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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宏斌就算再宠着李慧,他一个大小伙子也不可能天天陪着她玩儿。再者他今年毕业,同学聚会一场接着一场,也没个闲下来的时候。李慧在奶奶家待了一个星期就觉得没意思了——关键是这次来的太匆忙,没多带点儿小说之类的。
再到周末的时候,李爱国李爱党姐两个约着一起回家了。
钟晓兰现在闻不了厨房的味道,就坐在院子里看李慧和刘思玩儿。现在她们早不玩住家康口了,改成了画画。自从刘思看到李慧画的肖像画之后,就缠着刘宝刚也报名学了美术。刘思特别爱画小人,小时候是照着画册画公主之类的,正式学画了之后,也踏实不下来,不爱学基础的静物,只想着画人物。此时姐两个一人一个画板,在院子的里画全家福。
李慧画的很快,她的画不是速写或素描,而是加入了后来流行的q版漫画元素,李爱国叉腰笑得露着八颗牙,钟晓兰头发温婉笑靥如花,李慧自己怀里抱着个睡得鼻涕冒泡的小屁孩,她还特别跟刘思交代了,那是她弟弟。
刘思的画就有点儿惨不忍睹了。刘宝刚脸整个歪了不说,李爱党的眼角纹得到了重点突出,刘思自己好一点,但就是耳朵不一边大。
刘思看着李慧的画各种生气,她不明白,明明李慧画的更夸张,为什么看上去就那么顺眼?哼,还跟自己显摆有小弟弟了,马上就不是独生子了——刘思鼻孔朝天:“独生子多好,什么都没人抢!”
李慧抱着画夹子笑眯眯地逗她:“嗯,那你自己当去吧——我不和弟弟抢,我把好东西都给他!”
气得刘思转身就进了厨房,拉着李爱党要弟弟。李奶奶和李爱党在厨房笑得不行,钟晓兰也在树下也捂着脸笑出声来。
上个星期,李爱党和钟晓兰回了一趟家。背地里钟晓兰母亲拉着钟晓兰的手红了眼圈儿,说话都有点颠来倒去:“晓兰啊,原先看着你命不好,现在看来,不是你命不好,那家不要你,是他们没有福,你看你现在——医院都说没什么希望的事,竟然有了呢——你是摊了好人家了,人家有福呢,你看你竟然就有了——”最后语重心长地叮嘱:“以后,不能因为有了小的忽略了大的,慧慧可人疼……慧慧这孩子,多好的孩子啊……”
此时,她不禁又想起了妈妈的话:慧慧,多好的孩子啊!
一家人吃过了饭,就一起回市里了,李慧也跟着回去。临走的时候,李奶奶拉着钟晓兰的手好一阵嘱托,有交代李爱党时常去看看。李爱党说“知道啦,这是咱家熊猫呢!”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回到市里之后,没几天少年宫就开课了。李慧学了四年舞蹈却不得其门而入,老师都摇头说她乐感不行。虽然没啥成绩,但好处也不是没有,比如说李慧的身材,那是非常漂亮的。站有站样,坐有坐样,走起路来轻灵曼妙,她自己就觉得说不出的好看。马上升初中了,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有时间,舞蹈还要不要学呢?李慧犹豫了。
不要觉得她夸张,真的说起来,可能人生中知识最丰富的时候是在中学。大学以后都有了专业走向,工作后更是术业有专攻。而初中的知识面,绝对是庞杂而多元化的。不信你翻开自己的中学课本,你肯定会大吃一惊:这些我真的学过?不说别的,只说历史:中国几千年朝代更迭你能说清具体年份吗?中学生能!不但能,而且对于有些特殊时期或特殊帝王还能准确的背出大事年表,甚至能精准到月份!再举个例子,说说生物:都知道要分门纲目科属种,但具体一共有多少科多少种,还能说清吗?中学生能!下面来个测试,不为难,文科生背个桃花源记;理科生背个元素周期表吧。你能背下来吗?
这太容易了,张嘴就来——这肯定是中学生!
能背个大荒,八九不离十吧——这是去年参加高考的;
有印象,照着读会很流利,但背不下来——应该是刚参加工作的;
看到了知道是什么,但具体细节就对不上号了——这就是毕业很多年了的。
以上这些,都是李慧的怨念。对李慧来说,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上辈子学得就不咋地,又离开学校多年,那点儿知识早就还给老师了,要说一点儿基础也没有那是扯淡,但就李慧身上现有的这点墨水——估计这点儿底子也就够个洗澡盆底儿。怎么办呢?
