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宽的大殿, 文武大臣左右两班, 高高的台阶上,有象征最高威严和权力的龙椅。
龙衍便就坐在那张椅子上,看着下面的臣子, 姿态随意,似笑非笑, 明黄朝服掩映下,有种浑然天成的威仪, 帝王气度。
墨逸轩站在殿下, 看着龙衍唇角微微挑起的弧度,恍如隔世。
自从几年前他坐上那个位置起,每每上朝, 他的神情总是一样, 让人看不透,又略感压迫。唯一不同的是, 他经常会在他抬头看他的一瞬间, 偷偷朝他眨眨眼睛,一脸的坏笑,好像在说,抓到你了……怎么样,我很帅吧!两人默契非常。
如今……
如今他的视线直直看着殿下, 看似在看每一个人,又像没看每一个人,更是不曾看过他一眼。
墨逸轩心里发苦, 见到人的欢喜和自己已不在人眼中心中的失望交错,整颗心空空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不过他也在暗自安慰自己,不是早料到会如此了?不要在意吧。
“昨儿个西北道上了折子,说是华国挺安分的,正在忙内乱,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事,但是华国的邻国,我西北挨着的小国卫国,倒是闹起来了。”龙衍摸着手上的扳指,声音有些凉,“众卿说,怎么办呢?”
底下的大臣们有的你看我我看你对视无语,有的小声商量两句就禁了口,低头站着,有的直接神色不动,看不出想什么。
龙衍看了看下面,笑了,“怎么,朕让你们说,都不说了?”
众臣更是低了头,想着怎么说才合宜。
“臣有话说。”一个四十多岁矮胖的大臣走出来,“皇上臣有话说。”
龙衍一看,是江州太守李跃,“讲。”
“是,皇上。这华国既然不犯我边,我大殷只要守好了边关,就不会有事。但是那卫国却诡异的很,它国虽小,但国中都是会巫术的异族,毒蛊之术颇盛,还能控制人心。微臣任江州太守五年,对于卫国稍有了解,他们并没有太多野心,国中又富庶,我们只要给点小头小利,便会无碍了。”
龙衍看都没看他一眼,也没接他的茬,只问了一边的易恒一句,“易将军身子可大好了?”
“回皇上,臣没事了。”易恒走到大殿中央,似是不同意那江州太守的说法,看了他两眼。
“那李太守的话,易将军以为如何?”龙衍眯着眼睛看了太守一眼,“太守似乎认为这个方法非常可行呢。”
不等易恒反对,李跃马上点头,“回皇上,正是正行。”
龙衍挑眉,摆摆手让易恒先回去,“太守有何良策?”
“微臣认为,可以给些金银器物安抚,或者寻个宗室之女和亲,卫国人极向往中原文化,想来必会和我大殷交好。”
“朕可没姐姐妹妹的要给他们,朕也不喜欢异族女人。李太守啊,你看反正都是和亲,让他们送几个美女来给你做小妾如何?”
龙衍看着李跃,不悦的神情已有外露,龙颜不悦了,底下的大臣们也跟着抽气,李跃也紧张起来。
“臣……臣……”李跃额角有汗,“不敢。”
“你不敢?我看你是什么都敢了吧。”龙衍声音冷冽,“把李跃拖出去,砍了。”
清清淡淡的声音,落在人心上无比的寒。殿外守着的禁军当即就上殿,摘了李跃的官帽,把人拖了下去,殿中回荡着凄厉的求皇上饶命声。
半晌,龙衍淡淡的声音传过来,“我大殷树大招风,谁都想来看看能不能捞点什么,朕遵先祖遗诏,与各国邦交以和为贵,但如若别国惦记着我大殷的家财,甚至已经明摆出来要上门欺负了,则万万不能姑息!”
“要说送个姑娘去和亲这法子也不是不行,那卫国一满意肯定就不动了,但是这回有了,下回呢?他卫国不过一个小国,就能张牙舞爪的直接要东西了,那改天别的国家一块来要,朕也一起给了?”
