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宏图接过来一看,那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四句话:
“军队屯田,殖谷于边,盐铁官营,以税助赋”
“这,这是?”萧宏图略一思索,惊道:“莫非是边防要务?”
“正是。”皇帝缓缓地点头,脸上闪烁着震惊、狐疑和一丝复杂的光芒。
“皇兄,这,这真乃妙计也,果真如此,则边区三五年内,必无饥馑,朝廷也可以如释重负啊。”萧宏图兴奋得语调都开始发抖了。
皇帝沉默不语,片刻之后,却低低地笑了起来,锐利的视线里毫无笑意,看着萧宏图缓缓道:“这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皇上,您的意思是?”萧宏图愕然地抬头。
“满朝文武,议了七八天,竟然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人说到朕心坎里去。难怪小东西有恃无恐,口口声声说要当什么国之良臣。”他哼了一声,从罗汉床上下来,赤足踏在地毡上,对萧宏图道:“你怎么看?”
萧宏图神色一凛,忙斟酌词句,小心地回道:“臣弟以为,墨存的眼光,似乎比以前,开阔了许多。”
皇帝沉着脸,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指头笃笃地敲着床榻,问:“晋阳这段时间,可见过什么人?”
“应该没有。”
“没有?没有朕一个好好的小玩意,一转身倒成了忠烈刚毅的闳股大臣。”
“皇上,这不是好事么。”萧宏图陪笑道。
“好事?”皇帝猛地一抬头,刀锋般的视线直直盯在萧宏图脸上。萧宏图忙垂头,恭敬答道;“皇上,您想想,您后宫的小玩意儿还少么?墨存样子再难得,过几个月就满十八,总不能一辈子当······”他停了停,道:“他若真有这个才学,实在是我朝之幸,是天佑我皇啊,比之千个万个小玩意儿,可又重过许多······”
“得了。”萧宏铖不耐烦地打断他,忽然想起一事,问:“等等,我记得,上月十六,他好像昏倒过一次?”
“是,公子府上曾派人来我的府邸寻清风百花露。”
“可曾沿请太医?”
“请了,但没瞧。”
“为何没瞧?”
“据臣的下属禀报,晋阳一醒过来,就急匆匆要了马车出府,逛了大半个京城,又回去了。”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凭你景王爷的本事,就只知道这些?”
萧宏图一惊,忙道:“还有,还有一些传闻。”
“说。”
“是,陛下。据称,晋阳自那次昏倒后性子转变了很多,从前的事也记得七零八落。”
萧宏铖想了想,缓缓道:“五弟,这里面透着古怪,你看他,会不会是假冒的?”
萧宏图想也不想,立即道:“不会。”
“为何?”
“陛下,墨存那张脸,岂是旁人能假冒得了?就算可以,相貌可以易容,神情可以模仿,独有风姿,却是无法雷同。臣以为,此刻的晋阳公子风华绝代,犹胜昔日,怎么可能是假冒的呢?”萧宏图笑道。
萧宏铖想起他温柔而决绝的微笑,心神一荡,点头道:“有理。”他目视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眼睛里精光一闪,冷笑道:“想做国之栋梁,就凭这十六个字?没那么便宜,天牢里,让他继续再呆着吧。”
“陛下,那天牢阴暗潮湿,墨存自幼娇生惯养的,再住上十天半月,臣怕。。。。。。”
“哼,这点苦都吃不了,他还凭什么跟朕叫板?”
“陛下。”萧宏图还待说什么。
“别再说了,”萧宏铖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再晾晾他,省得越大越不懂规矩。”
“是。”萧宏图不敢再劝,试探地问:“那么,可否让府上的人过来探望?至少,换洗的衣裳总该让人送进去吧?”
萧宏铖呵呵大笑,道:“五弟,你可越来越象老妈子了,朕都不心疼,你倒心疼了起来。也罢,瞧在你的份上,让府上的人稍点东西进去吧。只一样,不得带他日常穿用的,朕统共关他一回,别回头在天牢里给朕弄出一个公子府内房来,你明白么?”
