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三十三章 飘风骤雨惊飒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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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起别院的池塘里荡漾着寥落的星光, 晓风残月, 凉意如丝,墙外山林间偶尔响起几声鸟鸣,啁啾清越, 回荡在黎明前仍旧深沉的夜色里,却更衬得周遭万籁俱寂。

真安静……坐在水畔的青石上, 苏软有些困惑地想。

数日前住在这里,晚间还是灯火通明, 禁卫森严, 东方连锦是个不喜欢寂寞的人,他住的地方即便不至于夜夜笙歌,也绝不会走悄怆幽邃的路线, 而今夜, 偌大的庭园里居然没有看见一盏灯、一个人,这实在有些非同寻常。

苏软渐渐地不安起来, 资深倒霉蛋的经验和直觉告诉她, 似乎又有什么不大愉快的事情,要在眼前发生了。

但有些家伙却是不关心这些的,天朗柔长的发丝被微风扬起,皎皎白衣在星光下愈发清冷飘逸,如魅如仙, 只见他时而伫立水中,身形如云边玉树,时而弯腰掬水, 动作更是优美绝伦。

苏软却只想骂街。

“呆瓜,下来帮我一起找。”池塘里,那厮像个水鬼般朝她招手,得到一个白眼之后,很识趣地不再强求,继续四处瞎摸,“肯定有大鱼,我刚才在岸上就听见它的动静了。”

苏软不知道为什么这世上有人明明要越狱,却转瞬又在人家的池塘里摸起鱼来,眼见天□□晓,不由得忧心如焚,但偏偏奈何不得他,只能皱了张苦瓜脸冷冷地作壁上观,盼着那位爷玩得尽兴,好早点离开这劳什子的鬼地方。

不论他最后会将她带向何方,置于何种境地,只要他无恙,天绯的身躯无恙,她也就计较不了那许多了。

“你最后,会把身体还给天绯的吧?”看着水中辛勤劳作的身影,忍不住问。

“看心情。”天朗四处逡巡着,头也不抬地道。

苏软听不出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一时无语,却觉得风好像忽然大了些,一阵紧似一阵,打碎了满池星月,摇动了檐角风铎,又呜咽着拂过四面山林,漫卷起松涛阵阵。

不知什么时候,连鸟声也听不见了。

“天朗,我们走吧……”起身,下意识地轻唤,忽然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这幽深死寂的院落里似乎隐隐浮动着什么东西,让她越来越心神不宁,就连天朗在水中弯腰摸索的身影,也有了种近乎诡异的味道。

她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做停留,却又不能撇下天绯的身躯独自离开。

天朗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神专注地望着波光荡漾的水面,许久,轻轻道:“来了……”

颀长身形一个优雅的翻折,游龙般潜入池水,未几,水面漩涡忽起,妖异的黑色旋涡,在塘中无声而急速地翻卷,渐渐变成巨大的黑洞,仿佛要将整座庭园都吞噬进去,蓦然之间如惊雷炸响,两道扭转纠缠的身影冲天而起,挟着纷扬的水花腾入半空,一个白衣如雪,是天朗,另一个,却骇然是条通体红光,人首蛇身的怪物。

珍爱生命,远离池塘——苏软觉得这几个字应该成为东方世家的家训,数月前被骁远王府那条胖头撞断的肋骨,至今想起来还会条件反射地隐隐作痛,而即便再大的胖头,也远不如眼前这尊无法言喻的生物触目惊心。

无肩、无臂、无腿、无脚,长愈三丈的血红色身躯上鳞甲森森,光芒闪耀,俨然就是一条巨蟒,但又偏偏长了个秀发飘逸的男子的头,看五官还十分俊朗,只是由于跟天朗较着劲,一张红脸扭曲得超出了常规,在幽深的夜色里,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天朗已被那蟒妖紧紧缠住,脸上却带着小屁孩在河沟里摸泥鳅般的兴奋表情,雪白袍袖与血红鳞甲缱绻一处,吱吱咯咯分不清谁的筋骨在纠结作响,转头看见水畔青石上呆立失神的苏软,居然还灿烂一笑:“这家伙从刚才就一直跟着我们,原以为是条鱼,想不到竟是条小蛇!这身皮子拿回去给老大做剑鞘,甚好,甚好!”

小蛇显然是学过普通话的,闻听此言极其悲愤,长信吐出,直取天朗面门,未果,更加狂性大发,俊朗的男子头颅顿时幻化成凶悍的蟒首形貌,张口便要将天朗吞入腹中。

苏软已经紧张到极处,手握成拳,一瞬不瞬地盯着被巨蟒死死缠住的天朗,天朗却仍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欠揍德性,见那血盆大口罩顶而来,不仅不知闪躲,反而还伸头仔细看了看,左手不可思议地从蟒身的禁锢中悄然滑出,蓦地挥出一记老拳,重重击在蟒妖的下颌上。

蟒妖的巨口骤然闭合,吐出的长信却未及收回,便听得嘶嘶声响,两行清泪从探照灯般的蛇眼中潸然而下。

它咬到舌头了。

咬到舌头的蟒蛇已经出离愤怒,身躯越缩越紧,拼了老命也要将这个白衣讨厌男挤成香辣牛肉酱,一人一蟒在半空中盘旋缠斗,渐渐陷入白热化的死磕状态。

天绯的身体是不会那么容易骨折的,而巨蟒的束缚看起来也不大好挣脱,天朗的右臂被缠住,只有左臂可以与之周旋,几番较量之后,俊逸的脸庞上忽然现出些鄙夷之色。

“嘴大有什么了不起,黄口小儿才靠咬人取胜。”斜睨的黑眸满是不屑,冷冷望着蟒妖。“真有本事,就凭力气缠死我……你这张蛇脸怎么这么丑?还不如那张人脸英俊。”

