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求娶了, 第一次拒绝他,是自己心里没有他, 这一回……她却依旧不能嫁。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古语有云门当户对, 一点都不假,她什么样的身份,那人又是什么样的身份,他们俩怎么般配?
他是高门大户鲜衣怒马的公子,而自己不过是一介小门小户之人,连一份嫁妆都没攒下来,进了他们府里, 恐怕连门在哪里都摸不着, 怎么在一块儿?以后别人若是折辱他,便直接说他娶了一个曾在外抛头露面的、身份低微的衙役,还曾被人轻薄过,那他定要沦落成京城的笑柄……
江月不舍得纪大人遭这样的羞辱, 更何况, 还有个对大人死心塌地又家世般配的杜小姐,她又怎好坏人姻缘?
而且,纪大人如今要娶她为妻,定是因为之前不小心看了她的身子,又承下她救命的恩情,他是个谦谦君子,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样胡思乱想想着, 江月紧紧咬着唇,待唇上失了血色,她才断然拒绝:
“大人,我不愿嫁。”
陡然闻听此言,彦璋一时怔愣住。他根本没想到这一次的求娶又被这丫头一口回绝,竟连半丝犹豫都没有!
“……为什么?”
他实在是需要一个理由。
可这样问完,彦璋心口忍不住微微抽痛。这一痛,又牵扯到胸前的伤处。痛到钻心蚀骨,痛到腥味蔓延,却又生生忍住,只是一道剑眉冷冷蹙着,静静望着身侧那人,平静如深海的深邃眼底慢慢涌起一些波澜,唤作心伤。
许是他的视线太过凌厉,江月根本不敢看他,只垂着头。
“为什么?”彦璋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复先前的清亮,低低沉沉,像是裹在暗涌里,让人心惊。
可江月哪儿能说出为什么呀,难道非要她直白地说担心他娶个门户低的妻子被人嘲讽么?他不明白么?江月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
其实,决定娶江月为妻的那一刻起,彦璋便从不曾考虑过门户之见。他只是想,如果她的嫁妆不够,那他便暗中贴补她,若是她不喜欢府里那些规矩,他便偷偷跟母亲求个情,所以,彦璋根本没往那儿想,或者说,他能想到的,江月不愿嫁给他的唯一的理由,便是江月心里没有他……
“你定亲了?”他试探地问。
江月摇头,跟拨浪鼓似的。
彦璋愣了一愣,终于问出心里那个担忧:“你……心里有人了?”
江月这一回没有动,只傻傻看着绞在一起的手,低低重复道:“是了,我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的人?
这句话无异一个平地惊雷,炸响在彦璋耳畔,嗡嗡的,令他有一瞬间的失聪,幽暗深邃的瞳孔骤然紧缩,喉头旋即涌上一道腥咸,彦璋好容易压下去,才问:
“谁?”
声音冷冰冰的,愈发可怕。
江月这回再也不开口了,白皙的脸色绯红一片,全是女儿家的娇羞。
落在彦璋眼里,却别有深意。
垂眸深深凝睇着眼前之人,他忽然问:“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终是带着一丝不甘。
“我……”江月顿了顿说,“因为我敬佩纪将军。”
“敬佩我爹?”
这……彦璋身子微不可见地摇了摇。他默然地坐了小半晌,终扶着案沿起身,作了个揖,又越过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他走得极快,青色的长衫像是滑过天际鸟儿的羽翼,颀长挺拔的背影清冷又决绝,仿佛在告诉她,他今生今世都不愿再看她一眼,都不愿再听到她的消息,都不愿再与她有所牵扯……是了,任谁因为爹爹付错情表错心,都会觉得难堪吧……
江月静静看着,心尖慢慢又被撕扯起来,疼到最难受的时候,她双手捧着脸默默低下头,肩膀抽动着,泪珠从指缝里挤出来,落在衣角,落在袖口,落在地上,却只怕永远落不到那人身上……
她也想他的,真的,很想很想……
彦璋刚走出茶坊,喉头那口腥咸再也压抑不住,顺着嘴角蜿蜒而下,那是他的心尖血……
远处的陈风见状连忙又催着小轿过来,见自家公子成这样,又不敢多问,只撩起轿帘,道:“三公子,咱们快回客栈吧。”
彦璋寒着一张脸,探身而入。
刚走出半条街,陈风忽听轿中之人冷冷吩咐:“此事不许对人言,包括爹娘!”
