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宫本不是殷璇玑的寝宫, 但是, 早前萧胤因殷家妄图谋反之事暗示殷璇玑撇清一切关系,殷璇玑便也就顺水推舟,借口自己需要静养, 从坤怡宫迁到了这里。如今,萧胤“驾崩”, 蓦嫣被胁持,无人主持朝政, 照理, 殷璇玑身为太后,很应该在这个时候出来控摄大局,可她却似乎一点也不想惹事上身, 依旧在这幽僻的康宁宫中品茗逗鸟, 甚为悠闲自得的模样。
“殷璇玑!”
叶楚甚抱着蓦嫣,手执殷璇玑的手谕, 一路上畅行无阻。入了康宁宫, 他面色不善地逼近殷璇玑,目光凌厉而深邃,混着秋意凛然的微风,有丝丝寒意袭来,一向服帖垂顺的黑色发丝如今略显出几分散乱, 随着衣衫一同被风撩起,坏了那素来儒雅温文的表象,看起来颇有几分猖狂。飞扬剑眉下的那一双眼像是不透光的水晶, 深邃闪亮却没有半分感情,只有令人不安的寒意,整个人看上去戾气十足,语出慑人。
殷璇玑偎在绣着凤纹的“水波凌”丝缎软榻之上,见到他怀里不停颤抖的蓦嫣,却丝毫不动声色,只是颇为不在意地垂下了睫毛,眼睫的尾翼在她的脸颊上涂了一层淡淡的青黑影。摒退了一旁花容失色的宫娥后,她才冷笑着应了一声,似乎并没有把他的声色俱厉看在眼里:“叶楚甚,有何贵干?”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叶楚甚打交道了,知道他温文尔雅的表象之下潜藏的是怎样的心思,也自然明了他此时是因着何事而气急败坏。
“你当日明明答应过我,事成之后——”叶楚甚眯起眼,将怀里的蓦嫣抱得紧紧的,原本笑意可掬的假象已经被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所掩盖,平淡的语调中暗藏着阴鸷,一簇火苗在黯沉的双眼中升腾,焚烧:“否则,我又怎么可能帮你将邵家灭门?”
听到“邵家灭门”这四个字,无疑于得了个在脑眉心上炸开的晴天霹雳,惊得蓦嫣连耳朵也嗡嗡作响,心颤地抖了又抖,把头深深藏在叶楚甚的怀里,抓住他衣襟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早就觉得奇怪,一切似乎都像是有知情人在刻意安排一般,她与萧胤在青州刚与北夷人立下盟约,而远在京师的吏部尚书邵远翔便遭了灭门之祸,逼得萧胤不得不立刻回京主持朝政。若不是这一次,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直对萧胤的要求看似逆来顺受的叶楚甚,早已经出其不意地与殷家一拍即合。
殷璇玑径自从软榻上起身,风姿卓绝地迈了几步之后,又陡然回身,斜斜地瞥着叶楚甚,姣好的面容之上依旧是冷到骨子里的笑:“哀家答应你的事,哀家可从没有反悔,那事,彻头彻尾与哀家无关。”
她说的一点没错,早前,殷钺旒属意拉拢叶楚甚,曾以封侯拜相荣华富贵相许,叶楚甚皆是嗤然一笑,未作任何回应。而只有她心里明白,叶家样样不缺,叶楚甚身为叶家的主事者,又怎会看得上那些虚浮的东西。她找到叶楚甚,本想借萧胤许了他婚事又反悔之事挑拨一番,却不料,叶楚甚竟然甚为坦率,只说愿意助她,惟愿事成之后娶自己该娶的那女子为妻。
那一刻,她才恍然,那叶楚甚“该娶的女子”,不正是她的亲生女,叶楚甚同父异母的妹妹么?没想到,不知不觉间,不识真相的叶楚甚已经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情根深种,这一切,难道不是连老天也在帮她么?
