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昭比南临偏北得多, 临近三月的天气,南临已是温暖非常, 东昭却仍是寒风瑟瑟。相比之下,自从太子被废, 安静异常的东昭皇宫便显得尤为阴冷。
但毕竟冬日已过,天气逐渐转暖,晏玺的身体也渐渐好转,至少每日卧榻的时间短了许多。
此刻他惬意地靠在软椅上,眯眼看着窗外露出新绿的枝桠,五指在手背上循环有序地敲打,微咳两声后缓缓道:“子轩, 南临惠公主选婿, 你觉得用意何在?”
奕子轩淡蓝色的衣袍沾染了厚重的晨露,却并未使衣物显得湿重,而是一粒粒晶莹剔透地挂在衣摆尾端,更给淡蓝添了几抹清新。除了淡淡的敬意, 他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答道:“其一,哗众取宠。数十年未有作为,此番一举便可在五国内掀起轩然大波。其二,五十枚信物分散五国,必定引起一番争抢,最后去得南临者,非富即贵, 表面看来再正常不过,可是倘若其中暗藏阴谋,四国必定损失不小。其三,听闻惠公主从小身染重疾,久治不愈,选婿兴师动众召集五国名贵,恐怕是想借机搜集珍宝治病。”
晏玺面向窗外的面上微微露出几分笑意,面上苍老的褶皱聚拢,眉梢添染了一份不易察觉的欣喜,“你拿着蓝染,去南临吧。”
奕子轩一怔,他刚刚所说的“搜集珍宝”,便是暗指数百年前五国各占一份的“五色”,分别是蓝染,绿倚,红韵,黄律,黑煞,其实是一株千年难得的奇树,分别是根、枝、叶、花、果。数百年前五国厮抢,各得其一,据说保存至今也未见损坏。虽说“五色”分开之后并未见有何神奇的效用,可数百年来的传承,已经成为权贵的象征,几乎都是被皇族保管。而集齐“五色”,更是上好的奇药,上古的医书早有记载,不说药到病除,也能使人增寿十年。
只是如今东昭拿着蓝染,祁国拿着绿倚,商洛拿着红韵,贡月拿着黄律,南临拿着黑煞,即便是有人觊觎“五色”,也忌惮于五国皇族不敢动手。但南临此次选婿,召集五国权贵,其中不乏皇族,譬如贡月国主祁国皇帝都已前去……
若如他的第三种猜测,南临选婿是为了给惠公主治病而集齐“五色”,明知是圈套,何必带着蓝染送上门?
“微臣不解。”奕子轩拱手淡淡地道。
“君儿去了南临啊……”晏玺眯眼,微微笑着,面色红润,眸光犀利,“他们想要蓝染,给了就是。”
奕子轩眼神一闪,接话道:“南临既然是以选婿为名,微臣前去,恐怕不妥。”
“嗯……”晏玺颔首,缓缓道,“你有了云儿,再去南临的确不妥。那你将蓝染给儿,让他去罢了。”
奕子轩略作沉思,颔首称是,正要退下,晏玺突然问道:“商阙呢?还未查到消息?”
“他带着红韵出逃后未见回商洛,也未在东昭发现他的踪迹,封阮疏的尸体也随之消失。”奕子轩回道。
晏玺的眉头皱了皱,沉声道:“那便继续找。找到红韵,一并送去南临。”
奕子轩微惊,本该在商洛的红韵,十几年前被人偷出皇宫,辗转到了晏玺手中。上次商阙费尽心思地将红韵偷走想要带回商洛,晏玺下令无论如何都要追回,此次却是要一并送往南临……
垂首敛目间,奕子轩对晏玺的这一举动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拱手领命便退下。
殿外的春风有些净凉,带着清晨特有的朝气扑面而来。奕子轩面无表情地缓步出宫,想到一年前的现在,他奉命去重修白子洲。
他曾亲自送挽月夫人的遗体到白子洲“落叶归根”,曾亲眼看着大气华丽的坟墓一砖一瓦地修葺成型,曾亲随晏玺在挽月夫人坟前守了七个日夜。
但是,时隔四年,他再次回到白子洲,只见到坟墓大开,满目萧条,挽月夫人的遗体,早便不翼而飞。
挽月夫人未死,而是诈死出宫。
那时他便有了这样的推测,一年前也几乎在晏倾君面前脱口而出。如今倾君身在南临,南临又恰好要集齐“五色”,或许,在晏玺看来,是因为挽月夫人?
殿内晏玺依旧靠在软椅上,对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含笑阖上双目,眼前便再次浮现那女子明媚如春光般的脸。
“谁?居然敢闯白子洲禁地?”
“你、你、你怎么浑身是血?你、你可别死呀,喂……”
“你别哼哼了,快闭嘴,我带你回家疗伤,让人发现了可是大罪!”
