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叫你多次了。”广子林没有表情地说。
我暗叫一声惭愧,刚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都叫广子林给瞧了去。
“广爷请坐。”我平静地说。
广子林抱拳埋首道:“夫人,昨日对夫人不敬,纯属一时糊涂,还忘夫人恕免则个。”
我轻叹声,道:“广爷不用赔罪,反正我不会回天山,你大可不用担心我会秋后算帐。”
经过一个晚上思量,广子林也不会一如刚听见般那样冲动,此时估计心里也是有了计较。
广子林并不介意,不着痕迹地说道:“夫人这是什么话,夫人与在下结为同盟,共同进退,在下怎可弃夫人于不顾。”
“广爷”我道,“承蒙广爷鼎立相助,不然也不会有如今的局面。我自然知道,在我不过区区几句话,而在广爷,则是无数具体复杂的细节。说来轻巧,而每一件事,哪件放在其他人手里都是难上万难,唯有广爷能做到如此趋与至臻。我安居于此,却也知道广爷力排万难才有了今日。”
广子林波澜不惊地抱了抱拳:“夫人言重了。在下对夫人一片赤胆忠心,夫人慧眼,自然不会视而不见。”
我轻轻摇了摇头,道:“然,广爷,人各有志。我知道你想把以后在天山上的宝压在我身上,大家挑明了说,我的确是利用了你这一点……”广子林神色微有晃动,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了,“现在我出尔反尔的确对你不住。不过你意图用离铛要挟我在先,这点也是可以打开了说的。”
话刚落,小铛推门进来,看了广子林一眼,一言不发,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看着他一笑,转而对广子林说:“广爷,希望你能念在我于娇娘之伤势有助益的地方,放我安然离去。你也看到了,”我轻轻拉过离铛的手,“我会随他归隐山林,再也不会出现。”
话一出口,我看见小铛诧异而带一丝惊喜的表情,柔柔一笑。
广子林视而不见,冷声说道:“那夫人让我如何自处?上云现在肯定是知道了我在动手脚,不然文晓生早不来晚不来,为何这个时候来?夫人你倒一走了之,留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我轻笑:“广爷,事到如今又何必故做姿态?广爷你不肯放行,我也算插翅难逃。”
广子林眼一转,也笑道:“也好,夫人既然愿意直来直往,倒也省了绕弯子。夫人你今天若不划下道儿来,那说不得,我也只有委屈夫人了。”
我叹道:“一个晚上,对于收服方凝来说的确是够用了。广爷下手好快。”
广子林道:“夫人心里也清楚,我在明,夫人在暗。这对夫人有好处也有坏处,这坏处便是离了我,夫人犹如龙无鳞,凤无翅。”
我一笑,又道:“看来广爷胸有成竹啊。”
广子林斜了我一眼,道:“夫人也不差,可是把最后一道押在朴藤戈身上?”
我心下一跳,面上摇了摇头道:“昨日仓促,广爷激动之下未及细想,待回去一思索当下自然也瞒不过广爷的眼去。不错,那天主教的暗人就是朴藤戈。不过他既然已经暴露身份,广爷当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广子林叹息道:“这个朴藤戈可是瞒地天衣无缝啊,枉我一心栽培于他……难怪天主教这些日子有人马蠢蠢欲动,原来也是这小子搞的鬼。”
我一怔:莫非广子林已经下手诛杀?这未免也太快了。
我道:“广爷,这朴藤戈本就是天主教中人,天测殿易扬的手下。我若栽在他手上,他肯定也会请我回天山去。说起来他在暗门已经数年,早就想回去与家人团聚了。”
广子林有一丝诧异滑过眼底,微一思索然后道:“这么说夫人进也罢,退也罢,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我摇摇头:“我不会回天山,你现在想将你的意愿强加于我,那也只有绑了我去。现在朴藤戈握兵大棘山脉,他虽然也是想我回天山,但看到我被人囚禁也不会束手不管。广爷你日后想在天主教飞黄腾达,先担了个以下犯上的罪名也不是什么好事。”
广子林道:“所以夫人最好不要让我左右为难,反正夫人也没有其他路可选。”
我微微一笑,道:“广爷,有些事情,虽然你没说,但是不见得我不知道。”
广子林一愣,看着坐在我身边的小铛,突然一拍脑袋:“是我大意了!离铛告诉夫人了吧,天主教确实是要立新圣女,就在两个月以后。若不是如此,我也不用这么急于对夫人苦苦相求。”
我道:“是了,连日子都定好了,我若这个时候回去,那地位何其尴尬啊!新圣女就在那里摆着,本是忠孝两全,凛然赴命的朱颜又回来了,你让易扬如何处置我?难道依然让我当圣女,不怕天下悠悠之口:这个朱颜只怕就是个贪生怕死,枉顾道义,厚颜无耻之人!异地处之,我若是易扬,我才不会让这个本就是该死的圣女有见天之日,说不定就直接送我一程了。那么广爷你不就只有先昭告全教我还活着的事,然后再送我回山。但是这么一来,广爷可是明里暗里都把天师得罪了,广爷新上天山,天师以后肯定也不会给你好日子过,到头来人头不保,那才叫得不偿失。”
广子林神色不变,想来这些他也想到了。
我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广爷你到底是做何打算,但是我倒是觉得有一条两全其美的法子,广爷你可愿一试?”