当日,她授意萧胤下旨将昭和郡主赐婚于叶楚甚之时,萧胤满口答应,她便也就冷眼旁观地静待叶楚甚与蓦嫣生米煮成熟饭,想借兄妹乱伦之实报复叶翎,不想,最后却被萧胤给摆了一道。至于叶翎,他以为萧胤是他的儿子,本着内疚之心,告诫叶楚甚处处忍让,却不想,叶楚甚早已因着横刀夺爱一事心中有隰,后来又得知萧胤对自己的心上人举止放肆,甚至白日宣淫毫不避讳,更是怒从心起,便与她一番商议设计,诱使萧胤前往南蛮,让其有去无回。
不论叶楚甚最后是娶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又或者叶翎错手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她都是最后的赢家!
这么多年来,她苦心孤诣,为的就是一雪当日被叶翎抛弃的耻辱!
“我爹在哪里?”叶楚甚并不知道殷璇玑的所思所想,只是一径寒着俊颜,脸上快速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神情在瞬息之间变得肃杀
“你爹?”殷璇玑微微敛眸,语带玄机,淡讽的轻语虽然温和无波,却令此刻不得不装疯买傻的蓦嫣像被一千根冰箭同时射穿一般,有种寒彻心肺的无名恐惧:“叶大公子,你是不是问错对象了?你爹在哪里,你这个做儿子竟然不知道,居然一副兴师问罪的面孔来找哀家这个外人的麻烦!”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如墨般的发间簪着的凤钗微微颤动,那剔透的流苏珠子摇摇晃晃,映着那没有血色的颊,带着一种摄人心魂的苍白,把话说得狠辣无比:“若是我知道你爹在哪里,哀家一定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这么多年来,她身边从没有人胆敢不怕死地提起叶翎的名字,足可见的她对那寡情薄意的男人有多么恨之入骨。
“你不知道?”叶楚甚有些动怒了,狠狠咬牙,周身血脉奔涌,指节在紧握下变得青白,眼神也冷了,那英俊的脸庞渐渐化作了扭曲的形状。毫无预警地上前一步,他竟然一把扼住了殷璇玑的咽喉,紧抿的薄唇,凸蹙的眉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谁也不曾见过的狰狞:“那好,既然你不知道,留着你也是个祸害。待我杀了你,我就不信他还不肯现身!”
“你未免也把你爹看得太有情有意了。”被叶楚甚扼住了咽喉,可殷璇玑却反而笑得很是愉悦,无论是语调还是神情,都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嘲讽:“哀家死不死,与他有何干系——”
她话音未落,却只听得一旁传来甚为威严的低沉嗓音:“楚甚,住手!”
她愕然转眸,眼底有惊疑,有喜悦,还有浅浅的不可置信,因为太过震惊,她颤抖着唇,眼底涌上一阵热流,映着叶翎那张已染上岁月痕迹的容颜,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凝固成冰,就连躯体也随之僵硬了。
这个她本以为会爱一辈子,却最终被她恨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如今,真真实实地站在她的面前!
她本以为,再相见之际,她会扑上去狠狠地撕咬他捶打他,痛斥他的寡情薄意,可最终,她却是木然地站在那里,所有想说的话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满溢着锥心刺骨的疼痛。她想起那年华豆蔻的时刻,她大胆而热烈,恣意地挥洒着青春,甚至连他早已有结发妻子也不曾在意,与自己的父亲吵翻了天,为的只是嫁到叶家做个妾室,可最终,她的真心换来的不过是背叛,是难堪的弃若彼履。
若没有爱过他,她的一生会是什么模样?
终于不敢再看他,她别开眼,心底那自以为早已愈合的伤口痛得好似再一次裂了一道口子,汩汩地淌着血,痛得她连气息也渐渐微弱了起来,却不得不死死撑住。
叶翎缓缓走近,俊脸之上没有一丝表情,双眼漠然地静静看着殷璇玑,那眼神,看不出是有情还是无情。
这一刻,对峙的气氛很是怪异。
叶楚甚抽回那扼住殷璇玑咽喉的手,眼中一片阴冷的寒凉,明明是对着叶翎说话,可眼却不看他,只是无限内疚地盯着怀中的蓦嫣,薄唇轻掀,用那曾经温柔似缎的浑厚嗓音沉沉地质问:“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翎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转眸看向叶楚甚,深邃清朗的眼中显出一种极稳极劲秀的力道,像温柔的静谧泛着冷光的剑那般:“楚甚,你明知萧胤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竟然还为了这个女人,与向晚枫一起设计,诱使萧胤前往大骊,又假借我的名义,授意南蛮王将萧胤给活活折磨死!”
