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114 几个斜阳了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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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风雨如晦,更鼓绵长而清冷,柳欢宴躺在床上,望着窗户中透进来的潮湿的清光,迟迟未眠,心里没来涌动一种没来由的不祥预感。倘若俟皇帝进京,摆平了赵皇后,那么从此以后皇帝的江山真可谓铁桶也似,再也无人可以摇撼。到现在柳欢宴完全相信云罗是和赵皇后串谋,两人里应外合,共同设下圈套。否则单凭云罗,无人也无力,纵有智谋千条亦难奈皇帝何;单凭赵皇后,师出无名,虽掌兵权亦复何用?dd更何况,皇帝现在也至少占有天下一半兵马。

只是,云罗报仇的心思很简单也很明确,她不过是要为自己讨还一个公道,赵皇后又是为了什么?后族势力一向都是最强的,历代后族的结果也一向都是最糟的,难道说,那个女子竟有如此冷睿的杀伐决断,皇后名份、权倾天下都不足以使她满足现状?

他扶枕轻轻叹息一声,算计人心,谁有他透彻深入?可是即便是他,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人的心,太深,太广,太复杂,而他,是已经太累了吧?几乎不愿意再去筹谋了。

外面火光忽起,呼喝声、脚步声夹杂在风雨之中异常紧张而凌乱,来回地奔跑着。这些声音起自于他隔壁的院落,也就是皇帝歇息的地方。柳欢宴很快听见了皇帝威严而压抑着恼火的语音,但是并不能听清在讲些什么。

喧杂吵闹并未持续很久,却是很快静止下来,之后不久,几骑快马泼蹄溅雨,沉沉没入远处。柳欢宴双眉微拧,几乎可以立刻断定,快马之中,有一骑上面,载着皇帝。

皇帝竟然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带多少人就出去了。有谁能够令他如此?不问可知是云罗,只有云罗。

柳欢宴在枕上摇了摇头,如果不拿着自己的主观来看皇帝,皇帝其实算是一个雄才大略、有着真正本事的有为皇帝,然而情之一字,竟至迷目,云罗有些手段,有些计谋,有些心思,掩藏得并不是很好,倘若那个人不是云罗,而是赵皇后,或者其他他的枕边人,皇帝不可能不发现的。但是他一次次为她而动,两人互呕之时,他每退一步,都预示着皇帝失败了一步。

人真的是不能有感情,便如他,有了感情,才有一次次心软,如师兄,有了感情,第一次主动行事便葬送了定王。

想到定王,心口深深地一揪。仿佛那也不是痛,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遗憾。定王失踪以后,他想尽办法去找他的下落,也曾命人在西昌刺探消息,几乎能确定应该是无人将定王带到西昌。也许定王早就死了,而他只是痴心妄想期待奇迹而已。

他缓慢地转了个身,腿断之日,奔劳多日,始终不曾好好歇息,这伤腿自然是怎么也好不了。阴雨天,微微酸痛,他伸手在膝盖处自行揉搓,心下突然大大一怔:会不会,任何深奥的圈套都用不着,只需要一条、只需要一条dd

他不曾想完,便见房门悄没声息地打开。

进来的,居然是小林子。

小林子作为皇帝的近身太监,一向是皇帝到哪里,他到哪里,根本没有理由,皇帝冒雨而出,他却还留在临时驻扎的官衙内。

小林子气质与往常迥异,素日他虽是个皇帝身边的红人,可总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卑躬屈膝,难免不使人有轻视之感。他师傅临止清和谦礼,身份虽微决计无人看轻,可是他恰恰一向给人相反的感觉,仿佛再受到多少重视都是一根成不了材的朽木。

朽木,神奇地遇春发青了。

在他身后,隐约有十几条人影在门口、窗口,每一个柳欢宴可以想得到的角落里晃动。

柳欢宴心里沉下去,脸上依然保持微笑:“我没有想到,小林公公,你才是埋得最深的那颗钉子。”

小林子莞尔一笑,笑容夺目:“能骗倒惊才绝艳的柳丞相,咱家可真是荣幸。”

“我只猜到,往日皇上放在临止身边的眼线必定是你,所以临止一言一行都瞒不了皇上。但是,我不曾想到,你何时归到别人帐下?”

小林子尖声道:“不是几时,小林子从一开始就来自北边,柳丞相大约仅知咱家是个孤儿罢?”