广子林神色有所舒缓,道:“愿闻其详。”
我微笑道:“广爷就该让我归隐,并且帮我隐匿踪迹,但是你知道我是活着的,我身上你看有什么信物也尽管拿去,或者由我手书一封也未尝不可。这样天师有把柄落在你手上,你在天山的日子也应该可以一帆风顺。只要易扬一日没有找到我在哪儿,他就一日不敢对你如何。毕竟,知前主未亡,而自立新主,被天主教的人知道了,他也不会好过。”
广子林沉思不语。
我继续道:“我的状况你也看到了,我没有理由回天山了。这样广爷你手里起码还有我这个筹码,不至于在天山遭人排挤。我们两人各取所需,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广子林想了许久,我侧过头,看见小铛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呆呆的。我觉得好笑,不禁莞尔。小铛看着,傻傻地笑了。
我正要说话,却听得广子林道:“那就劳烦夫人手书一封,不过,夫人日后到底如何打算,可否告知在下,在下也可在日后多多照应。”
我笑了笑,说:“我也不会知道我要去哪里,总之就是远离天山,远离暗门就对了。广爷你也不必担心,我可以发誓我再也不会出现在天山之上了。”
广子林想了想,道:“我倒也能明白夫人的心思,夫人既然只求个自由自在,那我也不好勉强夫人。敢问夫人何日起程?我顺路送夫人一段。”
我想了想说:“今日就走,文晓生说我有个故人要来此处,我不想再见其他的人。”
广子林道:“如此甚好,我去安排一下,过会儿再来通知夫人。”
广子林刚走,小铛就撅个嘴问我:“干嘛要和这个人同行,他分明就是想跟踪你。”
我笑道:“他还有用。”
小铛道:“什么用?”
我轻叹口气道:“先生还在万毒世家处,我们总要把他先救出来。”
小铛疑惑道:“他会去救吗?”
我笑:“落井下石,不就是他最喜欢的吗?上云先战了万毒世家,然后是数个小门派,再然后又遇上广子林,我相信以他的智谋全身而退倒是不难,可这利剑和镰刀两坛就……可以一举灭了暗门两个坛,他广子林还没进天主教就是大功一件,何乐而不为?”
当日真的就出庄了,回头再看一眼这个雾鼎山庄,一时间胸中如梗,想我来此也不过区区三月,一来一去,为何竟有物是人非之感?
广子林本想把这一个山庄的其他人全数杀了,被我拦了下来,只是捆绑起来丢在地牢里,我不想再背几条血债。如此,最后一起离开的包括方凝和她的心腹也就是两百来号人,当然,方凝手下的兵马已经被下令在前方候着。
而冷萧,那人也不是个安分的料子。本来该是在离庄二十里扎营的他,已经带了人马去宝瓶口,稍一思索就明其理,宝瓶口的铁马坛已然大乱,而暗门内部马上风云大乱冷萧也是知道的。现在他去宝瓶口,不日将铁马的内乱镇压下来,那宝瓶口就成了冷萧的囊中之物,有了宝瓶口,是继续效忠暗门也好,见风头不对,立刻投诚天主教也罢,与冷萧本人都是有利的。
所以这一路而去,顺利与方凝的兵马会师,然后一路北去,畅通无阻。
我与小铛同一马车,小铛驾车,我坐在车内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芷蒲谷固然不错,可我们大泽平原上风光更是何其秀丽,若能在那里寻到一处隐蔽的地方也是不错。”小铛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想了想,笑道:“也好,只要是没人知道的地方就好。”
“恩,可以养几只羊,种些不花体力的菜,嘿嘿,我爱吃红薯!”