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深深亏欠了萧胤,不仅仅是因为当初对殷璇玑的抛弃,更重要的是,那毒死萧齑的红铅丸,含有“长寿阎王”之毒,是他暗中安排方士进献的!他没有料到萧齑竟然会硬拉着萧胤一起服用,以至于害得萧胤受“长寿阎王”之毒的折磨。
如今,自己的两个儿子又因为一个女人而手足相残,难道,真的是他造下的孽?!
听到叶翎提起“向晚枫”,蓦嫣的心再次抖了抖。幸好她此时什么也不用说,只需要安静地埋首在叶楚甚的怀里,否则,她倒真的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揭穿种种真相的时刻!
向晚枫与叶楚甚交好,为叶楚甚而刻意处处与萧胤作对,这是她早就知道的。可是,她没有想到,向晚枫之前一直滞留在大骊不肯离开,为的竟然就是拿她做饵,置萧胤于死地。
早知人心隔肚皮,她却没有想到,身边的每一个男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就连素来沉稳如山的叶楚甚与冷情冷性的向晚枫,竟然也难测到了如此地步!
只是,他们既然都惟愿萧胤不得好死,可为何到了最后一刻,向晚枫却突然反悔倒戈了?!
“兄弟?!”叶楚甚极缓慢地重复着那两个字,轻蔑地嗤笑一声,如同那是个多么匪夷所思的笑话,低沉的嗓音里觅不着半分温度:“我当萧胤是兄弟,可他从来都不当我是兄弟!我希望他死,只是因为我不堪他的利用与驱策,与嫣嫣并无干系,你却为何要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嫣嫣的身上?!”
“红颜自古便是祸水。”见叶楚甚已经有些失控了,叶翎的眉头越蹙越紧,平静无波的黑眸陡然一眯,光芒转为冷冽,虽然语气不愠不火,但看起来仍有些摄人。在看向叶楚甚怀中埋头不语的蓦嫣时,他眼眸中更满是森冷的寒意,神色漠然地说着自认是规劝的言语:“楚甚,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却为何一定要执着于这个残花败柳?”
“是么?那么,爹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这么多年,却还一直执着于这个已经嫁做他人之妇对你恨之入骨的女人?”叶楚甚心底汇聚的怒气,终于被叶翎那看似不咸不淡的态度给催逼得迸裂出来,所有的燎原野火在瞬间扩张成了熊熊烈焰。他骤然变了脸色,那一句话几乎是字字从唇缝间硬生生挤出,似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怒意难忍过,咬牙切齿地,竟然手指直指殷璇玑,口不择言地反驳回去:“我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做,我也只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叶翎的冷厉的眼微微一怔,叶楚甚的言语他不仅无法反驳,甚至如同某种意料之外的引线,使他陷入了旁人难以触摸的深思,心底不觉浮现出某种激烈的情绪。有那么一瞬的时间,他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爹,我已经不想再掺杂在你与她的恩怨中了,今日,我便会带着嫣嫣离开,从今伊始,叶家的一切,再也与我无关!”见叶翎久久不作回应,叶楚甚语调颇为冷淡,深邃的眼中闪动着冷酷肃然的光芒,全身隐隐散发着绝然之气:“你就只当从来没有我这个儿子吧!”语毕,他抱着蓦嫣,似乎转身便打算要走。
“我看你是疯了!”
