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要给云晋言用蓝颜草?”沈墨摆弄窗边不知何时养起的花草, 抬头看了一眼进门的黎子何,扬眉问道。
黎子何面色不变, 入门坐在桌边,沉着倒了杯茶, 半晌,不屑笑道:“不是我是否给他用,是否用这毒,决定权在苏白。”
“你对她说了此毒的毒性?”沈墨低头看已渐枯萎的花茎,摘去枯叶,再冷上几日,这花, 该完全枯死了。
黎子何举杯到嘴边, 浅浅啜了一口,含着浅浅的笑意,眼力仍是不屑:“对苏白自己的影响,自是说了。”
沈墨轻笑, 终究, 黎子何还未被仇恨完全蒙蔽。
“你若不说毒性,苏白定会毫不犹豫用毒,害起云晋言来,不是更容易?”明知黎子何的想法,沈墨还是问道。
黎子何放下茶,垂下眼睑:“我要报复的人,只是云晋言而已。苏白与我无冤无仇, 我无权为了自己的目的夺去她作为女子最重要的东西,说出后果让她自己选择,不管最后她是否下毒,我问心无愧。”
“那云晋言呢?”
“苏白若不肯用,我自会再想其他法子对付他,若用了,便是他活该!”黎子何声音不深不浅,却很是决绝,上次下毒被云晋言发现,再加上沈墨的身份曝光,他定会对自己有所防范,亲自给他下毒是不可能了,既然苏白要求,她也很乐意顺水推舟,至于苏白能否下毒成功,便要看她的本事了。
“可你隐瞒了此药对云晋言的影响,或许苏白知道此事,便会有所顾虑,这样说一半,瞒一半,与全部瞒住,又有何区别?”沈墨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动作,由窗边走到桌边坐下。
黎子何轻笑:“你终究是男子,如何能明白女子的心思?苏白若会有所顾虑,便不会想要下毒,她还不至于单纯到认为那药会对云晋言没有任何影响,可她既然讨药,便是想云晋言独宠她一人,否则,如今她的宠势,哪还需要用毒?呵,人心,果然是不会知足的。”
“但凡女子,便望得到心爱之人的独宠么?”沈墨突然转了话题,目光灼灼看着黎子何。
黎子何眼神一闪,点头。尽管季宁从小教她,男子三妻四妾为常事,尽管与云晋言耳鬓厮磨已是很久之前的事,可想想那时的心情,是不愿与任何女子来分享他的,若非他身为天子,或许,季黎会变作人人不齿的妒妇,禁夫纳妾……
只是,即便重生一次,她也未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错,若是愿意与人分享,她只愿相信那是女子被逼无奈,抑或,不够深爱……
沈墨略有茫然的点头,突地轻笑:“难怪我爹,只有我娘一妻。”
黎子何心中一堵,当年平西王与平西王妃,于战场相识相爱,两人共同打理西南,伉俪情深,传为云国佳话,几乎无人不知,所以,她至今还记得,当时平西王遇刺,接着传来的便是平西王妃抑郁而终的消息……
“对不……”
“与你无关!”沈墨握住黎子何的手,眼神有些闪烁,再抬眼,已是一片清明:“季一,你想何时送他出去?”
“尽快。”黎子何毫不犹豫地回答。
“好,此事我会尽快安排。”
黎子何感激点头,不由自主想到姚儿,问道:“桃夭殿会有云晋言的人看着么?”
“你想去桃夭殿?”
“嗯。”
沈墨垂眸:“桃夭殿如今也算半个冷宫,自是无人看守,你若过去,小心点便是,最好夜沉些再过去。”
“好。”
黎子何听闻,起身欲走,沈墨拉住她:“现在便过去?”