“红薯?”我莞尔“竣邺山庄是天下最富的门派,怎么你这个少公子喜欢吃这种东西。”
“恩,以前在庄内,做了错事被邺管家责罚,跪在天井边三天,第三天的时候我哥偷偷给我塞了几个红薯过来,虽然后来他因为这个也被罚了。”
我一呆,是飞白吗?
小铛看我表情不对,马上问道:“清清你喜欢吃什么?”
“桂花糕。”我脱口而出,说完又是一呆。桂花……糕?(不记得了??第11章!)
小铛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道:“好啊,那再多种几株桂花树好了……”
两人谈笑间,前方突然传来些嘈杂的声音,我和小铛的马车在整个队伍的中间,往前望也望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得见长长的队伍。
不一会儿,队伍也停了下来,嘈杂的声音也听地几分清楚了,似乎是打斗之声。
过了许久,才见广子林驱马前来,看着我笑道:“夫人可知,文晓生说的那个故识到底是谁?”
我一个闪电的念头:莫非是正对面碰上了?面上摇头道:“我怎知道?我不想见,让他走了就是了。”
广子林笑容依旧不变:“其他人夫人或者并不想见,这个人,夫人肯定是想见的。”
我茫然。
广子林道:“来啊,押上来。”
身后的人闪开,几个壮汉押了个萎顿的人出来。
阎王劫怎么会在这里?!
先生看到我,两眼突然发亮:“丫头,你没事吧!!”
我转头对广子林道:“如此,多谢广爷了。”
广子林奇怪地一笑,道:“不用,举手之劳而已。”一挥手,几个人把阎王劫推了过来。小铛手快,先一步扶住先生。
“附近扎营!!”广子林大声命道。
先生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避而不答,反问道:“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先生沉吟了一下,说:“这可说来话长。不过需要的药现在都在我手里,今晚就可以给你医治,到时候慢慢说也不迟,丫头你先说说自己吧,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一队人马又是怎么回事?”
我一笑:“这也是说来话长。”
这个扶胎个古法实在很是邪门,我与广子林说可能会在这里滞留两天,广子林满口答应,虽然我没说什么,可我总觉得广子林好象很高兴的样子。
当夜,我的营帐外重兵守侯,不得有人打扰,小铛坚持自己要守在门口。我笑他:“又没有什么事,你还怕见不到我最后一面啦?”
小铛眨了眨眼睛说:“起码你难受我可以听地见,你的苦难我和你一起分担。”我笑,道:“那我可千万不能呼痛了。”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暖暖的。
先是针灸,然后是药蒸,把药蒸布置好后,先生早就大汗淋淋,坐在一旁,看样子累地不行。
“丫头,这个要蒸三个时辰,有是时间,我们把话慢慢说了。”先生喘着气道。
“三个时辰,”我有点讶异,“这么长?”
“要把浑身蒸透,你现在怀胎的日子不短了,再耽搁下去很危险,若用药服的方法实在太慢,只有用这个硬灌的法子。”
我点点头,心里对中医学再次肃然起敬。
我慢慢对先生说了我这里发生的事情,先生听完后,问道:“就算你出现在天山,于易扬并无什么直接性的打击,何来要挟一说?”