“呐,我叫白梦烟,你呢?”
……
东昭南面的一座小城,比起都城暖和得多,整座城宁静而安逸,轻易地掩盖了萦绕在一处小屋内的焦躁不安。
商阙的面色有些憔悴,一身黑衫已经破损不堪,却丝毫未曾消减身上与生俱来的凛然之气。他坐在屋内唯一还算整洁干净的床榻边,看着榻上的女子,剑眉微蹙。
“如何?答应我的要求我就马上给她续命,不答应嘛,我就不浪费我的吊魂丹了,你快点就地挖个坑把她埋了吧。”
小榻不远处的破旧桌椅边,坐了名胡须苍白的老者,半面疤痕的脸尤为狰狞,但比起榻上女子的脸又要好得多。他单手抚着胡须,悠哉悠哉地翘腿等着商阙的回答。
“你确定可以救她一命?”商阙侧目,冷然地盯着这个自称“鬼斧神医”的老者。
那日他带着封阮疏离开,本以为手中抱的已是尸身,这老者突然出现,功夫诡异不说,往她嘴里塞了颗药丸,刚刚还停止跳动的脉搏居然复苏,尽管极其微弱,却告诉他,阮疏还活着。
他自称“鬼斧神医”,可令人“起死回生”,配药配了一月有余,眼看就要成功,却突然说不想救了……
“废话!这天下还没老子救不回来的命!”老者不满地瞪了商阙一眼,一腿翘在旁边的木椅上,不屑道,“快点快点,要不是师父说给你个机会,老子早跑去逍遥快活了。天天对着苦面男毁容女,非折寿几年不可!”
“红韵乃商洛代代相传……”
“行了行了!”老者伸手阻住商阙的话,笑嘻嘻地道,“不去是吧?正好,我先走一步!”
话刚落音,人已不在草屋内。
商阙紧随其后,尽了全力才追上老者勉强拉住他的衣袖,却见他突然停下,大喊一声:“啊啊啊啊啊,我的胡子!”
商阙怔住,老者回头大骂道:“臭小子居然敢扯老子的胡子!不治了不治了!”
“在下这就请人送红韵去南临,还请前辈……”
“不治了!啊啊啊啊啊,陪了我这么多年的胡子啊,掉一根少一根啊!我宝贝的胡子哟……”老者红着眼,迅速翻开商阙的手,从他手心抽出他不经意间拉掉的胡须,疼惜地抚着。
商阙皱了皱眉,“在下亲自送红韵去南临,还请前辈……”
“老子说不治就是不治!”
“还请前辈莫要忘了谨尊师命。”
老者翻到一半的白眼,听到“师命”二字,抖了抖,压抑着强烈的不满嘟哝道:“半个月。半个月你还没回,老子就亲自挖个坑把那女娃和我可怜的胡子一起埋了!”
“还请前辈信守诺言!”
***
“蓝染,绿倚,红韵,黄律?”晏倾君睨着暖和的春日里仍旧穿得厚重的白玄景,突然明白了南临兴师动众来选婿的原因,原来是想集齐“五色”。
“我不要求你拿到全部,只要从四国手中拿到其中三样,我便带你见梦烟。”白玄景的面色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殿内不停跳跃的细小尘粒使得他的双眸雾蒙蒙的一片,他转首看向晏倾君,微微笑道,“并且,这南临公主的位置,就让你坐了。”
晏倾君不再掩饰面上的狐疑之色,眯眼不解地睨着白玄景。
白玄景轻笑了两声,继续道:“我不喜欢你。”
晏倾君扯了扯嘴角,这么明显的事实,他可以不用废话。
“你太像晏玺。既然你喜欢位居孤寡,让给你也不错。”白玄景神色不明地笑着,从袖间掏出一物扔给晏倾君,漫不经心地道,“这是夜行令。”
晏倾君接住令牌的手险些被他这句话烫到。
传闻中控制夜行军的夜行令?
往日她只在传闻中听说过五国夜行军,既然夜行军存在,夜行令确有其物也不足为奇。只是白玄景身为白子洲的嫡系传人,能在南临立足,夜行军的势力对他而言必定举足轻重。他现在却将夜行令拱手相让……
“这只是南临的夜行令。”白玄景扫过晏倾君手中的令牌,微笑看着她,手中亮出另一枚银白色的令牌,“这里,还有东昭的夜行令。只要明日你顺利取到那四件物什交给我,我带你去见梦烟,给你南临公主之位,还有南临东昭两国的夜行令。”
晏倾君收起手中的令牌,微微挑眉,轻笑道:“这报酬,真是丰厚啊。”
“比起你妄想与他人联手除掉我再坐上公主之位,这条路,是不是要好走得多?”白玄景的眼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晏倾君敛目低笑,“既然你只要那四件物什,公主是谁都无所谓,是不是我选谁为夫,你也无所谓?”