凭力气缠人原本就是巨蟒的强项,又听天朗说蛇脸丑陋,难免有些伤自尊,于是蟒首顿时化成人样,劲贯全身,正蓄势待发欲与对方做殊死一搏,却听见天朗轻轻说了声:“很好……”

长袖扬起,二指张开,如利剪般直取蟒妖双目,蟒蛇的眼睛长在头颅两侧,一只手是难以同时戳到两只眼睛的,而变成人脸,就容易多了。

这招对于一只正打算像个男人那样去战斗的单纯蟒蛇来说,确实不要脸之极,蟒妖猝不及防,两只眼睛被结结实实戳了个正着,长嘶声起,悲愤而凄惨,缠住天朗的蟒身却立刻便松了开来,急如流矢般向着池塘对面的树丛夺路而去。

天朗作势欲追,却见红光一闪,原本已冲入树丛的蟒妖竟又原路折回,仿佛撞上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慌不择路地朝这边逃窜过来。

身后,有飘忽如鬼魅的暗影自树丛中森然跃起,挟了阴冷的微风,无声无息地掠过半池波光,转眼便赶至近前。

袍袖猎猎,如乌云蔽月,幽黯得看不清颜色,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悄然伸出,探囊取物般扣向蟒妖头顶,凄厉的嘶鸣声响彻夜空,蟒妖顿时通体红光大炽,粗壮的躯体几近疯狂地扭动着,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那看似不着劲力的钳制,红色光芒忽然开始如水般波动起来,源源不断流向对方掌心。风骤起,某个凌空飞转的瞬间,苏软看清了那暗影的模样。

长发未束,凌乱而妖邪地飞扬半空,惨白的脸庞被蟒妖身上血红色的光芒照亮,却让苏软的双眼顿时张大。

……那是……谁的脸?

从骁远王府碧波晚照的小亭,到王都城中灯彩如昼的元夕,从暮云江边烟水苍茫的栈桥,到鲲州城外海棠花飞的庭院,那张脸她实在太熟悉,但此刻,却又陌生得不敢相认。

即便朋友成了死敌,信任遭遇背叛,那脸庞在她的记忆中,也始终是优雅而美好的,偶尔扬眉,便如湛卢出鞘般意气纵横,偶尔轻笑,亦如春山秋水般风神疏朗。

“东方连锦……”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在清冷激荡的夜风里,轻得几近叹息。

天朗已回到水畔青石上,此刻正负手而立,饶有兴味地隔岸观火,听见苏软喃喃自语,便侧目看着她:“你认识这人?”

苏软苦笑,她不知道数日不见,东方连锦究竟何以会变得如此,却也并不觉得过于惊诧,在这段日子里,光怪陆离,变化无常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甚至连她自己都已经变作游魂,跟着个乖张诡谲的家伙无厘头地四处飘荡,就算有惊诧的心情,也早已没有惊诧的力气。

但仍会觉出些许寂寞和感伤,淡淡的,难以言喻,她知道,也许从这一刻开始,和风朗日之下那个银冠束发、绿衣如水的男子,便真真正正在她心中渐行渐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半天空,蟒妖的红芒已被东方连锦的手掌吸噬殆尽,方才还能翻江倒海的身躯此刻就像段枯槁的朽木,颓然落入池水,东方连锦的身形翩然旋转,径自向着苏软而来,却并没有出手,只落在不远处的岸边,悄无声息地与她对视。

曾经亲切的眼眸中闪烁着妖冶的冰绿色光芒,看得久了,心都会变得冰冷起来。苏软怔怔地望着那双眼睛,似乎有什么怪异的念头自脑海中闪现,却只是惊鸿一瞥,再要细想时,又理不出半点头绪。

“……你还好么?”想跟他说点什么,说了,又觉得这样的问候未免不合时宜。

东方连锦妖绿色的目光却像是忽然黯淡了些,唇角勾起,仍旧笑得清朗而温柔:“很好,你呢?”

“那条蛇怎样了?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变成那个样子,是初月部族的宿命。”东方连锦没有说话,背后,有人淡淡地替他回答。

莫伤离的语声里透着很深很深的倦意,像是整夜未睡,又像是大梦初醒,走到东方连锦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蟒妖是我从南方大泽中特意寻来的,已有千年之力,此刻尽数为你所得,可谓事半功倍。”

东方连锦笑笑,转过头,静静地仰望着即将破晓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东方世家……真的就是初月部族?”苏软忽然问。

虽然早在苏家庄园遇袭的时候,就已隐隐约约有所猜测,但此刻听到莫伤离亲口说出来,心还是不由得砰然一跳。

“城城和小锦,都是我最疼的孩子,若不是因为那洪荒之门,我宁肯他们永远只是权倾朝野的王侯,或者开疆僻壤的君主,像他们的父亲、祖父、曾祖、高祖那样,或尊崇,或富贵,或叱咤风云,或忙忙碌碌地过一辈子,可惜……小软软,你到这世上来了,洪荒之门开启有望,而我和他们,也就注定安宁不了了……”

看似答非所问,却已经回答了所有问题。苏软心中萦绕的那团乱绪忽然开始明朗起来,某段曾经听过的传说,某些曾经不解的困惑,某个曾经模糊的影像,渐渐聚合于一处,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让人惆怅。

……

“……夜雪。”

她望着莫伤离,小心翼翼地喊出那两个字。

莫伤离也望着她,片刻,忽然微笑起来。

“这个名字真的已经太久没人叫过……你若不提,我都要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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