他看着底下的大臣们脸上一副忧心状,又说,“你们别觉得朕把这李跃一句话砍了就人人自危,这李跃私底下如何,朕心里清楚的很。你们大家各自做好分内的事,记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就好。朕不介意你们揣测圣心,但朕介意你们为了揣测圣心什么事都去做。只要你们把心里的想法照实说了,跟朕想的一不一样没关系,当然,没什么远见的就不要说了,朕会想罢你的官。”
说完他看着一边的易恒,“易将军,看样子那卫国并不好对付,你敢去带兵替朕把它灭了么?”
易恒马上跪地,声如洪钟,“我大殷威严不容侵犯!请皇上下旨,臣即刻去边关,攻下卫国!”他易恒最不怕的,就是打仗!他易恒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敢犯他家国!
“好志气。”龙衍挺高兴的看着易恒,笑了。他说,“我大殷不容人觊觎,我大殷的百姓朝臣要挺着腰板做人,别人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是不可能的。我们希望太平,但若是别人欺负上门,也不能姑息!是不是啊郭大人?”
郭开正顾自擦头上的冷汗,那个羽箭丢失的案子大理寺也不知道查的怎么样,不对他公开案情,也不提他责任多大,大理寺卿海晏还经常被叫进宫里,不知道有没有说这个事,到底会怎么样。
现在这江州太守跟他私交不错,而且前天李跃还跟他聊过,说希望他在大殿上提出建议时希望他能附仪表示赞同,说是皇上默许了的,哪知他还没表示呢,这李跃就先被砍了……
他只有擦着汗说是是是,我大殷国威不容侵犯。
龙衍赞赏的看着易恒,“易将军很有血性,不过也不必过于着急,他卫国也只是有这样的动向还没真的打过来。若是真有那一天,就拜托易将军了。”
易恒像是也是也满意自家皇上的做法,行了礼回了列,神情很是轻松自豪。
一般来说,对于年纪大的皇帝,大臣们会希望他尽量不要昏庸看不清时势只想着守好江山就好,对于年纪比较轻的皇帝,大臣们会希望他不要过于激进老想着去打仗扩张版图。
对于龙衍这个皇帝,大臣们的想法是很一致的。他初登基时,大臣们觉得他过于散漫,不能勤于政事,略感失望。但经过一段时间,发现所有政务都能打理的井井有条,几件大事也做的像模像样,就开始期待,这或许是个好皇帝。
他年纪轻轻做了皇上,人聪明做起事来绌绌有余,大臣们就想他年轻人的朝气少了点,如果能更精心于国事就好了,甚至会希望他能多多关心兵事,国富民强一统天下的事,大臣们也想。
现在听了他这些话,大臣们更是期待着,更明智的君王,更强盛的国家。
打仗还是不打,张驰之间要有度,过了不行,会被人说是好大喜功,且劳民伤财;不打一味退让的话也不行,让人感觉失了锋利人人可欺。
现下有这样的机会,的确可以练练自己的兵,彰显一下国家实力,这样百年社稷功业才会更稳,皇室声望才更高。
卫国并不算大,异族再怎么强,大殷也是非常有信心的。
龙衍的这个度,掌握的刚刚好。
几位大臣激动的摸胡子,深觉皇上当真是天子的料,杀罚奖赏从来公道,与帝王之路一步不偏。回头想想,自登基至此,竟没做过一件错事,自古几个帝王能如此!