“你不想学舞蹈了?”陈舒乔瞪大眼睛,在她看来,舞蹈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儿,李慧居然会中途放弃,简直是不可思议!
“上中学要上七门课呢,我怕到时候跟不上。”
“那也不差这点儿时间啊!一个星期两堂课,一堂就两个小时——一星期四小时你都没有?”
“不是,我不是还有美术吗?加上美术的话我就基本上天天都要上少年宫了,每天都上,那得拉多少课呀~”李慧也不想放弃舞蹈,但时间实在是安排不开。无论美术专业能不能走上,她都想好好学习,如果可能的话,她更希望把美术作为爱好,然后自己踏踏实实考个好大学。
陈舒乔慢慢点头,泄气地说:“也是。我以后恐怕也不能学画画了。”
两个小姑娘沉默起来。北方的夏天不像南方那么燠热,俩人坐在少年宫后院树荫下的长凳上,风徐徐地送过来,掀起发梢裙角。
“跟你说个事儿,你别和别人说……”陈舒乔用脚碰碰李慧,声音低沉起来:“我爸我妈最近在吵架呢。”
“怎么了?因为什么呀?”李慧歪过头看她。
“好多事。具体我也不知道,但也有我的原因。”陈舒乔想想,说,“我爸你见过的,我姑姑你见过没?你只见过我姑父——其实我们家算是,算是那种舞蹈世家吧,我爷爷奶奶都是艺术团的,后来因为成分不好被下放到咱们这边儿。平反的时候,我爸都结婚了,就只带了我姑姑回省城。我爸从小就喜欢音乐,现在都是——没有他拿不起来的乐器——他一心让我走专业,想送我去专业院校上中学,可我妈不同意。我妈想让我考大学,将来……反正将来她能安排。我妈说,舞蹈跳着乐和乐和就行了,可不能耽误考大学。全中国那么多学跳舞的,真正跳出来的有几个?就说我姑姑家吧,我姑姑姑父都是音乐学院的老师,家里一说收入还行,但日子却过得挺紧吧的,那些钱全砸在乐器上了——我表哥明年毕业,分配就是个问题。好单位没人要,倒是能进艺术团,问题是艺术团连工资都开不出来,听说团员都得出去跑赞助呢。我爸说我妈世俗,不懂艺术;我妈说我爸就会做梦,要是靠他的艺术,我们家现在还在小平房里喝糊涂粥呢,艺术当不了饭吃……”陈舒乔一下一下拽着衣服上的蕾丝花边,一句一句慢慢地说着,“这都是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听到的。前两天我爸偷偷问我想不想一直跳舞?他说只要我想跳,就送我去姑姑家……我想跳,但我也不想离开我妈……”
李慧伸手握住陈舒乔的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舒乔无疑是个有天分的孩子。但就像她妈妈说的,全国有天分的孩子多了,真正能跳出来的有几个?大部分都在坚持了多年后,泯然众人矣。就算进了艺术团之类的,舞者的生活还是相对清贫的。李慧作为过来人,清楚的知道,虽然后来社会发展了,追星族多了,明星们能一时风光无二、名利双收,那也是歌星影星们的事儿,和舞者无关。没听说哪个舞蹈家粉丝众多,出场费动辄几百万的。从这一点来说,陈舒乔妈妈并没有说错。如果陈舒乔按她妈妈说的,考个靠谱的大学,有她妈妈的关系在,进个公务员是没有问题的。以后的公务员意味着什么样的生活,那是长眼睛的都看得到的。
然而,如果为了现实低头妥协,那艺术也就不能称其为艺术了。陈舒乔爸爸李慧见过。一个年过四十依然眼神清澈的人。他一辈子都在某大型企业的文化科做小科员,平时的工作就是写个企业板报,省市有活动的时候,跟着宣传个企业文化之类的。但你在他身上,却看不到一点小市民的琐碎。有时候李慧想,这就是所谓的胸襟自怀天地吧。
“慧慧,将来你想干什么?”陈舒乔忽然问。
“我?我也没想好。”李慧斟酌一下,说,“我想先考个大学吧,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陈舒乔奇怪地看了李慧一眼:“我以为你会想当画家——你画的那么好!”
