想要挣扎着过来,却被渐渐失去理智的士兵冲得更远……
谪阳见此情形,抿紧薄薄的嘴唇,神色紧张。他驱马挡在陆颖背后,也不回头高声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陆颖心知此刻只有自己是累赘,也不分神去注意谪阳,专心催促巫风尽快离开。
齐兵已经进入视野范围之内,远远的就能看见,铁蹄踏着地面,震得黄尘四起,看起来就好像每一个齐兵都是从黄色的烟雾里钻出来鬼骑一样,让人心里感觉沉重又压抑。
谪阳心中有些慌乱,如果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话,他自是不怕的。以他的身手,就算是百人围攻,也能够逃得掉。但是现在有陆颖在,他却没有信心能够在大军包围中将她毫发无伤的带走。
谪阳下意识回头看一眼陆颖。
陆颖一手拉缰,几乎同时感应到谪阳的注视,对上他的目光——那一双如同水晶般的黑眸大概是是谪阳此刻身上唯一没有被灰尘掩盖的地方。她觉得谪阳那双眼睛有话要说,却始终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潜意识摸上左手手腕的袖箭:如果逃不出去,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战了吧?她已经从沙场上侥幸逃过一回,但这样的机会不大可能会有第二次。如果自己注定逃不出死在战场的命运,至少不要让她连累了谪阳才好。
明明是身在杀机重重的战场,为什么自己脑海里却不禁浮现上次离开西北时,谪阳穿得无比狼狈,容妆全无,披头散发地蹲在溪水边,笨拙地为自己洗衣,却让她记住了那一抹藏在褴褛之下的绝艳,足可倾城,足可乱心。
此刻谪阳一身普通亲兵的青灰布衫白铁甲衣,手握长剑,眼神犀利,明明是血腥恐怖的背景,明明散发着充斥着空气的杀气,她却清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子身上游过来的一根极细极软却极韧极强的——丝。如同有灵性的藤蔓一样,敏捷地蜿蜒地攀爬上她的心脏,横一圈,竖一圈,左斜一圈,右斜一圈,将她……包围了起来。她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都能感觉到那根细丝的纠缠,感觉到软软的流水流过,感觉到冰凉的流水流过,感觉到一片微颤,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无休无止……
陆颖神使鬼差地递过去一只手。
谪阳几乎同时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自己手里的那个人的手,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是说,放心,我们一定能够平安逃出?
——还是说,如果我死了,请你不要伤心呢?
可惜这一刻太短暂。
有无数的破空之声向这边袭来。
谪阳最先反应过来,来不及察看,松手回身,单凭耳力便挥手以剑格挡。
叮叮数声,如同钉钉铁砧,不知道被他劈下几支。
“走!”谪阳的声音在一片由各种声音交织的嘈杂中清晰可辨。
“山长,快走!”王六也边挥剑边大叫,面色涨红,她已经快到极限。
陆颖环顾四周咬牙憋着气,策马快退,自己终是成了他们的累赘。
“查明白了吗?”司徒端睿刻意压抑平静的声音透出几份紧张。
“是的,大将军调用了五百匹马和三千精弓营的人,驻守的附近的骑兵全部待命。具体安排还不清楚。”
司徒端睿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渗透过来:孟姨显然没有再继续谈判的打算,不知道敏敏有没有做好准备。万一——
“我们的人,除了不能动的,能抽出几个就抽出几个,立刻集合。”
“是。”
司徒端睿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某个方向:不管赌上什么,敏敏,这次姐姐绝对不会再让你有事!
自己果然不是当将军的料,陆颖想,纵然是抬出了无坚这个不应该存在的逆天杀器,居然还是没道理的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不过这也间接证明了:无坚不摧固然存在,然后谁又说无坚不摧就是无敌了呢?
世界上本没有无敌的东西。姬香君三百年前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既然并非无敌,这等杀器流落在世间除了让人死得更一多一点,更惨一点,并没有什么划时代的意义!