黎子何摇头,透过窗看了看天,眼色沉下来,轻声道:“晚些再去桃夭殿,现在,我去一趟丞相府。”
“见暮翩梧?”沈墨拧眉。
“嗯。”
沈墨明显眸色一暗,眉头锁得更紧,却未多说,放开黎子何的手道:“早些回来,我送你去桃夭殿。”
“嗯。”黎子何施施然一笑,觉得心中安定不少。
可想到暮翩梧,脸上的笑容还是有些僵硬,最近一连串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有好久,未曾去看他……
丞相府一扫先前阴郁,白雪覆盖下,一片欣欣向荣之势,看着下人的脸色,黎子何便能猜到郑颖最近心情甚好,顾家已除,如今朝廷上,至少表面上,是郑家一家独大,他仍未有防范之心,反倒沾沾自喜,的确是他那个脑袋会干的事……
这次是郑府的管家直接将黎子何带到暮翩梧房前,黎子何看房门好似只是虚掩着,轻轻一推,果然开了。
映入眼帘的便是暮翩梧削瘦却依旧直 挺的肩,靠窗坐在轮椅上,眼神迷离地看着窗外,夕阳刚好倾入窗口,照在他的侧脸上,好似糊了一层金光,斜长的影子投在桌上一动不动,风一阵阵,吹得黑发与白衣互相缠绕追逐。
黎子何反手关上门,忙上前,关窗,推开他道:“冬日风寒,你本就是寒气侵体,怎能在窗口吹寒风?”
黎子何动作太急,袖口滑过桌上,甩落茶具,突地一声脆响,之后房内一片空寂,半晌才听暮翩梧带着苦涩的声音幽幽道:“你记起我了。”
黎子何眼中一涩,蹲下身子,解释的话刚到嘴边,被暮翩梧脸上一片淤青一片紫红的伤,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低着头,极力想要避开黎子何的眼神,可额间嘴角刚刚愈合的伤口,颧骨颊边还未来得及消散的红肿,不是想遮便能遮住,黎子何脑中蓦地一白,低吼道:“郑颖干的?”
暮翩梧笑,拉动伤口却浑然不觉:“习惯了。”
黎子何哽住,拉住他的手,浅浅握着,压住喉间异物感,平声道:“你再等等,不需太久,沈墨说现在不宜动手……”
“你爱上他了?”暮翩梧一瞬不瞬看着黎子何,忽然打断,问出来的话,不似问句,更似肯定句。
黎子何怔住,剩下的话也被她咽下,只听暮翩梧又道:“你说起他时……眼神变了……”
黎子何神色一闪,垂下眼睑,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想尽快出去。”暮翩梧见她怔忪,转移话题,对着她安慰似地轻笑:“我,不想再忍了。你会帮我么?”
暮翩梧的笑容,总让黎子何想到秋冬之际路边的小花,迎着暖日在寒风中绽放,轻微,却美得不容忽视,支着细小的枝干与严冬对抗,不卑,不亢,只让人觉得心疼。
毫不犹豫地点头,黎子何沉声道:“你想……直接出府?还是,此时便扳倒郑颖?”
“当然是后者。”暮翩梧未多想便回答,双手推动轮椅到衣柜边。
黎子何静静看他翻出许多衣物,不知从衣柜何处翻出一沓纸张,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再一转身,推轮椅到她身边,将纸张递给她,淡淡道:“收好,可照我所写,一一举证,郑颖必辩无可辩。”
黎子何接过放入袖口,沉吟片刻道:“待我回去与沈墨商量……”
“好。”未等黎子何话说完,暮翩梧一口打断,对着她笑道:“我等你。”
黎子何点头,按照惯例给他开了药方,拿着暮翩梧给她的东西匆匆离去。照她之前和沈墨的打算,先扰军心,朝廷混乱的时候再添一把火,把郑颖拉下马,可如今,必定先得救一一出宫,否则宫中混乱,他又无人可护,沈墨的身份也被云晋言发现,今日暮翩梧又与她说了这么一番话,之前与沈墨的计划,全盘打乱,无法走下去,得重新商议。
夜色渐沉,黎子何靠在窗边等了一个多时辰,圆澄的明月,幽幽散着白光,照得窗外树影婆娑,有些烦躁地眯了眯眼,正欲关窗,终是看到沈墨的身影,在朦胧夜色中缓缓走来,心头一松,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转个身打开房门。
“走吧!”沈墨刚刚到房门口,便被黎子何拉住手,步伐不快,却透着焦躁,往桃夭殿的方向行去。
沈墨轻叹口气,拉住黎子何,淡笑道:“换条路。”
云晋言既已发现他的身份,如今二人行动,愈加小心才是。轻轻将黎子何揽在怀里,披风在前,挡住凛冽寒风,让她脑袋靠在自己胸口,触到她轻浅温热的呼吸,这一直令他讨厌的皇宫,突然再次明亮起来。
黎子何不是第一次与沈墨夜行,去桃夭殿的路又比去冷宫好走许多,也不如往日那么多御林军,不稍片刻两人已经在桃夭殿侧的窗边歇脚,沈墨朝她眨眨眼,意在问她接下来如何,黎子何看着木窗,有些恍惚。
要如何对姚儿说她就是季黎?姚儿知道后是喜是忧?又能否相信能否接受?