柳欢宴不说话,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小林子自怀中取出的一件物事。房里晦暗,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是那一抹秀丽的粉色,已让他猜到了那件东西:云罗拿去的鞋子。

小林子尖声而慢悠悠地道:“皇上圣旨:经查,柳欢颜颠倒阴阳,祸乱乾坤,本应处斩,以彰国法。念在君臣一场,即日起,没入后宫,充为宫女!”

柳欢宴咬住嘴唇,脸上变得没一丝血色,果然,最后一着,是他在最后一刻才猜到,根本不是什么智谋,不是什么妙计,不过就是最滥最阴的一招,但也最狠。dd撕开她女扮男装的真面目,广而传于天下,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有柳欢宴此人。

可是更不堪的是最后那四个字:充为宫女。

皇帝明明知晓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关系,就算迫不得已杀了他,也绝不可能将之所谓的“充为宫女”,一旦传了出去,连皇帝的脸面都丢尽了。

柳欢宴脸如白纸,可是并不徒然的呵斥什么“你假传圣旨”,事到如今,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这房子的里里外外,则都是有备而来的人。

“师兄啊……”他微微惆怅地想,欧阳铮早就赶回西昌京都,而师兄,他又去了何处?不过,算起来这也是他自动放弃,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当然也怨不得云罗收敛人心比他成功。

“柳大人,”小林子咯咯笑道,“你还是很聪明的人。”

……

拂晓时分,雨渐收,晨雾轻袅飘浮,雨后气息清新舒爽。而皇帝全无这样的兴致,一夜奔忙,追逐若隐若现的云罗踪迹而毫无成果,心中早已是气急败坏。官衙门口,小林子狂奔而出,抱住他尚未下马的大腿,尖叫道:“皇上!皇上!云娘娘可曾回来?”

皇帝心情焦灼万分,冷不丁被抱了一下,更是怒从心起,一脚踢开这奴才:“滚!”

回到房中,皇帝拒绝今日动身,不多久便有一道旨意传出,合全军之力搜寻云罗。云罗确实在当地出现过,这一点是他一夜中唯一的成绩,他不相信,当夜出现过,几十万大军,还能搜不到一个人。

一夜未睡似乎让他感到头晕,身上又湿,且冷,心情极坏,内侍请浴,皇帝同意了。

虽是途中安排的沐浴,华贵唯美,未减半分,宽敞而深的金丝楠木浴盆,热气蒸腾,飘浮起点点猩红的花瓣,香气萦鼻。皇帝到了这时,方才心神一舒,由着宫人脱去外衣,缓缓跨入盆中。

触足竟然是温软生香的娇躯,他大吃一惊,见白生生的人影躺在水底,一动不动,黑发如绸,如藻,轻漾摇动。

是谁在他沐浴的盆中安置了一名女子,这是罪该万死的欺君之罪,然而当此之际,他完全生不出暴怒的情绪,心头泛出微妙的香艳旖旎的梦幻感觉。他凭着触感知道那是一个身段玲珑曼妙的女子,可是这样子躺在水底,岂非要窒息而死?他心头一动,把她拉了出来。如画如雪的惊人美貌,令他一呆。

他抹去她脸上的水珠,她气息幽微,肌肤如玉,这样的相貌,似曾相识,又有着莫名所以的惊心动魄。他抚了抚额,努力思考着眼前女子的身份,但是心头阵阵冲动的渴望似乎压倒了这一切思量。

他低头吻她的唇,那女子全然失去了知觉,只软绵绵倒在他怀里,眉心点着的茵红痣遇水有小小的化开,似乎化成额间一朵飘落的桃花。他抱着她,心脏紧贴她的肌肤而跳,这女子的相貌不住在幻化,仿佛是云罗,又仿佛是他最初的王妃,还仿佛,是他一个十分十分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人,最后这些容貌终归又合为云罗,他喃喃而唤:“云罗!云罗!”

不清醒便似风吹过,皇帝呆呆看着身下的女子,似曾相识的面庞变得如此熟稔,眉间的花迹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遮掩。

“你、你——你是女的,”他惊慌失措,而又怒不可遏,“你竟这样害朕!”

美貌无比的女子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悲哀,很显然她还是不能说话,只是眼底的绝望,令得皇帝逐渐冷静。

“是有人要害朕?利用你来害朕?”

“皇上!”

窗下,募然响起齐唰唰的叫声,类似吼叫,气急败坏,“皇上,柳相虽则有罪,念她之功,皇上万万不可将她没入宫中啊!”

