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跑过两条街, 才气喘吁吁地放缓步伐。这会儿天色阴沉沉的,已经有雪花飘落下来。她跑不动了, 索性慢悠悠往驿馆走。
回到驿馆,江月先去灶间找吃食。她折腾一上午折腾, 如今又饿又渴,咕咚咕咚喝下好大一口水,才觉得缓过劲道来。
“官爷!”有人唤她。
江月回头一看,是卫铭贴身的小厮之一,亦是早上看热闹的其中一个。她蹙了蹙眉,又拿了张饼,准备回房去, 熟料那人拦住她跟前, 笑道:“官爷,我家少爷请您去一趟。”
“不去!”
那人笑道:“官爷,有些话……小的本不该说的……”
江月滞住。想到卫铭的那些威胁之言,还有云娘……她面色白了又白, 彻底失去血色, 那股怒意、恨意齐齐翻涌上来,如大浪滔天,如恶鬼嘶吼,可是,她又拿什么和那人斗?这条命么?
使劲攥着手,压下挥拳的冲动,江月冷冷道:“走吧……”
于是, 小厮便领着江月出了驿馆。
驿馆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早有人替她打起车帘。江月踩着软墩子上去,见里面是一个小丫鬟,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而小厮则跳上前面的车辕,几人一道驾车离开。车行的极快,外面先是热闹,又是冷清,再热闹,也不知绕去了哪里。
这车厢里面颇为精致,烧着银炭,四个角上还系了枝腊梅。江月不说话,只盘腿而坐。那个小丫鬟见状便跪在一侧伺候着。待江月一动,那丫鬟就问:“姑娘,你要什么?”
闻听“姑娘”二字,江月脸色又是一阵惨白,看来,卫铭今天是势在必得……那太好了,她正想了结这人。反正,她若是没了清白,也不愿再活……
马车行过很长一段路停下来,江月又被送上一条停在湖岸的船。卫铭的小厮并小丫鬟并不上船,船上另有一个高挑的侍女领着江月继续往里面走。
这船雕梁画栋,奢华的很,连门两侧悬下的都是金盏,如今在飞扬的雪花之中慢慢飘摇。
侍女掀开第一道门帘。江月却止住步子,留恋地往湖岸看了一眼。路上只有匆匆的行人,或撑着青布油伞,或手搭在头上……没来由的,她想念起娘亲和妹妹了。不知道,她们现在好不好,不知道如果自己出了事,宋书又能不能照顾好她们……
娘亲,云娘……江月默默念着,只觉心尖儿掐的疼出了血。
“姑娘,赶紧进去吧,外面风寒。”一旁的侍女见江月愣在那儿,不由柔声提醒道。
江月收回心思,漠然瞥了她一眼,问道:“卫铭那厮呢?”
那侍女仍是低眉浅笑:“公子都和我们交代过,让我们先伺候姑娘沐浴更衣。”
江月不动,只是冷冷站在那儿,一脸的淡漠。
“公子如今真的不在船上,姑娘打扮好了,他自然就会来……姑娘,您何苦跟自己身子过不去呢?”侍女好言劝道。
江月自知无奈,只得随她走进船里。
里面早就点了碳,又处处系着各色红的粉的绢花,俨然到了春天。侍女笑道:“姑娘,我家公子不知道您喜欢什么,于是胡乱备下了些,您还喜欢么?”
江月并不理她,却也不知该做什么。她站在那儿,立在这一处繁华之中,只觉得格格不入。
其实,若是换做旁人,卫铭这番心思只怕早就高兴地投怀送抱了,可他偏偏遇到了江月,遇到了人生的罗刹……
这侍女察觉到此,又领江月继续往里去。那里面的房间,则处处透着闺房的精致。案上摆着各色胭脂粉盒,梳妆盒里是各色奢华的首饰。
此时门口又来个侍女,冲着她们有礼福身,又道:“姐姐,热水烧好了,恭请月姑娘沐浴更衣。”
江月自然不愿意,她执意道:“我就这样,你们快让卫铭过来!”
先前的侍女还是那句话:“等姑娘打扮好了,他自然就会来,不然,姑娘怕是见不到公子。”轻轻巧巧的,还是威胁之言。那人又道:“姑娘,您这样僵持不动,我们也不会放您下船的,到时候根本没人能找到您……”
没人能找到她?
江月阖上眼,只觉万分无奈。她忽然很想知道,如果她不见了,纪大人是不是还会来找她?
屏风背后,热烟袅袅。江月褪下外袍,又除下中衣,最后,只剩那个将女儿家的娇弱之处束的严严实实的粗布。
这陪了她这么多年,今天却全是羞耻!