我轻笑一声,道:“先生,我若回了天山就不叫要挟了,正因为我不回天山,所以才称地上要挟。”
先生听得一头雾水。
我继续说道:“我不回天山,而广子林表明他知道我还活着,还知道我在哪里。这样的话,易扬不得不忌惮他三分。万一他将我还活着的事情公之于众,那么天主教必定大乱,好不容易平定的局势又要起风波。而竣邺山庄如果接到消息,并且他们现在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对我出手,天主教必定不能坐视不管,两家才刚休战又立刻兵戎相见,一来二去,好处都让暗门给占了。”我忽然想起文晓生说,我是乱世之人,这么看的话,果然没错……罢了,我收回思绪,继续道:“易扬现在新立圣女,想来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的事情,广子林这么一搅,天主教又立刻人心晃动,易扬肯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所以就会忍让广子林三分。”
先生忍不住道:“就算易扬新立圣女,是很对不住你,可你也说了,他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又何必用广子林去报复他呢?好歹你也是天主教的圣女,就算有新主,你依然还是啊。”
我自嘲地一笑:“对了,就广子林来看,肯定也是以为我用他来报复易扬,让易扬知道我这个朱颜还活着……”心里一紧,虽然说是不在意,可是,光是想想,就还是让人心痛,痛的不是圣女的位置,而是一种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背叛”的东西。他对新的圣女,是不是又会善用芳心呢……
“丫头……”先生看我出神,轻声唤我。
我轻轻摇了摇脑子,把不该有的东西扫出去,接着说:“易扬的手段我心里也有数,广子林再怎么样也斗不过他,只不过让他多费些心思而已。哎……广子林当真要能有个归隐的想念,反倒还能过上舒坦的日子呢……对了,先生你又是怎么到了此处?”
先生听着一愣,摇头笑道:“丫头你在这边紧锣密鼓抄持这么多,当然不知道万毒世家那边又是怎生个状况。”
先生说,在等利剑和镰刀两坛人马赶到的时候,上云派了高手秘密进入万毒世家的区域,结果居然没有一个人回来,又派了第二波,结果只回来了一个,浑身流血的脓包,过不多时就中毒死了。万毒世家周围十里,毒物千奇百怪,飞虫小草都可致命,瘴气迷烟俯仰皆是。最后还是先生相助,从庄里抓了个下人,那个下人说四周毒气正午时候最弱。等阮家的狼群来了,那一天正午攻打万毒世家的时候,狼群在前面一群接一群的倒下,阮家当家的心疼地一塌糊涂。而后与万毒世家短兵相接的时候,虽然有先生事先给每个人都发了条浸了解□□的面巾,但是暗门子弟因为中毒而亡的也不在少数。暗门最终依仗人数优势迅速攻下了万毒世家,谁知还没出了万毒世家的庭院,几个与万毒世家的交好的门派就突然围攻过来,一味死缠烂打。上云不想多耽搁,就让归真济物领了一队高手,先护送先生冲杀了出来。归真济物本拟到雾鼎山庄搬兵回救,虽然上云虽不至输,可是多拖一分就多一分风险——那明辉河畔因为归万毒世家所有,是个三不归的地方,万一天主教和竣邺山庄出兵可是大大地不好对付。而一路过来,居然没有半个人接应!归真济物越走越奇怪,最终在这里遇到领头的方凝,谁知方凝一言不发,直接冷着脸叫人攻了过来。
“这么说,归真济物难道是回来求援的?”我疑惑不解。
先生摇摇头,道:“他们的事,我一向不干预。”
药蒸过后,先生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三条通体晶莹雪白呈长线状的虫子。先生说,这个虫子是当年打下销金一族后苏沩给他的,叫“引针”,会随一种特定的气味而游走体内,先生把虫子种在我身体里,用药物做引,让虫子帮忙扶胎。
之类细节种种不一一细表。
在这营帐之内,一呆就是三天。
先生几乎要虚脱了,他擦着汗说:“大体应该没有问题,但这之后的切记不宜多动,保持心态平和,要多静养。”
我扶着隆起的肚子,笑地安心……
帐门轻卷,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我靠在枕上,看到小铛一双焦心的眼,笑了笑说:“没事,一点都不痛苦,还很舒服。”
小铛翻了个白眼,不知这小子多少天没睡了,满眼血丝。
广子林听闻治疗完成了,隔了很久才悠悠闲闲地走过来。嬉笑道:“恭喜夫人了。”
我也笑道:“还是借广爷的福佑。”
两人不痛不痒说了几句,我忽道:“广爷,这几日多谢你相送,这也走了数天,不如我们就此分手如何?”