激动之余,一齐跪地高呼吾主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墨逸轩看着心里也甚多感慨,有种莫名的自豪感,从心底升出,绵绵不绝。
这就是他喜欢的人,他心里的那个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龙衍是相当任性的,而把他磨成如此从容淡然心志的,他不敢说全是他的功劳,也是有很多影响的。
以前的相处,他的冰冷对上龙衍的火热纠缠……
总之他是高兴的,有国如此,有明主如此,是他之幸。
后天便是年三十,春节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喜庆的,欢乐的,对于天子和朝臣亦是如此。
所以虽然每天每天的事都不少,大家都很有默契的把好事,值得称道的事都提上来说,不好的事就先放放,以后再说。过个好年,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所以除了这件事外,这天早朝的气氛也很是轻松。
最后快下朝时,龙衍摆摆手,“好了朕这两天选妃忙的很,没什么事今儿个就到这吧。”
这话说出来带了点少年成亲前的小小期待喜悦和浅浅的烦恼之感,众臣会心一笑,觉得我大殷终于要有主母了,皇上也能更成熟了,欣慰的很。
墨逸轩却是脸一白,动作一僵。
下朝,众臣们三两一行往外走,墨逸轩愣了一会儿才开始往外走,易恒走过来看他,浓浓的眉皱着,“病还没好?”
“好了。”墨逸轩对着他笑,“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易恒也不拆穿他,“一起走?”
“好,一起。”墨逸轩也不介意他陪,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
雪后初晴的景色极美,皇宫虽然大臣们不能乱逛,但是上下朝经过的一个小花园倒是可以走走看看。
墨逸轩觉得这天没什么事,又有易恒在一边,聊聊天也是极好,便信步走进了小花园。
易恒自然也跟着。
“这几天你过的可好?”墨逸轩拂开一边正艳的红梅,回头看了看易恒,“狩猎那天害你受伤,真的很抱歉。”
易恒一愣,就见墨逸轩一身深青官服,纤长的手指拂着艳红的梅,含了饱满英气的眉,绽满笑意的眸,微弯的唇角,墨发红唇青衣配着红梅,伴着那抹笑意,说不出的美好。
他轻咳一声,“我是护驾。”
“我可是听到了你说的话。”墨逸轩眉毛稍挑,坏笑,“你可是说我不能有事哦。”
易恒刚觉得尴尬考虑怎么说这个事,墨逸轩后面的话已跟着进了耳朵,“我就说我们那么些年的交情没白来。自小你就像哥哥似的疼我和皇上,看到我们有危险准担心的。”
“可是以后不要这样了,”墨逸轩神情认真,“以后你要把自己做在首位,照顾好。上回我去你府里,你娘还说你这么大也该成亲了,却总不顾着自己的身子,以后哪个姑娘敢嫁你。”
“我看也是。”墨逸轩慢慢往前走,看着红梅花瓣上托的白雪很是高兴,偶尔用手指轻碰,雪就掉下来,玩的很高兴,“我们都长这么大了,要对自己负责,你以后也一定先着紧着自己。”
他这么一说,易恒也没话了,只得僵硬的点了点头,“嗯。”
正悠闲的走着,突然有个身影撞过来,许是雪太滑,一个趔趄站不住了,紧紧抱了一旁的树,才勉强站住了。那人像是吓坏了,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见这边有人,赶紧走了过来。
待走近了,才看清楚,是个姑娘。这姑娘一身浅红的衣裙,略施了薄粉,身姿窈窕神情无辜,一双大眼睛水润润的,倒是极衬这雪景。
“荔枝见过丞相。”那姑娘走近了,看到墨逸轩,福了福身。
墨逸轩轻轻回了礼,才认出来,可不就是太尉明泽的女儿荔枝?果然姑娘家打扮打扮不一样,换个装束换个妆就不太瞧得出来。
对于没认出她来她却认的他,墨逸轩有点微微的歉意,就问,“姑娘为何在此处?”
荔枝盈盈起身,大大的杏眸里噙了泪,好一个我见犹怜,“荔枝本是被太后邀来宫中小住,说是到时候皇上选妃……选妃……呃……”
看她脸上泛着淡淡红有话不好说的样子,墨逸轩心下明白,必是太后应了她什么了,就说,“你在这里,是迷路了?”