一圈又一圈解开粗布,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从三岁那年穿上男装,她就再没有想做回女儿家,更没有想过要嫁人,她只想娘和妹妹安好……若是为她们死,那也是值得的。
将束好的男子发髻放下来,墨发铺陈而下,落在身后,像是湖里柔柔的水草。卸去她的英气,又多了一些女儿家的娇媚。
一丝~不挂,周身有些冷意,跨入浴桶,热意迅速包裹上来,她的泪珠愈发克制不住,滴答滴答,像是下起了淅沥沥的雨。最后,江月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滑下来,全都是她的伤,全都是她的痛,还有,她的恨。
那个侍女进来劝道:“姑娘,莫哭了,哭红了眼,就不好看了……”
江月不理她。她又拿起皂角替江月洗头发:“姑娘,你生的那么好看,却是扮作男儿模样,定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吧?”她细细揉搓着,又舀了一瓢水,慢慢替江月冲洗:“其实,咱们姑娘家找个可靠的人就够了,我瞧得出来,公子对姑娘是上了心的,您今日暂且忍一忍,不就能换个好前程么?”
“不用你替他做说客!”江月冷冷训斥道。
“姑娘,我是真心这么一说,你愿意听呢,就听着,不愿意听呢,也别往心里去……”
江月冷笑。
那侍女也就不再言语,只尽心伺候她梳洗。这儿早就备下了一件玉色云雁纹的纱衣。江月漠然穿上,又坐到镜子跟前,随便他们怎么折腾,自己则留心打量每个簪子。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侍女拿着镜子,喜笑颜开道:“姑娘,你瞧,美不美?”
江月一怔。
只见镜中之人艳若桃李,却也面如霜雪。头发松松散在身后,没有盘发髻,只在鬓间簪了朵红梅,愈发娇艳。
她指着一柄金钗,吩咐道:“再用这柄蝴蝶金钗。”侍女一愣,登时笑道:“姑娘的眼光真好……”她随即扭了几股头发,将那蝴蝶金钗簪于鬓间。这么一来,就像是有只蝴蝶飞在梅间,她整个人又添了一分灵动。
梳妆完,还有别的事情,比如涂豆蔻,再比如熏香……
如此又忙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一直行的船停了下来。那侍女退出去,只留江月一人在此。江月心头一跳,只死死盯着门口。不多时,门帘挑起来,一着锦衣华服之人走进来,正是卫铭!
江月怒目而视,卫铭却是一愣。他眨了眨眼,不可思议道:“你是江月?”眼前这人哪儿还有半分男子的模样,完全是个……水做的娇花!
江月冷哼一声,那侍女笑道:“公子,江姑娘一打扮起来,跟天仙似的,难怪你不认识了!”
卫铭也笑:“我真是眼拙!”他摆了摆手,侍女们依次退下,这房中只有他们二人,卫铭才上前道:“月……月娘。”
江月厌恶地撇开眼,心里却在盘算着该如何制住此人。论力量,他们俩自然是悬殊。上一回在秀安堂,他们过过招,当时卫铭醉了,自己也打不过他……如今之计,江月心底一沉,偏过头道:“卫大人,给我杯酒壮壮胆……”她此刻手抖得厉害,待会儿动起手来可不能发颤。
卫铭一喜,连忙吩咐人备下水酒来,忽然他又回头道:“你还没用午饭吧?”也不待江月回答,又命人去备些菜来。
小厨房动作也快,不消片刻,就送上水酒佳肴。
卫铭坐在一侧,颇有些大家公子风度地说道:“你也来坐。”
江月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缓缓上前,只是坐在离他稍远的地方。
也不待她动手,卫铭自己就倒了两杯,一杯递给她,一杯自己拿着:“月娘,今日瞧见你这样,我也就高兴了。若是你现在不愿意,那我们回京之后,我纳你为妾,再堂堂正正要你,可好?”
他以为纳妾便是对她最好的许诺?
江月勾唇讥笑:“不牢大人费心,我此生没有想过给任何人做妾!”她饮下一杯酒,纷扰的心绪才安定一些。
卫铭见状,亦喝下一杯。他低头再斟上两杯,勉强笑道:“你不愿意给人做妾,我却没办法娶你为妻,所以……”他眸子暗了暗,又喝了好几杯酒,只觉腹下燥热。再看一眼身旁天仙似的美人,他讷讷说道:“月娘,我能亲你一下么?其实,我今日来,并非真的想要你,我只是觉得看看你就好……可你那么好看,我就只想亲你一口……”
他的话越说越胡乱,江月望着他潮红的脸色,再看了看杯子的酒,端起来轻轻一嗅——
当即冷了脸。
居然有催情的东西!
这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