皇帝冷汗流遍全身,没入宫中?他何时命令柳欢宴没入宫中?他根本不曾猜疑过柳欢宴的性别!

“皇上!血缘相通,你绝不能临幸柳氏女子!”无数的嗑头声音。

侍从鱼贯而入,一双冷嘲热讽的眼睛,默默看着这既已发生的事实。

仿佛他做的这一切,从来都是在无数人监视之中。

柳丞相是女扮男装,柳丞相是老皇之女,柳丞相和皇帝是同父异母的亲生兄妹……最后的结论,不出三天已传遍天下:当今皇帝荒淫无道,兄妹乱伦。

如果说,这还仅仅是皇帝□□的一个丑闻,不足以动摇根本,更大的冲击在后面,便在这场流言愈演愈烈之时,有人开始质疑皇帝的出身。

这种流言的苦味皇帝尝到过一次,但相比起来,那回简直就是小风小浪。这次盛传的是,当今太后当年被临幸之时,未曾记载于彤史,而据后来生得皇子补充记录来看,距她得到临幸时仅有八个月,可是医案上并无早产儿相关记录。

早就准备好的舆论,蜚短流长铺天盖地,皇帝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而在这时,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一直沉默的柳欢宴——柳欢颜,巧妙地利用了另外一些流言,通过她最后残余的渠道,传递出去,开始澄清她自己的身份,从来就是假托颜妃之后,她不过就是西昌派来的细作。

皇帝不得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严办细作”。柳欢颜随后自杀身亡。

然而这最后的证明终于也挡不住来自皇城的最后一击,皇帝非皇室血脉的说法,随着宫中太后“畏罪自缢”,流言已成事实,再难挽回。

皇帝见了云罗最后一面。那次数十万大军齐出,云罗终究没能再匿得身形,被带了回来,只是带回来之后,两人却未曾见面。

皇帝憔悴,而黯然。

“朕一直让自己,相信你,永远不要怀疑你。”

云罗冷冷道:“我是你手中一只蝼蚁,如此微不足道,你不需要选择信我或不信,只是觉得在纵容我,看我演戏而已,自以为这是天大的恩典。”

“是啊, 朕以为你到得哪里……你最成功的便是与赵淑真联手双簧,朕没怀疑,竟然一点都没怀疑过,你俩是一路的。”

“不怀疑只是你愚蠢。我想报仇,而赵皇后,她更是日日夜夜防备着乔昭容那样的下场。”

“你要报仇……云罗,你不爱朕?真的一点也不爱朕?”

云罗沉默良久,缓缓道:“不是不爱,而是无法再相信。”

“你专心报仇,最终也不过为他人做嫁裳。你还是被朕找到,你的性命,仍然如同朕指尖的蝼蚁。”

“四年以前,我已经死了。再死一次,亦复何惧?”

“但v儿呢,你不顾v儿?”

云罗微笑道:“要是我死了,我的v儿他就是皇后的亲生子。v儿多么幸运,他不聪明,所以他会好好地活着的。”

皇帝再也不开口,只是看着她。

云罗转过了脸:“我在等死,皇上。”

“不。”他喃喃道,“别回头,让朕看看你,让朕好好地看你,让朕——记住你的容颜。”

云罗不语,耳听得他缓缓道:“云罗,朕错了,朕知错。如果有下世,朕一定记得自己这一世做得有多么错,朕一定改,下一世,你不要再装作看不见我。”

次日,皇帝被迫退位废号。随后不知所终,有人认为他已被害,有人则认为他回到了翼州,那里还有他最近的亲信。或许不久的将来,又会出现一个铁面将军。

云罗抱着皇后让人千里迢迢送来的v儿,回到翼州,回到了她曾经养伤待过的那个山谷。

她在那里待了三年。

三年里,发生了太多天翻地覆的改变。

首先皇后拥立年仅十二的小皇叔为帝,次年小皇帝立年长其一轮的嫂嫂赵淑真为后,不出月余,小皇帝暴毙身亡。此后三岁五岁的皇室子孙走马灯似的换,直到最后一个三个孩童死于意外,临朝称制的赵皇后再也不提立帝之事,她的父亲回朝为国相。

但这一切都和云罗无关了。

山谷里景色变幻,落叶枯黄又萌绿,白雪融化成清流。而到了春日的时候,烂漫的彤云,燃遍了山谷。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终将等到生命中的那个春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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