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片刻之后,那物被返还回来,侍卫居然再没说一句话,便将马车放行了。
柳云亭将那东西重新塞进怀中时,沈秋隐约看到是个令牌似的物件。只是她在西秦宫内这么多年,却是从未听过有什么令牌,能让人全不受阻地便通过所有关卡。
之后一路往东,凭着此物,马车过了重重关卡,俱是畅通无阻。
沈秋心内的疑惑暗暗加深,却终究只是不动声色。心下明白,既能在西秦自由进出,此物此人,定然非比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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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间半月已过,眼看已出了西秦国境,沈秋道:“不知柳兄家在何处?”此时二人已有些熟稔,她便改掉了那蹩脚的“公子”称谓,因为这人虽然家境富庶,衣着华美,却着实没个公子的正形儿。
柳云亭此时正懒懒地靠在车壁上,摆弄着手中的一只白玉兔子,闻言伸了个懒腰道:“洛阳。”
沈秋沉吟着洛阳乃东齐国都,物阜民丰,也着实是个落脚的好去处,便道:“如此甚好,在下正有去洛阳之意。”
“不过说来……在下一时倒也不急着回去,”柳云亭终于坐正了身子,道,“回洛阳之前,且先往南去,拜访一个人。”
见他话语至此没了后文,沈秋知他无心多讲,便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多问。
黄昏时分,马车停在了一座山谷里。谷中鸟语花香,青山碧水,有如世外桃源。
柳云亭跳下车来,长长地舒展了身子,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气,感叹道:“这几日总在车上颠簸,太过烦闷,此处风景甚好,且不如多住几日,沈兄以为如何?”
沈秋自然求之不得,赶紧应下。毕竟终于出了西秦,不必提心吊胆,暂时寻个隐蔽清静的地方落落脚,也算不错。
柳云亭见她无异议,便吩咐两名家奴在原地候着,自己则带着沈秋往山谷山谷深处走,来到了一处小茅屋前。小茅屋坐落在谷中极不起眼的一角,然而门外小桥流水,百花争艳,却是个绝好的去处。
柳云亭叩响了小茅屋的门,很快一个老者便打开了门,见了柳云亭一惊道:“公子今日如何来了?”说罢侧开身子,让出门口的路。
柳云亭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笑道:“想念杜伯此处的山山水水了,便过来小住几日,却不知杜伯是否欢迎?”
“公子要来,老夫岂有推拒之理?公子的上房老夫还留着呢。”那杜伯说罢,看了看柳云亭身旁的沈秋,迟疑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柳云亭三言两语交代了二人相遇的经过,不过自然省去了他自己缩在车里不敢露面的种种。沈秋瞥了他一眼,才拱手对那杜伯道:“在下姓沈名丘,承蒙杜伯多多关照。”
“沈公子客气了,”杜伯盯着她的风尘仆仆的脸看了看,笑道,“说来二位公子舟车劳顿,此时天色已晚,老夫也不便再拢蝗绱虻愦虻悖缧┬伞!
“杜伯说的极是。”柳云亭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明白了他话里隐晦的意思,便笑道,“实不相瞒,我这位沈兄有个癖好,便是不喜沐浴。若是哪日沐浴了,便要难受三日。故这般脏兮兮的,对他是再好不过了。”
他说话的时候,沈秋不住狠狠瞪他,但全无作用。
说来一路上经过的客栈无数,以柳云亭之性,所住自然无不是天字一号房。然而无论他如何抗议,沈秋每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总是一张脏兮兮的脸,只道自己仍是重犯,白日在外行走恐怕被人认出。而柳云亭衣着素来光鲜,身边所用眼中所见,也无不是赏心悦目,每日看到身边跟着这么一张黑脸,便觉颇煞风景。怨念积攒久了,今日便要在嘴上讨回来。
“原是如此。”杜伯闻言长长地“哦”了一声,道,“那正好,那沈公子沐浴的汤水,老夫也正可省下了。”
沈秋瞪着柳云亭腹诽,恨不能问候问候他八辈祖宗,而对方却耸肩微笑,一脸无辜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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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西秦太子冀封房内。
“金玉牌?”听罢密报,冀封看着面前的小校,面色一点一点变得深沉,道,“确定……不会有误?”
“不敢有误。”那小校回道,“小人已派人打探过,自长安城起,一路往东诸多关卡,均有人出示金玉牌,此时……许是已出了西秦。”
冀封半晌不语,沉声道:“半月已过,为何现在才奏报?”