老师会对自己很失望吧,陆颖感觉力气正在快速流失,连撑眼皮也变得有些费力了。她本以为已经把老师的本事不说学到全部,起码也学了七八成。可是老师不过是带着从康王府接手过来的那一群人,转手就把赵榕送上了死路。而她除了平衡西北的势力,为自己争取到一份话语权外,就什么用都没有了。好容易下决心折腾出无坚这个怪物,竟然在最后还是阴沟翻船——呵呵,难怪谪阳曾经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
捂着胸口,陆颖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咳了一声,并不是怕被人发现,只是怕引动了伤口,但还是失败了,一时痛得她恨不得蜷成一只虾,眼睛前面的景象慢慢的模糊。她依稀感觉臀下的巫风身体时不时的抽搐几下,估计也到强弩之末了。
孟获想她死的心果然坚决,居然专门排除一队弓箭手来杀自己。谪阳她们为了拦截敌人已被缠住,自己只能跑得越远越好。这样至少不会让她们分心,也能够给减轻一点压力吧。
眯着眼睛看了看从自己胸口和腹部的两只不同方向的箭头,陆颖有点笑不出来,腿上已经没有感觉了,不知道有几支。她不禁为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感到奇怪:怎么就还不死了?
紧接着一晃,陆颖感觉自己狠狠摔在了地上,落地的半边身体骨头好像要被碾碎一样,胸口的伤口自然免不了传来剧痛,陆颖眼前黑了一阵,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恢复视物,心里无奈道:巫风,我又不是说你!
巫风不负良驹的盛名,一出峡谷口就带着她一路狂奔,虽然她没有力气抬头检查,但也能够猜到那一片不长眼睛的流矢让巫风身上也串上了几支。巫风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带她脱离杀场,已经十分难得,只是此刻陆颖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不知道谪阳能不能找到她。
泥土的味道有些冰冷,有点潮湿,陆颖隐隐从血腥味中闻到草木的清涩之味,眼皮却沉得抬不起来。说也奇怪,原本耳边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到,此刻却感觉自己被一层层的白纱与周围的世界隔了起来,声音似乎被放大,却变得模糊起来。她似乎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了。
有点困了,陆颖迷糊的想,好想睡。
嗯,好像有人过来了,脚步声又轻又急促,在她面前停了下来。这个世界的声调原本是单调的折线,突然变成了有规律的曲线,然而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听不太明白。光幕变成很多黑雾和白色的线条胡乱交织的画面,变化着,震荡着——如同掉进水里的新画,未干的墨迹肆无忌惮的在留白处慢慢化开,侵蚀着最后的亮色……
司徒端睿此刻把什么都抛在了脑后,只知道促马快跑,目光四处搜索。在看到敏敏负箭而走的时候,她的理智就好像一块金属被瞬间拉成一根细细的弦,紧紧地绷着,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断掉。
“主子,看,那边有马蹄印记。”身后的部下提醒道。
司徒端睿心猛得向上一提,不知道自己是喜是忧,循着马蹄印记,向一片荒林奔去。
蹄印凌乱,深浅不一,显然有点慌不择路,地上还有斑驳的血迹,不知道是人还是马的。入林不过百米,司徒端睿远远看见三人:两人半跪在地上,一人在地上躺着,旁边一匹马已经倒毙,还有两匹站得歪歪扭扭,显然也是受伤了。
那三人都穿着燕军服饰。
司徒端睿才靠近,半跪着的两人立刻发现,马上摆出防备的姿态,将地上的人护在身后,满是灰尘的脸上写着警惕和敌意,身上的杀气四溢,直奔她而来。
被如此保护,中间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敏敏?
她的情报也并不算迟钝,立刻发觉这两人并非陆颖的亲兵打扮,倒像是普通的士官。这倒是有些奇怪。
司徒端睿绷着脸,缓缓地靠了过去,一边沉声道:“地上受伤的可是陆颖?”