广子林一呆。
我马上接着说:“再往北去,出了暗门腹地,就应该有天主教的眼线了,广爷你该不会想让人发现……”
广子林想了一下,说:“也好,那就预祝夫人一路顺风。”
……
……
广子林为我准备的:一辆平凡不起眼的马车,一只瘦骨嶙峋的杂毛马,一身粗布衣服,看着坐在驾车位置上的小铛,和一旁也是庄稼汉打扮的先生,我仿佛看见另一个生涯在向我招手,单纯的,无邪恶的,平凡的普通生活。先生说他在一旁照料着,等孩子平安出世了他再回芷蒲谷,我挽留先生说不如和我们一起生活,但先生笑着摇头,他说他要告诉我娘,告诉她,关于她女儿的一切……
小铛笑着挑开了车帘,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也微笑着任他扶着,一晃眼,易扬和邺飞白的脸变地如此鲜明和模糊,那些短暂和无边的岁月从脑中飞速浮现和逝去,我曾迷茫在他两人真心和假意之间,左右摇摆,犹豫不定。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明白,易扬和飞白,在我心里到底谁更深些,谁更重些。然而今天,这些开始对我都不重要了,我会把他们都放在心里很深的地方,然后让岁月的尘埃把他们封起,而迎接我的,则是熏风暖日的新生活,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说再见,我爱或者是爱我的人……
突然一旁的广子林闷哼一声,他手上的刚骨折扇猛地一展,向后扇去,他背过来,背上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从左肩一直划到右腰。
广子林身影后闪出两个小小的人影,一左一右,满身的伤痕,正是归真济物两个孩子。后面远远传来人声:“逃这边来了!!快追……”
“清清!”小铛,一把拉住我往身后一带,自己挡在我前面。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两个孩子,他们其中一个缠斗住广子林,另一个直接向我这边冲过来。
小铛,拿起短弩就射了过去,与此同时,一旁的先生袖袍一挥,只见一种黄色的粉末四散开来,那冲过来的孩子仿佛行动突然受限,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短弩射进自己右胸,他倒地,而那恶狠狠想要吃人般的目光却一直放在我身上。
“哥!!”另一个孩子大叫到,直冲过来,广子林趁机折扇一摆,正扫在那孩子的左臂上,伤口深可见骨。
空中黄色粉末未褪,归真还没接近就已软了下来,他单手撑着剑,努力不让自己倒下来,却再没力气移动半步。
而那边的广子林却冷哼一声,后面的众人这才追到,看见广子林背后鲜血淋淋,吓地两股颤颤,广子林冷着脸对后面的人伸出手:“箭!”
后面的其中有一人刚好负了弓箭,赶忙卸了递了过去。
而站在原地的归真却恍若不闻,只是突然开始大笑。
我看着归真一身或旧或新的伤痕,突然了然,这几日先生为我治疗,而归真济物却一直在广子林手上。这两个孩子在门内没有头衔,却是一等一的权利,广子林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早就恼了这两个目中无人的孩子,却苦于碍着上云的威信,这两个孩子这回落在他手里,想来是没少受折磨,否则广子林挨了一剑之后哪里还有命在?难怪那天广子林带先生来时露出那个表情,原来是拿这两个孩子一出心头恶气。
广子林拉开弓,冷笑道:“死到临头,你能笑就笑吧!”
归真道:“我笑,笑你广子林好个装傻充楞的骗子,笑夫人好个狠毒绝情的女人,笑主子好个真心枉付的下场!”
