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府大宅,算上苏软,其实只有三十五位夫人。
龙大官人酷爱娶妻,在鲲州城是家喻户晓的事情,但迄今为止,大夫人,也就是正室的位置,却始终空缺,这也就是为什么苏软排行小三十六,却只见到了其余三十四位龙夫人的原因。
三十五位夫人之中,有十二位是在一年一度的彩楼招亲大会上砸回来的,包括苏软;有六位是城中缙绅富贾或者官宦世家托了冰人前来提亲,他抹不开面子便答应了的;有十五位是他外出游玩、做客以及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期间,各种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娶回来的;还有两位,是他逛街的时候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的。
每个夫人都有或悲或喜的故事,每场婚姻都如同既浪漫又荒唐的戏剧。而龙大官人就像一个细心的收藏家那样,用他的千般怜惜和无限温柔,将那些女子,还有她们和他的缱绻过往,都小心收藏在这座山高水阔的巨大宅院之中。
他是个好人。
他对每个夫人都很好。
所以她们不争执、不算计、不吵闹。
因为她们在这里都很很快乐。
至少,要比在原来的地方快乐许多。
……
整整一个下午时间,三十余个女子叽叽喳喳地在苏软耳边讲着这些事,既真心诚意,又杂乱无章。苏软听得有些困惑,她不相信世上真能有个地方,有个男子,能让三十多个共事一夫的女子抛却心中芥蒂,真正做到相亲相爱,情同手足。
这听上去,像个温馨得近乎恐怖的童话。
然而听她们彼此交谈时温柔甜蜜的语气,看她们提到自己丈夫时那明朗朗亮晶晶的眼神,却又不像有半点伪装。
“你们就真的……从不介意么?”苏软忍不住问。
虽然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但,她真的太好奇了。
“介意什么?”有个削减细腰,艳若桃李的女子反问,苏软依稀记得,她好像是十三夫人,叫做凝霜。
“这么多的妻子,可丈夫只有一个……”
“起初……是有些介意的……”凝霜蹙了眉,像是在努力回忆着很久以前的事情,“但久了,见大家都那么好,自然也就好了……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其余众人皆点头称是。
这个解释让苏软有些转不过弯来,但想想好与不好,原也和自己没有太大相干,便不再刨根问底。大家聚着,又说了些冬春冷暖、刺绣梳妆之类的闲话,不觉天已向晚。
前庭的盛宴仍在继续,所以也仍不见龙雪辰的影子。敲过二更,外面忽然有白影展翅而来,从窗口轻盈滑入屋内,径自落上婚床旁喜烛高燃的桌案,却是彩楼上那只充当司仪的白鹳。
新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女子们看着那鸟儿的眼神里,居然好像都有几分敬畏之色。
“二更了,夫人们请各自回房休息,不要扰了公子的洞房花烛。”白鹳说,谦恭的语气,却掩饰不住眼神里的骄傲和冷漠。
龙夫人们倒也真的听话,纷纷起身向苏软告辞,转眼之间,偌大的新房里便只剩下了苏软和那只会说话的鸟。
苏软不大喜欢那只鸟。
一只鸟会说话,本来也没什么,鹦鹉、八哥、鹩哥之类的都能说话,还是很可爱的。
但如果说话的时候总拿白眼看人,就有点讨厌了。
“那个……”
这两个字是一人一鸟同时说出来的,然后,彼此古怪地看了对方一眼,又陷入沉默。
“……你先说。”苏软谦让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白鹳扫了她一眼,轻咳两声:“那个,三十六夫人,首先恭喜你跟公子的新婚之喜。”
“……谢谢。”
“其次,作为龙府的总管,有些事情,在下觉得有必要提前让夫人知道。”
“总管?你?”苏软瞪大了眼睛。
“这屋子里,莫非还有旁人?”白鹳冷冷道。
“……可,你不是一只鸟么?”
“谁,谁是鸟?!”白鹳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语声陡然尖利起来,“我哪里像只鸟?!”
苏软无语。
仿佛意识到素质问题,白鹳又平静下来,很优雅地甩了甩头上那根雪白修长的翎羽,半晌才道:“在下龙府总管,夫人可以叫我阿九,也可以叫阿九总管……反正,你前面那三十五位夫人,都叫我阿九总管的……”
“那……阿九总管好。”苏软决定入乡随俗。
阿九满意地点了点头:“刚才在下说过,龙府有些规矩是必须遵守的,这其一,就是不能嫉妒,龙府上下共有三十五位夫人,但公子只有一个人,所以,他很累……”
苏软非常理解地点点头。
“作为夫人,当恪守妇德,不能因为心胸狭窄,给公子徒增烦恼。”
“……真怕烦恼,又何苦娶那么多?”
“您说什么?”
“哦……没什么……你继续……”
“第二,公子虽然平日里喜欢到各位夫人处坐坐,却从不过夜,他喜欢清静独居,所以夫人只消在公子来时,小心侍候,公子要走,却不必相留。”
“哦?”苏软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件事情比较耐人寻味。
一个娶了那么多老婆的男人,却从来不在任何一个女人那里过夜,这个……莫非……
“夫人那是什么表情?”阿九怪怪地看着她。
“……”
“……不要误会,公子从身到心,都绝对正常,只是他习惯深夜读书,所以不愿扰了夫人们的清梦而已。”
“……哦。”
“第三,可能也是夫人最关心的,那就是招亲之前龙府答应下的事情,夫人可以提了。”
说这话的时候,那种轻蔑与不屑的味道便又昭然若揭。
苏软些茫然:“什么事情?”
阿九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她:“夫人不必顾虑,即便是天大的事情,龙府既答应了,也必然竭力办到。”
苏软愈发摸不着头脑:“可是,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是什么事情?”