小校闻言默然不语。
冀封此问一出,也自觉有些不妥。毕竟这金玉牌事属隐秘,各路关卡守卫所知也不过“见金玉牌即放行”这七个字。不得同旁人提及,不得对持牌之人过问一句,此二者于军中上下俱是心知肚明的规矩。
若非此事当真蹊跷,若非是自己亲信的下属,只怕从头至尾也不敢对他提及一个字。
至于那金玉牌是什么,又有何来由,纵是皇室中人,知晓内情的也只是少数。
冀封身为太子,自然便是其中之一。
正因如此,听闻此言,他才觉事态发展,已然超乎自己的想象。
天下之大,但有那金玉牌的却只可能是一人,而如若此人牵扯进来,事情将变得复杂许多。
“罢了,你且退下吧。”沉吟了许久,他摆摆手,屏退了小校,没有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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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自然不可能不沐浴。当日她在房中憋到三更半夜,确认周遭已无人声时,这才悄悄地推了门,往外走。
她的房间在南侧,柳云亭的房间在北侧,是出门的必经之途。
经过回廊的时候,她意外地发现柳云亭房内的灯是亮着的,且里面隐约传来言语之声。
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贴在纸窗边侧耳静听。
一个苍老的声音无疑是那杜伯,而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虽是柳云亭,但言语中的腔调却竟是完全不同。
听惯了柳云亭懒懒散散,玩世不恭的语调,此刻耳中这正经沉稳的声音险些让她分辨不出。
二人之间的谈话似是刚刚开始。
隐约间,她听到杜伯道:“……公子这病可曾好些?”
柳云亭声音竟有几分黯然,“有劳杜伯挂心了。实则这病若无契机,平素里便也算不得什么。”
杜伯叹道:“公子日后还需多加注意才是啊……”
二人说话的声音太小,起初还能完整地听到几句,末了,二人进了里室,便什么也听不清了。
只是沈秋心下疑惑,自己跟着柳云亭也有数月了,却是从不曾见过他有何病症的。
但疑惑归疑惑,却不能耽误了难得的沐浴时机。见里面的声音已然无法辨认,她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寻了个小池塘,洗去了白日的风尘。
当然,临走前不忘捎带上一包灰土。
回来时再度经过那条回廊,却惊见柳云亭房内的灯依旧亮着。只是侧耳细听,里面一片静谧,却并没有说话的声音。
*****
次日一早,沈秋照例灰头土脸地出现在柳云亭面前。
而柳云亭今日一身淡金色水纹长袍,仍是穿金戴玉,华贵非常的打扮。他素来便喜着明艳的色泽,繁复的衣饰。只是平心而论,柳云亭眉宇不凡,举手投足颇有些富贵之气,故这分明的一身俗物,穿戴在他身上,却并不落俗。
早膳的时候,沈秋回想起昨夜所之事,便不觉盯着他久了些。
“沈兄为何盯着在下?”柳云亭用筷子戳了戳粥里面那一颗有些发黑的米,抬起眼冲她扬眉笑道,“在下长得……莫非很像沈兄猥/亵而不得的那名男子?”
沈秋无语扭头,心里默默地想,昨夜那一定是幻觉……一定是……
早膳之后,柳云亭只道天色大好,要去周遭赏玩一番,沈秋也只得随行,二人一道作别了杜伯,便往山谷的另一侧而去。
柳云亭四顾着周遭的风景,摇着扇子悠悠闲闲地走着,口中唏嘘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只可惜良辰美景,无美人相伴哪!”
沈秋因为昨夜沐浴,睡眠不足,闻言只是百无聊赖地打了一个哈欠。擦了擦眼泪,发现柳云亭回头正疑惑地看着她,便赶紧清了清嗓子,随口扯了个话题道:“柳兄可曾娶亲?”
“自然是没有的,”不料柳云亭闻言微微一顿,声音竟是低了几分,“谁教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之事不可胜数呢。”
沈秋听他语调竟意外地有些黯然,诧异之下,不由笑道:“柳兄如此才俊,竟会没有妻室?莫非是‘曾经沧海’,便瞧不上‘弱水三千’了?”
柳云亭懒懒地摆手,不置可否,却很快笑叹道:“家有妻妾,哪比得上此时风流潇洒?在下倒是想将碧春楼的头牌们都娶回去,只可惜……哎,其中苦楚,沈兄你不会明白啊。”
沈秋无语,自己果然是想多了……
二人行了片刻,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那日柳兄为贼劫匪所截,为何宁肯教其误认为女子,也不愿出声露面?”她忽然觉得,以此人厚颜以及巧舌程度,纵是忽悠得那匪首请他回去做山大王,她也分毫不会觉得意外。
而柳云亭看了她一眼,却耸肩笑道:“沈兄若猜得到,在下便告诉你!”
沈秋再次无语。她越发确信,从这人口中若想套出什么实在话,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二人行至一条小溪流边,见柳云亭手下的两个家丁正牵着马饮水。柳云亭走过去,一面抚摸着马背,一面同那两个家丁说着什么。
沈秋佩服他逮着家丁都能滔滔不绝,只可惜自己对他东扯西拉的话题全无兴趣,便走出几步,在溪流边坐下。
溪水很清澈,一低头,便能在倒影里看见自己脏兮兮的脸。
沈秋定定地看着,不知为何,慢慢地竟有些出神。
此刻自己已然出了西秦,置身国境之外,再往东走,便该离长安越来越远了。这一去,却不知何时能回。想到这里,心里隐隐有些恍惚。
从小到大,她都绝不是一个任性的人,然而此番偶尔冲动一回,便掀起了这般轩然大/波。
这般结果并非她所愿,她只是……不愿做违心之事而已。
“啧啧啧,不料沈兄也是如此自恋之人,盯着自己的倒影都能出神至此。”
耳边忽然冒出一句话。沈秋惊得一抬眼,发现柳云亭不知何时已经坐在她旁边了。此时他侧过脸,眯起眼,正很近地盯着自己看。
女扮男装的功夫再炉火纯青,被这么盯着也不可能泰然自若。沈秋下意识地朝后面避了避,警惕道:“柳兄这是做什么?”