两人见司徒端睿等人丝毫没有顾忌的靠过来,姿势也变了,原本防备的姿态变成了蓄势待发。司徒端睿明白,只要自己三人一进入她们认可的攻击范围之内,对方就会立刻扑杀过来。
只是此刻司徒端睿并不愿意浪费时间动手抢。她能够寻迹找到这里来,相信最后大齐的军队和燕军都会找过来,但实际上无论是哪方过来,都不是司徒端睿乐见的。她必须抓紧时间。
司徒端睿小心翼翼的拉着马又走了几步,地上的人半埋在阴影里的脸终于看清,不是敏敏又是谁?
她的心稍微放下了点的,但又骤然提高:敏敏身上衣衫尽红,面色却如纸彻白,眼睛紧闭,唇色黯淡,几乎感觉不到一丝活气。
想到这里,司徒端睿让声音变得柔和了些:“我齐国大军马上就要过来,若使你们陆将军落在孟大将军手中,只会死路一条。我曾考入花山书院卧底,受惠于陆山长,不想她落得如此下场。若使你们信我,就跟我来。”
说是这样说,司徒端睿也并不以为两个燕军小兵会相信自己片面之词。只是希望能够让两人稍稍放下一点对自己的戒备之心,哪怕是暂时合作也好,至少将敏敏从现在的险境中救出来也好。
然而奇怪的是那两人听了司徒端睿的说辞,竟然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开口问道:“你可是瑜王府的人?”
司徒端睿大惊:“你们是何人?”
两人并不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刀锋并没有稍微低上一分。
司徒端睿咬牙答道:“我是司徒端睿,瑜王长女。我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绝对不会伤害你们陆将军,这样你们可放心?”说着取出自己随身的凤形玉佩,上刻一个瑜字。
凤形花纹非皇室不可用,一般玉匠便是仿造也没那个胆量。
两人飞快打量了司徒端睿几眼,又对视一眼,终于稍稍退出一丝警惕,说话的那人才道:“我等是折叶处的。”说完从怀中也拿出一枚乌黑的菱形令牌,上面阳雕着一枚从根折断的暗金色叶子,十分精致。
司徒端睿听到“折叶处”,微怔一下,按捺住激动,仔细看过令牌,一股强烈的喜悦拥上心头:敏敏这次有救了!
“原来你们知道敏敏的身份。好了,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给敏敏治伤。”司徒端睿立刻道。
折叶处乃是齐国建国之始,皇帝从齐军中一支精锐部队中选出最优异者编成的一支皇室暗卫队。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摘花折叶之意形容其部下的身手,故名折叶处。折叶处直接听命于皇帝,仅受皇帝一人制约并对皇帝一人负责,身份保密,外人不得知。
折叶处无立场,仅效忠皇帝一人。唯一的例外是,当储君一经确认,折叶处会有一支新的暗卫队向储君效忠,成为准皇帝的暗卫部队。
因为效忠对象身份特殊,多数猜忌之心极重,所以折叶处自建立起就铁律规定,每支暗卫部队宣誓效忠后绝不可因任何原因改投他人,避免效忠对象对折叶处的怀疑。因此齐国历史上也曾经数次出现过废太女的暗卫与新储君的暗卫死掐的局面。
“还没有找到吗?”孟获面色不太好看。难得有杀掉大齐心腹大患的机会,如此缜密的计划,配合天时地利,居然还让她给跑了,孟大将军怎能心平气和!
“陆颖不过是一个文弱的书生,你们这么多人居然没有抓住她,连具尸体都没有找到!亏得你们平常还一个个骄傲的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到了关键时刻怎么这般无用!”孟获对着下面一群低着头默默听骂的属下,真是越想觉得恼火:自己费劲心机,怎么能够就这样无功而返!
如果这次让陆颖成功逃了回去,一旦等她恢复过来回头抱复,齐国会面临怎样的灾难?孟获想到这里,就觉得坐立不安。
不行,一定不能让她活着回去!
“传令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对不能让陆颖回到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