阿九烦躁地在桌上踱着步,像在竭力隐忍着什么,终于忍耐不住,向着苏软大喊大叫起来:“我受够了!你这女人真真矫情得很!难道为你办事,还要我龙府求你开口不成?!”
这几句痛斥来得劈头盖脸,又莫名其妙,苏软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又被它喋喋不休地打断了。
“趁我还有心情,快点说,是要加官进爵,还是荣华富贵,别抻得九爷我没了耐性,你这小老婆可就白当了!”
“我才受够了!你这死鸟,什么九爷九爷?!你是谁的爷?!”苏软终于按捺不住,跳起发飙,从白天的彩楼招亲开始,这孽畜就不拿好眼神看她,言辞之间也是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她念它是只鸟,也就忍了,现在,居然又找上门来寻衅,还说得那么难听,喵的,老虎不发猫,你当我是病危啊?!
事实证明,温柔的人一旦发飙,是非常可怕的。刚才还恬淡娴雅的新娘子在转瞬之间暴跳如雷,提了裙摆,青面獠牙地向一只鸟冲过去。
而那只鸟由于太过意外,略有些愣神,竟然未作半点闪避,就被她轻而易举地掐住了脖子。
“我问你,我,是,谁?”将那只鸟举到面前,咬着牙一字字地问。
“你是……三十六夫人。”鸟怔怔地说。
“那,你又是谁?”
“……龙……龙府总管……阿九……”鸟觉得有点呼吸困难。
“也就是说,我是你的老板娘,也就是主母,对不对?”
“……”
“那么,你,凭什么,对我大喊大叫的?!还说我是小老婆?!你们龙大官人都说了,我是这龙府的女主人,你算老几?!你不过是一只鸟,就算把自己当人,也不过是个鸟人?!这是我的房间,谁许你进来的?你,给我滚出去!”
一通疾风骤雨般的厉喝,与其说是争吵,不如说是发泄,待吼得心里略略畅快了些,便提着那只已完全进入石化状态的鸟,噔噔噔走到房门口,举起来,像扔纸飞机那样奋力扔了出去。
阿九昏头昏脑地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即将亲吻大地的时候,才总算想起自己是只鸟,于是连忙扑腾了几下翅膀,勉强飞起来,像看怪物似地看着苏软,半晌,才难以置信地说了一句:“你……你敢扔我?”
“扔你又怎样?”新房门口,三十六夫人插了腰,明艳艳俏生生地站在檐下温暖的灯光里,小脸上写满了鄙视和不屑,“一个狗仗人势的破鸟,有什么了不起,惹急了我,把你扒光了毛炖汤喝!”
“真要炖了,能否匀我一碗?”
温柔魅惑的男子语声,带了些隐隐的笑意,从不远处响起。苏软循着语声看过去,怔住了。
龙雪辰已从前庭盛筵上回来,此时正在新房门前一株雪山琼岛似的玉兰树下站着,四面楼台灯火如昼,他身上那袭绣了落日明珠的殷红锦袍便愈发流光溢彩,白日里束发的银环此时被取下,银发如月夜长河,悠悠飘垂至腰际,修长的手指间捻了朵柔静的玉兰花,放在鼻翼轻轻嗅着,神情半是闲适,半是慵倦,莹白剔透的花影映进璀璨澄澈的眼眸里,却不知是谁为谁增了颜色。
……好漂亮。
每次看见那个男人,苏软都会不自觉地从心里喊出这三个字,继而便会莫名其妙地想,这样的男子,难道真的是人么?
原以为只有天绯那样的妖孽,才可以美丽若此的。
“公子,这女人……简直就是个泼妇!”
尖利的语声破坏了看见帅哥的美好感觉,却是那只鸟在告黑状了。看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显然是在这座宅院里横行霸道惯,软柿子捏惯了,冷不防遇上个敢抵抗的,便觉得自己受了多大的冒犯和委屈。
苏软决定,为了那三十四个如花似玉的龙夫人,今天也要跟这恶鸟死磕到底。
说不上为什么,总之就是……跟它不对付……
“龙大官人。”很冷静地看着玉兰树下的男子。
“你得叫我夫君,或者雪辰。”
“……雪,雪辰。”
“很好。”
“那个,雪辰,你有没有考虑过,换几只宠物来养?”
“……嗯?”
“比如说……狗狗?或者猫咪也可以,哪怕是养只脾气差点的狐狸,也比养鸟强,聒噪得要命不说,还可能传染禽流感,尤其是那种会唱几句什么闲杂人等——退避四周——淑女闺秀——朝前站定——之类的废话,就把自己当成大内总管的,长相又丑,心眼又坏,倚老卖老,欺软怕硬,实在欠揍得很,真真是动物界的耻辱……”
气定神闲地说完这几句话,心里很诚挚地向所有鸟儿道歉,对鸟类,绝没有半点歧视,只是那个家伙,也配叫做鸟么?
日——啪!
有飞行物作自由落体后拍在地面上的声音,低头看看,阿九正在龙雪辰的脚底下抽搐。
“小三十六的意思,我会好好考虑。”龙雪辰笑笑,甚至没有去看那只鸟一眼,举步,径自从它身上跨过来,走到苏软面前,“但今天,我们得好好享受这洞房花烛,不是么?”
说着,将那朵玉兰花轻轻簪上苏软的鬓边,端详了许久,眼眸里温柔怜惜的神色中人欲醉。
晚风扬起两人的裙裾袍袖,空气里又弥漫着那种清爽而忧伤的新雨味道。
他身上的味道。
“人生苦短,我能给你的,抑或你能给我的,终究不过百年,所以,都好好珍惜吧……”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苏软还在想着那句话的意思,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竟被他横抱起来,走入了红烛摇曳的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