但柳云亭前倾身子,却是锲而不舍地跟了过来,双眼仍是牢牢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慨叹道:“经过方才的细微观察,在下发现,沈兄实则也是有一副好皮囊的啊!若是洗去了这脸上的灰土,想来比起那‘西秦第一美男’冀封,也不输分毫啊。”
沈秋如何听不出,他这是花言巧语“诱惑”自己洗掉脸上的灰土?正待“呵呵”装傻糊弄过去的时候,却蓦地听闻话尾“冀封”这个名字。心里一紧,便是百味陈杂,不由道:“柳兄见过西秦太子?”
柳云亭哈哈笑道:“既然来此游历,又怎能不跟风瞧瞧?只可惜那冀封近日跑了太子妃,想必正是苦恼非常吧。”
沈秋想到柳云亭近日在西秦游玩,想必也是围观过太子娶亲的盛况。念及冀封意气风发的一场大婚,末了却落得这般惨淡收场,心里有些歉意,却也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只能待到日后归返之际,再同他说清楚吧。
正沉吟之际,手却被人一把拉扯住。
沈秋抬头,却见柳云亭眯了眼,正警惕地看着远方,口中低声道:“嘘,有人!”
沈秋屏息细听,果然隐约感到周遭似有人声。四顾之下,正欲寻个隐蔽之处栖身,却被对方一把拉了起来,道:“快走!”
话音方落,不远处的两个家丁已然翻身上了同一匹马,并牵着另一匹飞驰而来。
“公子,快上马!”到了近前,后面那个家丁把缰绳用力抛至柳云亭手中,那身手矫健得绝非不会武功。
而柳云亭却是当真不会武功的,他接过缰绳转手就抛给了沈秋,自己笨笨拙拙地上了马,却是腾出身前的位置,用力拍着马背催促道:“沈兄,快走!”
沈秋无言地翻身坐上马背,提起缰绳便随着那两个家丁往谷口狂奔。身后柳云亭忽然伸出双手,死死地搂着她的腰,仿佛很怕会掉下来似的。
沈秋一惊,冲动之下差点没把人甩出去。好在那手只是单纯地紧搂着,并无不轨之举。她忍了忍,暗暗告诉自己:我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是男人……男子之间这么搂搂很正常很正常很正常……
如此三心二意地奔了一阵,眼见着已到了谷口。眼见前面两个家丁陡然勒马停住,沈秋也跟着停了下来,然而对此时的情形,却依旧有些不明所以。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几分。
因为一列人马,已然军容肃整地守在了谷外,一眼望去,足有数千人。
再一回身望向来的方向,谷里那埋伏着的人马,也不再隐蔽,尽数现了形。
他们这两匹马四个人,便这般成了瓮中之鳖。
沈秋双目牢牢盯住前方,见此情形一手已然按住腰间长鞭,蓄势待发。微微向后倾了身子,她低声道:“柳兄,这些究竟是何人?”心下暗忖,这柳云亭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儿,暗地里竟开罪了如此仇家,莫非……是诱骗了哪家的千金小姐?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柳云亭没有回答。不仅如此,那些人马眼见他们落入网中,却也不急着动手,依旧只是严阵以待的姿态,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确认对方当真没有出手之意,沈秋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柳云亭,却发现一贯嬉笑的他,此刻面上竟是一点笑意也无。双眼静静地盯着前方,目光之中的沉凝肃穆,是自打相遇以来,沈秋从未见过的。
故原本想说的话,也忽然便忘了开口。
然而便只在下一刻,柳云亭又恢复了懒懒散散的神态。他伸手扶了扶额,叹道:“哎,藏在这里也能被你们找到,当真不该小瞧了你们。窦原,你这禁卫军统领都跑到宫外来了,还真是分外称职啊!”
他这话却是居高临下地,对着那军中说的。
沈秋还未领悟出他话中之意,却见柳云亭话音落了,军中为首的将军便已然翻身下马,伏地叩拜。凌乱的铠甲摩擦声响中,他身后的士兵们也纷纷跪了一地。
那名唤窦原的将军跪下/身来对着这边一抱拳,却是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
“陛下,回去吧。”
沈秋闻言,霍然回头看向柳云亭。
然而柳云亭垂眼看着面前跪了一地的人,神情平静深沉,似又带着些许不甘。
那一刻,她忽然记起来。东齐国姓为段,而那继位不足三载的新帝,乃是老皇帝庶出的第四子。
继位一事据说牵扯出一段惨烈且不可提及的宫廷秘闻,由是这些年来人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然而有一点却是足以肯定的。
这继位的庶子,姓段,名云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