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 我有另一个名字, 叫夜雪。
那时我还是西方长风王族的储君,虽然这个可笑的爵位跟那些无聊的族人一样,丝毫提不起我半点兴趣, 怎奈尊贵的父王陛下此生只得这一个儿子,于我, 于他,都是没得选择的事。
长风族与异界其他族群的不同之处在于, 我们生而不老。父辈曾是创世神的部下, 在远古时代平定四方妖邪巨恶的战争中立下不世之功,所以阖族老少才得到神的眷顾,拥有永生之躯, 除非遭遇横祸, 形神俱灭,否则永远也不用经受死亡的痛苦。
神是钟爱我们的,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 至少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礼物着实太重了些。
早在漫长得让人绝望的孩提时代,我的心就已经成熟得几近腐烂。长风族人丁并不兴旺,又或者说,是极其不兴旺, 千秋万载,也未见得能有一个新面孔呱呱坠地,繁衍生息是为了弥补衰老死亡造成的空缺, 如果不老不死,新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作为一个生来便没什么意义的储君,每日对着周遭千年不变的族人,久了,看见他们的面孔,就想呕吐。
于是成年后我开始四处游荡,经常是孤身来去,不带任何侍从。人间妖界形色各异的芸芸万物,多少给我带来些活着的兴趣,但那样的兴趣到底能保持多久,我也不知道。
某个秋日,我到南方去,原本只想呼吸一下海边微咸而湿润的空气,却在路经初月部族领地的时候,受到了部族首领的邀请。
后世流传,长风族的储君被初月无忧的一支舞迷住,从此背离自己的族人,追随于她左右。
并非以讹传讹,但也不尽其然。
那场盛宴上吸引了我的,除去翩若惊鸿的舞蹈,还有她的眼睛、她的容颜、她的长发、她的身体、她的微笑、她的气息,其实不需舞蹈,这女子的生命本来就是最娇艳也最鲜活的存在,而这种娇艳和鲜活,是长风族中那些寿比南山的优雅淑女们从来都不具备的。
第一眼看见她,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找不到原因,只是觉得,不想再到其他的地方去。
我曾经想给自己对她的迷恋找个注解,却又发现,所谓迷恋这回事,原本就不需要任何注解。
一朵花若能教我心痛,我便会原地驻守,直到她枯萎,一泓水若能教我心痛,我便会掬起饮下,让她融进我的血脉。
现在,教我心痛的是人间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除了爱上她,迷恋她,我再没有任何选择。
此后数年我便在初月部族的领地上盘桓,每日里看着她的笑靥,听着她的歌声,日子过得如流水一般。
人类是奇怪的东西,他们身体羸弱却又极其好斗,初月部族与其他人类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生来具有更强的力量,因此,也就怀着更多的野心。
我知道她的野心,但也只将那当成孩子般的争强好胜,况且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世界亘古不变的法则,初月部族想要生存,战争在所难免。
我帮助她抵御外敌,杀伐侵掠,赢得每一场她所向往的胜利,初月族人视我为神,而我想看见的,只是她每晚蜷缩在我怀中,安心熟睡的样子。
人类的生命艰辛而短暂,所以我更想让她活得快乐,就像个习惯了宠溺孩子的父亲,毫不犹豫地满足她所有的要求,给她一切想要的东西。
……早知道这最终毁了她,也许在最初的时候,我就该将她带离那充满欲望的万丈红尘。
“夜雪,我是不是老了?”那天清晨,她看着江水中自己的倒影,问我。
“衰老”这个词于我,原本扯不上半点关系,即便是作为人类的她,也还远不到称得上老的年纪,然而她眼中的寂寞和委屈是我从未见过的,越来越黯淡的语声,在不经意间便搅乱了我的心。
“我是人,是人就总会老。”
“我最喜欢夜雪,但几十年后,我变成腰背佝偻,齿摇发疏的模样,夜雪还会喜欢我么?”
“我不想短短的几十年后,就从这世上消失不见……”
“夜雪,我不想再也看不到你……”
……
有些错误如同命运,注定扭转不了也摆脱不掉,我无法忽视她的恐惧和忧伤,更重要的是,我无法想象区区数十年之后,她就将在我的生命里永远消失。
当我拥她入怀,在心里做出那个决定,一切便已经万劫不复。
噬魂之术说得简单些,就是以妖魅的元神为滋养,让一些原本弱小或者平庸的生命变得更强悍,更长久,洪荒年代我的父辈曾藉此驯养熊罴虎豹之类的猛兽,让它们拥有妖魅的异能,成为征战四方的力量。由于这样的方法太过残酷和危险,长风王族将其作为不传之秘,自天下平定后,就再未曾用过。
触犯了这条禁忌,就等于背叛长风王族,但要实现她的愿望,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不久之后初月族人的眼中开始闪烁起妖异的冰绿色光芒,那是噬魂之术在他们身上留下的最初的痕迹,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更强的力量和长久不衰的容颜,但欲望自此便像撕开江堤的洪水,在这个人类部族的血脉里泛滥成灾。
“听说雪狐王族占据的北方,冬天可以看见很美很美的雪,我把那里抢过来,送给你做领地吧……”有一天,站在山顶看风景的时候,她对我说。
我忽然觉得,有些事情必将,或者已经,超出我的掌控。
初月大军逼近雪狐族领地的过程轻易得让人难以置信,但当绯红色的大雪纷扬而下,来自妖族的惩罚才刚刚开始。雪住后,致命的瘟疫在初月部族的营地里蔓延肆虐,琰,那个统治着极北之地,拥有无上尊崇与威严的雪狐族君主,便用这样一种无声无息又撼人心魄的方式,冷酷地迎击了来犯之敌。
站在一天一地的殷红里,如同置身血流漂杵的地狱,我忽然觉得茫然,深深的倦意萦绕心头,甚至第一次开始反省自己对她的纵容。
但我最终没有硬下心肠阻止这一切,也没有离开,初月部族此时已成为整个妖界的敌人,退却便意味着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我终究还是见不得她无力伏在我肩头的样子,
她的眼泪是我永生永世也无法挣脱的枷锁,曾经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
当那个叫做云歌的男子站在我的面前,我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冷笑,这世上有些人注定无法装扮成别人的样子,因为他们与生俱来的光芒,不是一袭长衫,一片轻纱,或者一个巫医的名号就能遮掩住的。
“离开这里,回到你们来的地方去。”云歌如是说。
尊贵的雪狐王琰陛下,在重创了他的敌人之后,又试图做着最后的拯救。
我至今并不憎恨他,尽管他将我此生唯一爱过的女子推入牢狱,尽管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雪狐王族成为我魂牵梦萦的最重要的对手,但凭心而论,我仍然折服于他的气度和坦荡。
能亲手拯救敌人生命的人,不应该被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