陈风心头一凛,知道三公子还在袒护那个人呢,怕那位江姑娘受老爷夫人的怨愤……
里边那人又道:“再安排些人暗自护着她的安危。”
“三公子,京城大理寺来了消息,让江姑娘与贺远年前赶着回京复命呢。”陈风回道。
“那就护送到她归京!”
彦璋说完这话,再也不想开口,他疲倦地阖上眼帘,倚在轿壁上。眼底浮现的,全是她的模样,还有……她的那些话。
真是伤人!
心浮气躁之间,他胸前的伤势愈发疼痛……
回到客栈,早就有大夫在那边候着,房内点了碳,不是很冷,彦璋脱下里衣,陈风亦止不住惊呼,“三公子,你这……”那些鲜红的狰狞的疤痕横七竖八地刻在男人精瘦的胸膛上,实在触目惊心!
彦璋止住他的话,只是吩咐道:“去烧些热水,我乏了。”
陈风被赶了出去,只剩大夫在里头叹气:“这位公子啊,幸好你身子还算结实,也熬得过去,不然……”
彦璋垂眸看着自己这副身子,面色倒是淡漠,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反正江月看不见,不用担心吓着她,还治什么伤……
昏昏沉沉睡了一觉,直到黄昏时分彦璋才堪堪醒过来。这一睡,他就察觉出些江月的不对劲。若说她真不喜欢他,为什么非要对他这么好?看见他就脸红,还夸他好看,又死乞白赖地进牢里探望他……难道真因为爹么?怎么可能?!他心里很是懊悔,自己当时应该舔着脸再多问一句的!彦璋有心再去找她,却也知道江月现在对他就是这个回避的态度,正束手无策之际,正巧陈风进来:“三公子,镇江府的杨家来信,邀您去镇江过年呢,该如何回呀?”——杨家是彦璋长嫂的娘家,去了镇江,便等于是去了杜家!
“不去。”彦璋恹恹回道,心情不大好。
“那人如今给杜小姐送信去了,那我待会儿就如此回他。”
听见杜小姐三字,彦璋略一沉吟道:“慢着,暂且先不回绝,就说看我身子恢复的如何再议。”
陈风微微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难道三公子要对杜姑娘转性子了?也是,还是杜小姐跟三公子更般配一些,夫人也愿意这么撮合,他左看右看也瞧不出那位江姑娘有什么好,值得三公子如此维护,还呕了血!
他很是愤愤不平,可又不敢胡乱说,这些话只能憋在肚子里。
且说江月在茶馆哭了一场,头晕乎乎的,回到驿馆又躺下了。京城衙门来信催二人回京复命,如今贺远的腿养好了,江月却又一病不起。两人商议之下,贺远先行回京,剩江月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驿馆。眼见春节要到了,她心里空落落的,一日比一日难受。
隔了几日,那位杜家小姐特地来看她,还带了许多东西。
江月强撑着坐起来,婉雯见她脸色苍白,两只眼肿得跟烂桃子似的,不由惊呼:“江姑娘,你病又加重了?要紧么?请大夫了么?”
江月默默摇头,咳了咳,又道:“不碍事。”她说着,自然又不收婉雯带来的东西。婉雯推辞不过,只单指着一个暖炉道:“这个暖手炉是凤英哥哥让我带来的,他说你不收,就要生我的气了!”
这话显得他二人好生亲昵……江月看着那个精致的暖手炉,心口窒得难受,她道:“谢过大人,谢过杜小姐,可我不能要。”
婉雯见状,不再和她坚持,毕竟她也有姑娘家的小心思。又说了几句闲话,她才缓缓说道:“这两天我要回镇江过年,江姑娘随我一道去吧?还可以做个伴!”
去了镇江,他们是团团圆圆一家子,她这个外人挤在里头算什么事?
江月自然摇头,熟料这位杜小姐又抿唇浅笑,终于说到今日的来意:“凤英哥哥也会去的……”说话间,眸中流光飞转,淌着女儿家的娇羞。
平日里这位杜小姐也在江月耳边“凤英哥哥”的叫得亲昵,可这一次她听着,格外不是滋味。
纪大人去镇江府过年,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的好事要定下来了?
江月绞着手,心里那种疼又冒了出来,疼到心底发了酸泛着苦,浑身焦躁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送走杜小姐,她郁郁寡欢,索性倒头睡了一觉。
江月是被香醒的。
鼻尖窜入一股子清香,她用力深深一嗅,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入眼是男人瘦削的侧脸,她只当自己梦魇,痴痴看了许久,这才发现他的指尖正探到自己额上,清清凉凉,很是惬意。
不是梦魇!
江月一惊:“大人?……你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