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乎是与博雅同时到的门口。
望见我俩,他笑盈盈的晃了晃手里提的香鱼。
于是,晴明的眼睛刹时便笑成了一条缝。
同往常一样,在回廊下备上酒菜,沐着月光,两人悠哉的对饮。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望着皎洁的明月博雅呢喃。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神了,喝酒竟能喝出个李白来。博雅大人这是‘相思’上哪家的小姐了?”
晴明摇头,淡笑:“他是在感慨呢,想是下午听说了什么吧。”
“恩,下午听说忠见大人去世了。”博雅叹道。
啜饮了一口清酒,晴明轻问:“那个咏‘恋情’的壬生忠见?”
“正是。据说是绝食后,咬舌自尽的。”
“唔...看上去那么温文尔雅的家伙,骨子里却真是执著之极呢。”晴明嘟哝,但语调依旧淡然。
“是啊。输了赛诗,竟然会食不下咽。真是难以置信。”博雅由衷地叹息,喝了一口酒。
“赛诗?”我不解。
博雅好心为我说明:原来让他俩叹惋不止的,是五月里在大内清凉殿举行的和歌比赛。参赛的人分两组,题目拟定后,从两组参赛者做的和歌中各选出一首进行pk,评比优劣。
晴明所说的“恋情”,指的便是当时由一个叫壬生忠见的同志所作的诗。也就是博雅喃喃咏颂的那两句——“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当时,与忠见同志一较高下的则是个叫平兼盛的大人。
担任裁判员的藤原实赖同志认为那两首和歌不分伯仲,一时难做决断。但眼见身为boss的天皇阁下似对平兼盛的那句:“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更为青睐,故最终宣布了兼盛同志获得小胜。
怎料,那忠见的心眼儿小,加上好诗成痴。听后竟脸色刷白,当下连连低声惨叹。回到家里亦然,一连几天愣是缓不过那劲儿来,依旧郁郁寡欢,食不下咽,终于在几天前绝食而亡...
“可怜呢。”言罢,博雅叹息着。
我耸耸肩膀,摇头轻笑:“别郁闷了,他自己都不怜惜自己,又何需旁人悲悯?”
闻言,他俩具是一愣,博雅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却仍黯然:“纵然如此,还是觉得他很可怜...”
晴明举杯,含笑而饮,微扬起长眉:“好人呐!博雅!”
腼腆的一笑,博雅轻摇摇头,举杯回敬。
月光,洒在杯中,被二人尽饮...
这样的夜...若是再漫长些该多好,我想。
那日之后,连续下了几天的雨。待天气难得地放了晴,阳光却迟迟不肯明媚起来,惹得天空也总像蒙了薄纸般,云里雾里模糊不清。
清晨,博雅匆匆而至。
“哎,据说出来了呢。”才见面,他便没头没脑的说。
“什么出来了?”我问
“忠见大人的怨灵啊,昨夜都跑到清凉殿上去啦!”喘了口粗气后他道。
估计是一路急走过来的缘故,在这微凉的清晨,他的脑门上却渗着汗。
我忙递了手帕过去,晴明看了看他,嘴角微微露出笑意,无奈的摇摇头,打个哈欠后,方懒洋洋的“哦”了一声。
草草拭去汗水,博雅急道:“真的!已有好几个值夜的人都看见了。他面色煞白在夜雨中漫步,嘴里还不住念着‘恋情’。”
“只是这样?似乎很有意思呀。”晴明仍旧一派悠闲,满不在乎的微笑。
“怎么会有趣?晴明,这事儿连着有三四天了。而且,就在忠见开始出现的那天夜里,圣上心爱的琵琶‘玄象’跟着也失窃了!多么诡异啊!圣上听到一定会很不安的!”博雅认真道。
“这样啊。”晴明似乎稍稍严肃了些,端坐起来:“的确有些伤脑筋。”嘴上虽这么说着,却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烦恼的样子,唇边的笑意依旧。
我静静听着,暗自兴奋起来:这玄象为鬼所窃的事情,在《今昔物语集》里曾有记载,令人感觉诡异而奇幻。看来了这么久,还没亲身经历过灵异事件呢。身为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式神,若连鬼都没见过,就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啧啧~~反正有晴明护着,死不了。这可比游乐园的鬼屋要刺激多了。
“我也去!”思及此,本小姐大喝一声,坚定的看着他俩。(事实上,更接近瞪)
“去哪?”他俩被我突如其来的“豪气”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去罗城门找玄象啊!”我理所当然的道。
博雅像看怪物似的瞪着我,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你怎么知道的?昨天晚上,我确实在罗城门下听到过那玄象弹出来的声音。所以才特地来邀晴明今夜与我同去查探一番。”
呃...糟糕!刚刚光顾着胡思乱想,压根没注意他俩说到了哪,我心下大叫失策,却一时无语,只好干笑。
该怎么跟他说呢...总不能说是书上写的吧?~~
似笑非笑的看看我,晴明长眉一挑,又转过头望望一脸期待的博雅,长叹了口气道:“那就去罢。”
夜幕降临,雨天后的夜空如同被洗过了一般,连星星都似乎离我们更近了些。
晴明一身白色狩衣,脚登黑色皮短靴,左手提一个大酒瓶,右手还是他的那柄折扇,轻松且随意。
我左手提了篮点心,右手擒着灯,口里哼着革命歌曲《红色娘子军》,兴冲冲的跟在晴明身后。
“向前进,向前进.
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
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
...向前进,向前进.”
得承认,我和晴明的架势更像是去郊外野餐。不过博雅看见我俩时的表情似乎太过复杂了——惊诧,好笑又有些气恼和担心。
但他也不很像要找玄象的样子,尽管他穿了正式的朝服,戴上有卷缨的朝冠。腰际挂了长刀,右手握着弓,身后还背着箭矢——可他没有举灯,而是带了支笛子.轻握在左手里,与武官的打扮融合在一起显得异常突兀。
在博雅身边站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盲人,瘦小而沧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不嫌累,竟大老远的背了一把琵琶来。
“这位是蝉丸法师———”博雅介绍道:“我跟法师说起半夜听见琵琶声的事,结果他也表示一定要听听。”
蝉丸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这便是晴明大人吗?”
“正是,在下便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晴明语气格外恭谨,举止也颇为稳重,感觉上比和博雅在一起时要高雅得多:“这位是蜜蝶,我的式神”
我微笑,颔首见礼。蝉丸亦如是。
人员悉数介绍完毕,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向罗城门前进。
多么怪异的组合,我哼着歌边走边想。歌声在平安京寂静的街道上久久回荡——
“向前进,向前进. 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