叶翎被他决绝而无余地的言语气得怒不可遏,满脸铁青,正待发作,一旁缄默了半晌的殷璇玑却毫无预警地开口了:“叶翎,棒打鸳鸯,折福折寿,既然他们有意共结连理,你又何妨成全他们?”此时此刻,她似笑非笑,可眼眸灿烂妩媚得像在血中绽放的花,灼亮得不可思议,可声音却是干涩的嘶哑。
“成全——”叶翎因她的话语而骤然转过头来,看着她那诡异的表情,脸色更是难看了,森冷容颜如覆三尺冰霜,幽瞳迸出点点致命幽寒,似乎是有什么话,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却他硬生生地哽在喉咙口,化成一股难以吞咽的抑郁:“璇玑,你——”
“璇玑?!”没有料到在这一瞬间,还能听到他再唤她的名讳。自从入宫以来,没人再提起她的名讳,她都几乎快忘记自己是谁了。她真的还是殷璇玑么?抑或是一个在仇恨中煎熬的厉鬼?她别开脸,不去看叶翎,只是近乎喃喃自语地开口:“璇玑早就已经死了,从你背叛她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死了……”末了,踌躇的尾音渐渐消失,轻得如同坠在花瓣上的雨滴,消失得无形无声。尔后,她垂下眼,眼眸里一片谁也窥不见的氤氲。
她的喃喃自语几乎令叶翎心魂俱震,无法控制地上前一步,想要紧紧搂住她,却又不得不硬生生地止住,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光,心狠狠一抽,几近撕裂的疼痛。
当年,她求他带她远走高飞时,他不是没有动过抛妻弃子不顾一切的念头,可是,是什么让他最终放弃了?他十年寒窗,终至于位高权重,叶家无数人偃仰着他过活,而她,身为贵胄千金,过惯了娇生惯养的日子,真的与他过那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的生活,能撑得了几日?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承认他考虑得太多太复杂,却也没有掩饰自己的私心,最终,还是狠心将她迷晕,送到了萧齑的龙床之上。
这么多年来,他虽然身在徽州,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她的一切,只要一想到她就觉得心痛难安,使尽了所有的力气,也无法使躁动不宁的自己平静下来,即便是在寺庙里清修佛道也不见任何效果。
说到底,都是他辜负了她——
“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应该怎样把我受的痛苦都与你好好清算一番,却没有想到,如今,连老天都要帮我。”殷璇玑并不知道叶翎的所思所想,只是背对着他,含糊不清地哑声低喃,语调也在颤抖,说不清是因为报复即将得逞的兴奋,还是因为恨意难消的激动:“叶翎,你想不想听一个秘密,一个埋藏在我心里二十多年的秘密?”
“璇玑……”她那言语中的凄然与无措像一把利刃,猛插进叶翎的胸口,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他能做的也仅仅是站在离她数步之遥的地方,却眼睁睁看着他与她之间永远无法再跨越的鸿沟。
殷璇玑抬起头,所有情绪全数凝结在唇角,一丝一丝慢慢变成残酷的漠然:“其实,萧胤,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指着叶楚甚怀里的蓦嫣,她深吸一口气,带着诡异的笑,终是说出了她那藏在心里二十多年的秘密:“这个残花败柳,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一语既出,错愕的不仅仅是叶翎与叶楚甚,还有一直沉默的蓦嫣。
这一刻,蓦嫣总算明白,殷璇玑当年为什么要铤而走险,使出“狸猫换太子”的招数。用兄妹乱伦这一招报复叶翎当日的始乱终弃,只怕这一切是她早就谋划好的。
“这不可能!”叶翎瞪着蓦嫣。这个事实于他而言,无疑是极难接受的。虽说,叶楚甚与蓦嫣之间仍是清白的,那兄妹乱伦的丑事到底没有来得及发生,可是,授意殷破白应允聂云瀚霸王硬上弓,却的的确确是他的意思。甚至于,要不是叶楚甚赶来得及时,说不定,这个女子已经在殷破白的恶意报复下,被无数的男人给侮辱了。
他考虑过很多种结果,却独独没有料到,这个女子,会是他的亲生女儿!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就在叶家父子错愕当场之时,萧胤终于出现了。与他同来的还有一身戎装很显然是打算看好戏的聂云瀚。
见到叶楚甚将蓦嫣抱在怀里,萧胤极缓慢地开口,话明明是对着叶翎说的,可眼眸却骤然凝成一根针,直直地刺向叶楚甚。叶楚甚的身影被夹入他眯细的眼缝中,像是突然被挤压到了极致,没由来的生出一股窒息感。“当日,卫王妃与殷贵妃同日生产,既然我是萧翼的儿子,那她,自然就是你的女儿!”