“明日选夫的人是你。百官当前,众目睽睽之下,你要选谁,我自是管不得。只是不得不提醒一句,莫要轻信他人,小心反被人吞入腹中尸骨无存。”白玄景深深地看了一眼晏倾君,站起身,“明日之事当如何抉择,你自行衡量,记住,我只要蓝染、绿倚、红韵,至于黄律……呵,恐怕你是拿不到……”
晏倾君面上的笑意随着白玄景背影的远去渐渐散开,面色逐渐沉着,眸子静如湖水。
以权势为诱饵,的确够吸引人,白玄景也的确够了解她。可是,要集齐“五色”,为何一定要找她?
这个疑问,在第二日的选婿大典上晏倾君找到了答案。
翌日,春风和煦,朝阳如纱,南临皇宫本就布局别致,大典所设处又是楼台林立,如同大户人家的山水后院。
晏倾君高居于一处三层高的塔楼顶端,身披华服,面掩薄纱,与选婿众人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将那相貌遮得若隐若现又不会显得刻意疏远。
在此之前她便看过最终手持信物到南临皇宫者的名单,除了一个让她略有忌惮的祁天弈,并未看到特别出众的。可当真身临现场,竟发现许多一夜间冒出来的“意外”。
譬如许久未见的商阙,譬如此时应该在济州的晏,身边还跟着不该在晏身边的奕承。
白玄景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从祁天弈手里拿到绿倚,从商阙手里拿到红韵,从晏或是奕承手里拿到蓝染,谁来冒充惠公主,会比她晏倾君更适合?
只差一个贡月……贡冉升的信物给了晏卿,是以,今日他并未出现。此刻贡月十人中,最为扎眼的便是再熟悉不过的那抹墨绿色了。
晏倾君不得不往晏卿那边多瞥了两眼,又多看了南临的百官几眼,好似……当真无人识得晏卿?或者说,即便是有人认识,也不打算戳破晏卿的身份,是以,他坐在贡月一边也无人面露异色。
接着晏倾君瞥向立在一侧的南临百官,三位白发苍苍的长老最为显眼,晏卿说身着藏蓝色和亮绿色的两名是他的人,剩下一个便是白玄景的人。晏倾君见他站在最前端,一身稳重的暗灰色,看样子是权力最大,今日明处唯一的麻烦恐怕就是他了。
至于那位殊家的殊言,今日一早称病,无法出席。
晏倾君暗暗地分清了形势,见朝阳愈烈,数百眼神投向自己的方向,略略清了清嗓子,柔声细气道:“各位千里迢迢来南临只为今日一见,小女不甚感激。想必各位早有听闻,小女自小身体极差,苦寻良药不果。因此,今日的第一轮非常简单,谁可献上‘五色’之一,便请入楼一叙。”
话刚落音,便引起隐隐的议论声。虽说此前已有传闻,说是惠公主欲要集齐“五色”治病,但人人都知五色向来都在皇族手里,若为“五色”而招婿,何须五十枚信物?因此还是到了南临想要碰碰运气,可此时晏倾君的第一句话便将此处大部分人都驱赶出局。
“红韵给你,本王先行一步。”
众人还在遗憾时,商阙已然起身,拱手行礼后准确无误地将大红色缎布包裹的物什扔到晏倾君怀里,随后有礼地大步退下。
商阙这一举动,让刚刚还稍有顾忌的议论声大了起来,这人……居然手持红韵却连公主一面都不见便直接退出?
奕承暗暗地推了推晏,示意他也效仿商阙,今早完成任务二人好早些回国。
晏几个月来消瘦许多,双眼却更具锐气,皱了皱眉头,不管奕承的暗示。
娶南临公主……父王既然要他来了,他怎可错过机会?
“在下手持蓝染,请见公主一面。”晏起身有礼道。
晏倾君见此,不由地拿帕子掩了掩嘴角的笑意。
“绿倚。”祁天弈站起身,冷冷的说了两个字,看都未看向晏倾君。
晏倾君微微颔首,看向同样起身的晏卿,眸中噙着笑,“那这位公子,莫非手持贡月的黄律?”
“不。”晏卿决断而温柔地回答,还趁势给晏倾君抛了个似笑非笑地“媚眼”,“即便在下有黄律,也无法拿到公主眼前。我拿的,是黑煞。”
黑煞?
众人无不议论纷纷,晏倾君也不由地惊诧。白玄景向她提到的四样东西,并不包括“五色”里的黑煞,她一直以为,既然黑煞一直在南临,那应该是在白玄景手中,却不想会在晏卿那里……
“那……有请三位。”晏倾君柔笑着环顾一周,既无变故,便照计划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