李慧笑起来:“画家哪有那么容易就当成了的?更何况,我画的也不算好——我不是谦虚,是真的,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自己的水平在同龄人里还算不错,毕竟沾了技巧的边儿。但以后就难了。
“我也知道当舞蹈家难,可我为什么还是只想跳舞呢?”陈舒乔双手撑到身后,仰起头看天。微风吹动,树枝摇晃间,能看到小块小块的蓝天。
李慧摸摸陈舒乔的头发:“想跳就跳呗,只要你努力,上大学和跳舞也不冲突吧。”虽然李慧上辈子并没听说一个叫做陈舒乔的艺术家,但这并不妨碍她支持自己的朋友追逐梦想。
“恩,我会努力。我要跳舞,我也不要离开妈妈。”
八月中旬的时候,陈舒乔告诉李慧,她妈给她弄进了三中。三中是全市最好的中学之一。李慧听了很高兴,因为她也是选的那里。其实李慧家在城南,三中在城北,离李慧家有点远,但李慧和李爱国钟晓兰商量后,还是报了三中,不为别的,三中是全学制中学,是有高中部的。三中的高中也是重点高中,中考还挺难考,但如果是本校初中部往上升,就要相对容易一些。
中学定下来的时候,王宏斌的录取通知书也到了。
王大山和崔金霞选了个周日在清远请客,李爱国带着李慧去了,钟晓兰因为吐的厉害折腾不起,就留在了家里。
王大山很大手笔的包了镇上最大的饭店,和崔金霞一身新衣满面红光地站在门口迎客。
李慧离老远就看到了不情不愿站在王大山身后的王宏斌,他穿了一身米白色的运动服,显然还不习惯这种场合,看起来万分不自在。
“宏斌哥!”李慧趁李爱国和王大山打招呼,绕到王宏斌身后,大声喊。
“疯丫头,喊什么?”王宏斌回过头,很怕引人注意似的左右看看。
李慧抿着嘴笑起来,一伸手:“入学通知书呢?给我看看!”
王宏斌握住她伸过来的小手,带着她往饭店里面走:“谁还带着那个呀,你就知道哥考上了就完了,没什么可看的。”
“你骗人!”李慧不依不饶地晃着胳膊:“那么重要的东西王叔会不带着?你快拿出来,我要看!”
“行了行了,别墨迹了,等回家哥给你看。”王宏斌带着李慧找到李爷爷李奶奶,小声告诉李慧,“一会儿多吃点儿好吃的,你王婶点菜可下了血本了。”
李慧猛点头,捂着嘴偷笑。
王宏斌揉了李慧头发一把,不情不愿地回去招呼客人。
李慧和爷爷奶奶打完招呼后,就拄着腮帮子看王宏斌的身影在酒店大堂里来回出入,在这些亲戚朋友面前,他显得有些腼腆,有人夸就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偏偏每个人见了都夸,幸亏他的头发短,如果长一点儿保准成了鸟窝了——李慧悄悄乐起来。
到开席的时候,李慧留神一看,果然都是“硬菜”,说是全肉席也差不多了,光是鱼就是三种,一个红烧鲤鱼,一个干炸带鱼,还有一个鲫鱼豆腐汤。李爱国不知去哪桌喝酒了,李爷爷也被崔爷爷拉到了他们那一桌,李慧就跟着李奶奶和老邻居坐到了一起。李奶奶那桌很有意思,一开席,就一个老太太拿出一个大饭盒,先不着急自己吃,一边儿聊着天偶尔往嘴里填两口,一边儿往饭盒里夹着——孙子没来,给带点儿回去;儿子上夜班,晚上回家不用做饭了;小孙女明天来,她就爱吃这个“糖白果”……说词是各种各样的,但目的是相同的。所以饭还没吃到一半儿,李慧奶奶她们这桌就没菜了。众位奶奶纷纷回头到别的桌“隔空取菜”,各桌一看就明白,哈哈一笑,分别把自己桌的菜拨过来一些,没一会儿,这桌就又满了——这回老太太们才踏踏实实的正式吃起来。
李慧饭量不大,一会儿就吃饱了,在桌上听老太太们陈芝麻烂谷子的也没意思,跟李奶奶说一声要去厕所,就溜了出来。李慧站在门口柱子的荫凉里透气。忽然想起来饭店旁边没多远,有个开了很多年的冰糕店,冰糕特别好吃,还是好几年前吃过呢,就想去买冰糕。摸摸兜里只有五毛钱,要不要和李爱国再要点儿去呢?