“萧胤!”面对着最痛恨的情敌,叶楚甚嘴角抿成了怨愤的弧度,虽然刻意抑制着情绪,可仍旧控制不住心中翻腾的气血与汹涌的怒意,话尾不觉微微抬高,双臂却将蓦嫣抱得越发紧了,粗哑的嗓音中有着压抑不住的狂乱:“你果然没有死!”
“叶楚甚,我知道假死这一招骗不了你多久,所以,只好先下手为强。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招,我也是向你和你爹学来的!”萧胤的唇角因他的话语而勾起一抹冷笑,瞥了一眼一旁的聂云瀚,眼神犀利如钩。
聂云瀚皮笑肉不笑地轻晒一声,目光在叶翎和叶楚甚的身上轮流打转,显得有些得意洋洋地意味:“以我聂云瀚的资质,封侯拜相是迟早的事,何必要急于与叛党勾结?”言下之意也就是变着法儿地称赞自己演技出众。
叶楚甚的视线转到了聂云瀚的身上,突然便像是想起了什么,瞬间就焰火熊熊地烧灼了起来。
而聂云瀚也瞬间就醒悟过来,顿时明了叶楚甚在为何事而怒火中烧,立刻不失时机地眨眨眼,唯恐天下不乱地澄清事实真相:“喂,叶家大公子,你别拿那种意欲拨皮拆骨的眼神瞪我,昨晚与你怀中那个女子一夜风流的是萧胤,可不是我!”
这样的言语一出,无疑等于是揭穿了蓦嫣装疯卖傻的事实。蓦嫣有些尴尬地抬起头,却正对上叶楚甚的双眼。
“嫣嫣,你竟然——”叶楚甚如被雷殛,脸开始变得一阵红一阵青,显然正努力控制情绪,冷静低缓的言语使得那澄澈的眸中凝结出冰冷的光芒,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其间蓄积勃发的狂烈怒焰,心里的失望被这怒焰一烧灼,逐渐沸腾成回不了头的狂暴。“你竟然与他们串通欺骗我!?”
“狐狸,我……其实……”蓦嫣一时觉得语塞,望向叶楚甚因失望而沉肃的眼眸,心中迷乱,即将脱口而出的辩解也在他的眼神之下变得零零落落,不能成言。一时没了辄,她只能嗫嗫嚅嚅地回应,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其实没打算要欺骗叶楚甚,只不过是为了引出一直以来神出鬼没的叶翎,却没有料到,无心插柳,竟然引出了这么多真相!
如今,一切都已水落石出,她倒真的不知该要如何面对他了!
“叶楚甚,我早就说过,即便我不在了,蓦蓦也不会是你的。”眼见得叶楚甚不肯放开蓦嫣,萧胤越发的吃味了,选好了时机便就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口吻却仍是那么温宁淡定,嗅不出半点火药味,却有着强烈的挑衅意味:“所以,你拿蓦蓦做饵诱杀向晚枫,真的是完全没有必要!”
“有没有必要,我心里自然清楚!”叶楚甚黑眸略眯,杀气十足地睨了萧胤一眼,比先前更阴鸷森冷可怕,闪著厉芒的黑眸里头,充斥炙人的怒气,简直像是地狱里的修罗恶鬼,立刻就要择人而噬。他没有放开蓦嫣,反而将她抱得更紧,轻撇唇角,扯出一抹寒到骨子里去的讽笑,硬生生的把从他唇里挤出的字眼也冻结成了一粒粒的冰珠子,仿似掷地有声:“兄妹又如何?我不在乎!”