“是,陛下对晋阳公子,真是用心良苦啊。”萧宏图叹了口气,躬身回答。
仍旧是牢房,每日午后三刻,会有一丝阳光从高墙上狭窄的铁窗中投射了进来。
萧墨存昨夜想事情错了困头,睡不着起身练了会字,却不觉着了凉。他以为没事,潜意识里按21世纪的观念将感冒理解为一场小病,但是他忽略了这个身体从来锦衣玉食,哪里吃过监牢的苦。不用多久,他已经觉得头昏眼花,四肢乏力。临近中午,他勉强吃下去一点东西,躺在垫了干草的床榻上,头痛欲裂,闭着眼睛,想像自己如父辈们一样成了下乡知青,躺在秋收的麦子上高唱《在希望的田野上》。
好像有点时代上的混乱,《在希望的田野上》并不是知青歌曲,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呢?林凛也不是这个时代人,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落的时空,一个在他熟知的历史轨道上从未存在的朝代。这个朝代,穿着类似汉代的服装,有着类似于汉代的政治体制,文学上流行端庄流丽的五言诗体,思想上也推孔孟之道,还有一个异时空的灵魂,附着在一个叫晋阳公子的躯壳身上。
他苦笑了一下,在他之前的二十八年生涯中,一直以心脏不好为由,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家境殷实,从来不用操心钱这样的东西,没有生活压力,自然没有那些所谓的社会压迫和精英竞争。他随心所欲地打理父亲名下一家拍卖行,建了自己的民间瓷器收藏博物馆。相貌不差,头脑也灵活,在异性问题上从来没有太大的障碍。直到遇见曹诗韵,是啊,直到遇见曹诗韵。他一直坚持的个人世界被一点点打碎,他第一次渴望能有正常人的生活,正常人的心跳,正常的强有力的生命,正常人的喜悦和悲哀。可是,他承受不了,越是小心翼翼,越无法融入象曹诗韵那般健康活泼的女孩的世界里。当初他曾千百次地回想,到底做错了什么,导致了两人距离越来越远,终于再也无法弥合。现在,隔了一个时空,他反倒能冷静地揭开这个伤疤,拨开那些难以忘记的情感和伤害,他忽然间意识到:他和曹诗韵,根本就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他们的问题很本质,原本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可以观望,可以相爱,但无法真正融合在一起。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的,怎么早没有发现呢?曹诗韵和林凛,简直就象两个对立面,他进入不了她生动浪漫的世界,她也没法理解他安静落寞的情怀。
模模糊糊间,他仿佛又听到分手那天的雨声,雨声潺潺,就在那一天,她终于一把关掉了cd机里的门德尔松,她说她受够了那古板无趣的交响乐,受够了他总是一丝不苟的装束和笑容,受够了他对她说的那些令人烦闷的话题,受够了他这个人,温得象水一样毫无激情的生命。
他愕然,难道这些不是她眼中的优点吗?他继而黯然,是的,就像他听她讲漫画、讲耽美小说、讲潮流玩意时总会走神一样,她在忍耐着,他也在忍耐着。
然后他微笑了,捂住胸口剧烈的痛楚,他同意跟她分手。
他躺在这个时空的牢房里,想起另一个时空的往事,仍然能感觉到来自心脏的钝痛,却又那么遥远,遥远到他禁不住怀疑,那一切,是否真的存在过?
睡里梦里,似乎寒冰覆体,又似乎热炭烧身,他辗转反侧,好容易有一丝清凉,却听到有人在耳边呜咽,哭声遥远,但又连绵不绝。
他微微睁眼,似乎是一个少女伏在自己脚边,哭得好不伤心。
“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干裂。
“是我啊公子,我是梅香啊。”少女扑了过来,俏丽的脸上犹挂着眼泪,却又满是惊喜。
“梅香啊,你怎么进来了?”他勉强笑了笑,撑着坐了起来。
梅香抹泪笑道:“还不是皇上开了恩,我才进来的,公子,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你可怎么谢我?”
“你说怎样便怎样吧,”萧墨存直起身子,不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一歪,梅香忙敏捷地扶住他。
“呀,公子,你好烫。”她急切地将凉凉的小手掌覆盖到他额头上,叫了起来:“公子,你发烧了。这可怎么是好?”