“不就考了个大学,弄得好像中了状元似的。”柱子另一边忽然传来说话声。
“就是,瞎得瑟呗,上了大学能咋地?人都说以后的大学生都不包分配了。”
“我也听说了——到时候没工作看他们家还狂不狂!要是那时候再回来接班,哈,那才是笑话呢!”
“不能接了吧,听说户口都跟着起走了……”
“管那套闲事呢!咱就跟着吃喝乐呵着得了——走,溜一圈再回去吃点儿,不吃白不吃!……”
李慧听了气的够呛,哼一声,捏着小拳头就想出去理论。刚迈一步就被人从背后按住了肩膀。
李慧回头,一愣:“宏斌哥?”
“别搭理她们。”王宏斌眉峰带着冷意微微一笑,“长大你就懂了,总有些个人,见不得别人好,这叫嫉妒。”
李慧一想也对,闹出来倒不好。于是踮起脚,用小手揉上他的眉眼:“恩,不搭理她们,哥也不许生气。”
王宏斌拉下她的手,扬眉:“跟她们生什么气——倒是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李慧伸头朝饭店里瞅瞅,说:“你来,我请你吃最好吃的冰糕去~”
刚过午后,街上没什么人,冰糕店的白底蓝牙幌子在太阳下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有人吗?来买冰糕!”李慧站到柜台前喊。
柜台里面一个男的头朝里趴桌上睡得正熟,听见喊声身子一动,揉揉眼睛抬起头来。
“喔,要多少?”看清是一个半大小伙子领着个小姑娘,立刻来了精神。
“给我来——五毛钱的!”李慧豪气地把五毛的票子拍到柜台上,“分两个碗装。”
“五毛钱怎么分啊?”买冰糕的举着冰糕勺问,“五毛三勺,我总不能给你一个里面来一个半吧——都打一个里,你自己分去吧。”
“……好吧。”李慧蔫了。
李慧和王宏斌对坐在桌子的两边。简陋的木桌上摆着一碗冰糕。
冰糕没什么花式,只有鸡蛋牛奶两种口味,奶白和淡黄的冰糕球交叠在小盘里,丝丝冒着凉气。
李慧咽口唾沫,毅然转头:“哥,你吃吧!”
王宏斌心里乐死了,答应一声,不动声色地那起木勺,吃一口:“嗯,挺好吃的。”
再一口:“哦,这个是牛奶的。”
再一口:“还是鸡蛋的甜……”
李慧终于怒了,扑向柜台:“老板,给我来两块钱的,放到一个碗里!”
“好嘞~”老板答应一声,抄起冰糕勺只等李慧给钱就打冰糕。
老板望着李慧。
李慧望着老板。
老板继续看李慧。
李慧……回头看王宏斌。
王宏斌闷头吃冰糕,几口就吃完了,放下木勺,点点头说:“这家冰糕是挺好吃的,下次还来。”说着就往外走。
“哥!”李慧一下子从后面扑上去:“我要吃冰糕!给我买冰糕!”
王宏斌哈哈大笑,说:“不是你请我吃吗?又没说你没钱,我可没带钱啊!”
“啊?”李慧愣了,垮着脸被王宏斌拉出冰糕店。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街上依然行人稀少,路边树上偶尔传来阵阵蝉鸣,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有。
李慧抬眼看着王宏斌,他眉眼含笑,眼神有光,再不见一丝生气的模样。不由放下心来。
回到饭店的时候,大家基本都吃完饭了。有大部分人骑了自行车走,还有一起包车回去。一些酒没喝完的,就等着到最后再一起回去了。
李爷爷李奶奶都是坐车回去的,李慧和爷爷奶奶告别后,就坐在李爱国那桌等李爱国。因为还要带着李慧回市里,李爱国并没有喝多少,没等多一会儿也张罗着要走了。
饭店离汽车站很近,王宏斌一直送他们到车上。临走的时候,从身后的包里拿出一个饭盒给李慧,让李慧路上吃。
饭盒入手冰凉,李慧打开一看,果然是小半盒冰糕!不由眯着眼笑起来。
李爱国瞥了一眼,心说,这王家的小子对慧慧还真是好。
李爱国不吃甜的,李慧就自个儿抱着饭盒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汽车在公路上飞跑,风从窗口灌进来,牛奶和鸡蛋的甜香交替融化在嘴里,李慧忽然想起来:他还没给我看他的入学通知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