荔枝抬头看他,大大的眼睛圆圆的,像是有些惊讶,“丞相果然好聪明呀……太后常说丞相贤才,什么事跟皇上说都没用,丞相一劝皇上就答应了……”
她若是以前说这话,墨逸轩就算心里有些赫然也觉得没什么不对,可现在一说,太后明显利用他,他现在又被皇上不喜欢,真真讽刺。他喉里漫出淡淡的苦,说不出又咽不下,难受至极。
“那丞相能不能也劝劝皇上,让他……让他……纳了我?”荔枝一说完,马上低了头,一脸的绯红,很不好意思,“虽然太后说……说……说了……可是皇上还没说过……喜欢……嗯……丞相,您可以帮我吗?”
讽刺。
真的很讽刺。
若说以前只是假装听太后话帮忙,心里有种不愿意但不得不为之的无奈,现在则是连假装做都假装不了的心酸。
一个即将成皇上妃子的姑娘,来请一个已经不能单独见皇上被皇上所讨厌的人帮忙去劝皇上喜欢她……
他现在,已经连说这种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个……微臣怕是帮不上忙。”他微微笑着,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是说帮不上忙。
荔枝有些失望,却也很快打起了精神,“也是,后宫里的事算是家事,丞相不大好开口呢……”
家事……
墨逸轩心头又是一痛……他曾经,是龙衍比家人家事还重要的那个……如今却……
“那么丞相可不可以告诉我怎么出去?”荔枝微偏了头,“说出来丢人,荔枝……真的是迷路了。”她咬了咬唇,“还说送东西给皇上……现下连地方都找不到。”
直到这时,墨逸轩才看到她双手是握在一起的,中间好像放了什么东西,小心护着,“送皇上的?”
荔枝很宝贝的把手放在胸口的位置,“嗯,给皇上祈福来的,放在佛前七七四十九天了呢。”
七七四十九天……算算时间,怕是第一次在晚晏上见过皇上,就惦记着开始做这事了……
墨逸轩仔细想了想,有没有替龙衍用心思做过这些,想了半天,无果。他深深叹气,龙衍还会贴心的送他小玩意儿,常记着他吃饱没受寒没,一桌吃饭时总要先给他夹,在一起时总记着时时帮他拢拢衣服,他却是连这些事都不记得……
“丞相?”荔枝见墨逸轩出神,出声提醒。
墨逸轩回神,“哦,方才皇上在上朝,你想见估计也不好见到,还好现在下朝了,他估计去养心殿批奏章了,你顺着这条路走,到了拱门左转,一直走便是了。”
“谢谢丞相。”荔枝听完,朝墨逸轩和易恒行了礼,高兴的走了。
“她是——”易恒纳闷,姑娘家怎么跑这里来了。
“太尉之女荔枝,太后很喜欢,皇上也不讨厌,还说他们俩个一个荔枝一个龙眼很配。”墨逸轩听着自己的声音有些酸,赶紧扯开话题,“你不是说回来后请我去太白楼喝酒一醉方休么?便就今日吧,如何?”
“好。”易恒走了两步,又说,“今年大年夜,一起过吧。我带了几坛大漠烧酒,很有味道,来尝尝?”
“不了,”墨逸轩摇摇头,“那天……我有事。”
“有事?”易恒想了想,问,“听说老夫人今年要去你哥嫂那里过,相府没有人……你要一个人过?”
“不是我一个。”墨逸轩看着远处的天空,“和别人。”
每年的年三十,对他的意义都不一样。
自从认识以来,每一年的除夕,他都是和龙衍一起过的。不管他们多忙,多累,前面怎么样,除夕的晚上,他们必会是在一起,迎接新的一年的。
就算龙衍在外面的那几年,也不例外。
他会赶一个多月的路,就为和他一起守岁。
年年岁岁,花不同景不同,人却是始终是那人。
今年,虽然龙衍说了那些话,他仍然期待着,他们的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