“慢着。”我对广子林道。
广子林也拉满了的弓放了下来,我看了一眼归真,他稚气的脸上挂着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狠毒,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光被这目光看着就让人胆寒。
我又道:“广爷卖我个人情如何?放了这两个孩子吧,我也算半个母亲了,不想看着小孩子死于刀剑。”
广子林笑嘻嘻地说:“既然这样,那夫人先上路吧。”
我暗叹一声无奈,我一走,这两个孩子凶多吉少,可我现在自己脱身都难,哪里还有筹码去救这两个孩子。广子林敢这么轻易答应放我走,背后肯定派人偷偷跟着,看我到底藏到哪里去,他广子林怎么会愿意手上拿一张空牌?没有这个打算,他会这么轻易放我走?但是如今的我,又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呢?不过有心无力而已。
一咬下唇,我转过身去。
归真在后面厉声道:“世人都赞你忠孝两全,哪里又知道你其实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毒妇人!就算你不愿意跟主子,可是木已成舟,主子再怎么样也是你孩子的爹!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
我咬着唇,坚定地上了马车。
“主子对你怎么样,我们旁观的人都看地一清二楚,我就不信你一点都感觉不到!难道你就是当真冷血无情吗!你要留孩子,暗门那么多名医都束手无策,是主子去求的阎王劫!在芷蒲谷门口跪了整整三天才把他师叔请出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阎王劫恼他当年杀了同门的大师兄,硬是他让雨里跪了三天!要不是主子武功有成,早就废在芷蒲谷了!”
我听地心乱如麻,直接对拿这车绳的小铛说:“走。”
小铛也不言语,一记响亮的马鞭,车子一震,这就动了起来。
而归真的声音不管我想与不想,依旧传入大脑:“哈哈,雾花夫人你当然不知道!你不知道主子劳师动众去打万毒世家就是为了你的一根草药!万毒世家老夫人死前启动机关要毁了那药园子,是主子舍了命把药救出来的!你倒好!在山庄策人造反!好得很,好得很!那几个小门派也是夫人你的手笔吗?主子真是昏了头,居然还派高手送这个老头子回来给你看病!谁知这广子林谋逆的后台居然就是夫人你!”
我催促道:“快走。”不想听,不想听……为何还有断断续续的厉声呼呵入耳。
“……之后那队天主教人马来地更好……主子本就受伤,现下失手被擒,就在万毒世家等死……夫人你好安排!好算……六个小门派完了还有一队天主教人马神兵天降!文晓生居然也让夫人蒙混过关……你个女子好厉害的手段,好毒辣的心肠……”
马车走远,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记起来,他是如何把我从高处拖到泥潭,从圣女到禁脔,让我再无退路,让我铤而走险……
还有他妖冶邪气的面容,恶毒的话语,那些倍受侮辱的漫漫黑夜……
可能是真的吗?
他会为我跪在芷蒲谷?
我抬眼,看着坐我对面的先生,嘴唇微动。
先生先别过头去,低声说:“我本是再也不想见这个欺师灭祖的小子,所以才让他跪了那么久,医有好生之德,而外面又下了连夜雨,所以才出来看看他怎么样,可他却说有个女子怀了他的孩子,我不信,跟着他来却发现是你……”
先生又在喃喃说着什么,我却再也听不清楚了。
一路默然无语,马车在奇怪的静谧中这么走了两天。
小铛说外面风大,让我进车棚里坐着,我却坚持坐在他的旁边,冬天开始慢慢展现它该有的寒冷,车走地很慢,而扑面的风已然有些刮人。
我没有焦距地看着天边的流云,却又是在夕阳灿烂的时候。
变化的云朵披着赤金的色彩,随风翻滚,变化莫测,华美绚烂,倏忽而逝。
我阖目,仿佛听闻风卷彩云的声音,宁静而高远,将一切铅华洗净。轻轻而绵长的呼吸一口气,吞吐理不完的爱恨情仇……
芙蓉颜色易褪,垢点毁图难祛……
等到多少多少年之后,我是否会后悔?
“小铛……停车。”
我说的声音很小,但是车还是停了。
小铛没说话,紧抿着唇看着我,他的眼睛在提醒我:我们说好的,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我是否会后悔?
但是,等孩子出世了,长大了,懂事了,它会问我:“娘,我爹是谁……他在哪里……他是怎么死的……谁杀了他……”
我知道答案:是你母亲我,杀了你父亲……
当我面对孩子的眼,我是否能说出这个答案?
那个时候,我又是否会后悔?
小铛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副画面,泥墙,耕牛,乡下,粗茶,顽童,布衣……
我看着他的眼睛,却不知该说什么。
小铛垂下眼去,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却在那一刹那,眼里的画面模糊,消失……
一声鞭响,马车调头。
车内的先生挑开帘子问:“咦?这是去哪里?”
“万毒世家。”小铛说。
多少多少年之后,我是否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