“别乱嚷嚷,没事,这是身体在跟细菌打仗,没事。”他拉下了梅香的手,看到她满脸着急却又无计可施的样子,笑着安慰她:“给我倒杯水吧。”
梅香满牢房转着找杯子,找了半天,方看到木桌上有一个陶碗,角落里有一个水罐,里面半壶不知何时灌的凉水。梅香一见,眼泪不禁流了出来,却不敢让萧墨存见到,忙转身擦去。她从怀中掏出手绢,沾湿了细细擦拭了陶碗,方往里面倒了半碗水端了过来。萧墨存淡淡地笑着,接过来一饮而尽,道:“多谢你了,再给我倒点。”
梅香忍了半天的眼泪此刻再也禁不住流了下来,呜咽着接过碗,道:“公子,这,这些人也太欺负人了,皇上都没撤您的封号,他们就敢连碗干净水都不让人喝。”
“傻梅香,这可是天牢,不是客栈,他们也是照规矩办事,没人刻薄我。”
“可,可是,公子,您什么时候喝过这种腌n的水?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啊。”梅香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萧墨存知她心疼自己,心下感激,忙把她拉了过来,让她伏在自己的膝盖上尽情痛哭。一边拍打着她的背,一边柔声哄她:“好了,乖,别哭了,我没事,人没有吃不了的苦,你家公子就这么没用吗?好了,别哭了,本来就丑,再哭就没人要了。”
梅香噗嗤一笑,抬起头来没好气地说:“丑就丑,反正我是您的奴婢,丢的也是您的脸面。”
“嗯,又哭又笑,可不是个疯丫头么。”萧墨存温和地拿袖子替她擦泪,转移了话题:“府上都好么?”
“都好,本来有些个人想着公子下了牢狱,怕是要倒了,想混水摸鱼,被锦芳姐姐打的打,吓的吓,驱逐了好几个,后来景王爷派人来传了话,就都不闹腾了。”
“景王爷?他说什么?”
“说公子只是暂时被关在这里,等皇上气消了,自然就回来了。公子,您跟皇上置气么?您那么好的脾性,要置气,也是皇上不对。”
萧墨存不禁莞尔,他摸着梅香的头道:“不错,小梅香立场很坚定,没有白疼你,但这话不要再说,知道吗?”
“知道啦,说出去我还要不要活了?”梅香吐了吐舌头,转头道:“我给您准备了您爱吃的点心,还有锦芳姐姐给您打点换洗衣服,对了,还有参汤,瞧我,把这给忘了。”她兴冲冲地跑到自己带来的食盒前,端出层层包裹的瓷钟,说:“公子,您瞧,还热乎着呢,我伺候您喝点好吗?”
“不忙,我现在喝不下。”
“公子~~”梅香小嘴一瘪,眼眶又红了起来。
“傻丫头,罢了,你帮我拧块湿布来擦擦脸。”
梅香忙应了,从包袱里找出干净的雪白方巾,拿水罐里的水倒出浸湿了后拧干,递给萧墨存。
萧墨存伸手接过,刚想自己擦脸,却被梅香劈手夺了回去,他诧异道:“梅香,你这是?”
梅香红了脸,却坚决地道:“我来伺候您。”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不用了吗?”
“不,”梅香眼里闪着光,咬着嘴唇道:“我来伺候公子。”
萧墨存叹了口气,只得点了点头,梅香立即替他擦脸,又拉过他的手来试擦,动作轻柔麻利。他见她虽极力掩饰,但眼眶内蓄满泪水,盈盈欲泫,只得开口道:“梅香,那个,差不多就好了,我书房里的书你可有好好地掸灰啊?”
“掸的。”
“可有淘气?弄坏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
“小楠姑娘那里,你定时给她煎药吗?”
“有的。”
“教你认的字都会了没?我出去要考的。”
“都会。”
“那,你每天有好好吃饭吗?”
“公子~~”梅香拉着他的手无语凝噎,豆大的泪水一滴滴晕湿了他的衣袖。
他正不知如何安慰之时,牢门外有人走近,一个守军客气地说:“对不住您了公子,时辰差不多,这位姑娘是不是该出去。”
梅香一听,楞了一下,肩膀抽搐得厉害。萧墨存叹了口气,说:“梅香,别哭了,你先回去吧,不要叫这位大人为难。”
“可,可是公子,您还在发烧呢。”
“没事的,偶尔发次烧对人体有好处,你放心去吧。”
“公子,您,您可要保重自己啊。”
“知道了,快走吧。”他摸了摸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