众人没有想到叶楚甚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都有点呆滞了,而萧胤的脸色愈来愈铁青阴鸷,下颚紧绷得像是要碎裂了一般。
趁着这时机,殷璇玑抽出怀中早已备好的匕首,照准叶翎的胸膛便直直地刺了过去。而叶翎素来是个谨慎且心怀戒备的人,又怎会没有留意到她的举动?只不过,他站在原地,不闪也不躲。
那匕首毫不费力地刺入他的胸膛,血顺着柄端往下流淌,一滴一滴,又一滴,如同血红的琉璃珠子。
“你为什么不躲?!”殷璇玑凄然地凝住眼,眉目纠结,恻恻一笑,笑声已然变异,双手抖得极其厉害:“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么?”
她自然是忘不了被心爱之人背叛的苦楚,当日,她入宫之后,萧齑对她甚为宠爱,几乎是为了讨她欢颜,无所不用其极,她却并未有丝毫的动容。那时,她只是怨自己识人不清,遇人不淑,还未曾真的有报复之心。若不是遭冷落的皇后梁如意怕她生下儿子对自己不利,在她的膳食里落了毒,她又怎么会被逼着用药池催生,险些丢了命?!而叶翎,不只对她不闻不问,甚至还带领满朝文武上疏反对萧齑废后。她细细一思量,忆起梁如意的父亲与叶翎是世交,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笃定,这一切都是叶翎主使的。
她不是不恨,不是不怨,她宁愿是他亲手杀了她,也不愿他这么拐弯抹角地要将她灭口。她只不过是爱他,难道,这也有错么?
是的,她没有错!
“璇玑……”叶翎低低地喟叹一声,黯枯无泽的眼睛望定了殷璇玑,眸中的光芒淡了,散了,最后,只是空洞地怅望着,那里面是她所熟悉的疼惜与包容:“你这下解气了么?”
你这下解气了么?
这句话于她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犹记得当初两情相悦于月下花前相会之时,她甚爱耍脾气,而他虽然严肃惯了,却从不曾对她有过半分的严词厉色。每一次她心情不好,总是要狠狠地在他肩上咬一口,甚至还故意说些酸味十足的言语,而他,也总是无奈的摇头叹气,翻来覆去,说的也总是这一句话。
那时,她想,即便是嫁给他做妾室,又有什么关系?他的发妻体弱多病,与他相敬如“冰”,根本就讨不了他的喜欢,她嫁去了叶家,待得那正房归天,迟早是要扶正的。而且,她也相信他对她的情意,甚至相信,他以后必然不会再纳妾。
所以,她不顾殷氏家族所有人的反对,执意地要与他双宿双飞——
可最终,她得到的却并不是意象中的结果!
这么多年,她痛定思痛,笃定自己是信错了负心人,可而今想来,她何尝不是因为自己太天真,所以才有此苦果?
仿佛还和当年一样,她在耍小性子,而他含笑包容,可其实,一切早已不同。
“若你也能像你的儿子这般无畏,我们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望着那从未淡忘过的眼眸,听他说着耳熟能详的言语,回忆起曾经的快乐,她幽幽地呢喃着,仰目凝望着叶翎的双眸,泪珠悄悄滚落下来,一坠地便消失无踪了,只觉曾经无比的悸动在这一刻归于死寂:“若你没有指使梁如意在我的膳食里落毒,我即便是再恨你,也不会——”
“我没有。”虽然被刺中的死穴,但叶翎仍旧眉目平静地辩解:“我真的没有——”
“有没有,都已经不重要了。”终于,她忍不住踉跄地退后一步,匕首瞬间便被拔了出来,血从他胸膛那细小的伤口中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一片红濡的液体将那衣衫染湿了。“我们之间的纠葛,只能用死来清算。”
语毕,她兀自垂着泪,却扯着唇角,露出凄凄的笑,终是将那沾着他鲜血的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