沈墨敲敲她的脑袋,拉回她的意识,黎子何涩涩一笑,学着沈墨的模样,伸手敲响木窗。
沈墨虽是不解黎子何的举动,也不多问,只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在这等你。”
黎子何点头,从敲响木窗那一刻,心跳便开始加速,不知此时桃夭殿是何情何景,若开窗人有问题,马上便走!
半晌,无动静。
黎子何伸手又敲了三下,窗突地打开,黎子何一闪,窝在沈墨怀里刚好躲过,便见到悦儿有些紧张地伸出脑袋四下看了看,一眼便瞟见沈墨和黎子何紧贴墙壁站在床边,眼睛一瞪,忙用两手捂住嘴巴,半晌,才稍稍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压低声音瑟瑟问道:“你……你们来作甚?”
沈墨不语,黎子何忙上前道:“我有些话要与娘娘讲,事关重大,悦儿姑娘应该明白!”
黎子何眼神诚挚,语气更是坚定,悦儿瞬间想到冷宫,忙点点脑袋,将窗开得更大,好让黎子何进来。
沈墨双手掐住黎子何的腰,一个用力举起,便将她送入殿内。
黎子何回首,对着他欣然一笑,关上窗。
沈墨只是看着黎子何的笑容,浅浅的,却是从眼里渗出来,再渗到他心里,直到木窗关上,寒风一吹,那笑好似被风儿刮走一般,眼神一黯,身子一动,隐在了暗处。
桃夭殿内终是点起暖炉,比起上次过来暖上许多,黎子何刚落地站稳,抬头便见姚儿穿着大红衣衫,眼神凌厉,质疑看着自己。
黎子何站在原地,眼眶瞬时红了,她曾经卑劣得怀疑过姚儿,觉得她背叛自己,相信宫中谣言,觉得她或许参与季府灭门一案,甚至在她抱着云晋言喊“三殿下”那一瞬,怀疑他们早在自己出嫁前便有来往。
可看到一一的那一瞬,触及真相的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恶劣卑微,被仇恨蒙蔽双眼,居然连从小一起长大,日日照顾自己的姚儿都会怀疑……
“姚儿……”思绪千丝万缕,对不起也好,谢谢也罢,最终吐出口的,仍是唤了十几年的那一声“姚儿”……
殿内一片死寂,姚儿怔在原地,眼睛越瞪越大,被猩红的血丝布满,身子紧绷着,显然因为难以抑制的情绪微微颤抖,半晌,突地笑了,轻嗤道:“谁准你这么唤本宫?”
说着斜躺在榻上,笑道:“就算为本宫办事,你我还是尊卑有别,莫要混了身份。”
黎子何压住酸涩,心中明白,当日姚儿因药力精神恍惚,根本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就算记得,也只是模糊的影子,当做一场梦,此时的自己,在她面前,仍旧是太医院的黎御医。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黎子何忙用手擦掉,瞥见姚儿不解地瞥了自己一眼,压住哽咽,启齿轻唤道:“朱姚儿……”
姚儿正在倒茶的手抖了抖,茶水洒了些出来,悦儿忙上前擦去。
姚儿极力平静地倒好茶,握在掌心,抬头直直盯住黎子何,冷声问道:“谁告诉你的?”
黎子何尽量扯出一个笑容,在姚儿不可置信地注视下取下喉结,拆开发髻,一边絮絮道:“朱姚儿,四岁入我季府,六岁被拨到我身边做丫头,七岁那年,我偷跑出府,你替我挨了一顿家法,左手臂有一处鞭痕,至今未褪,八岁我开始教你识字,每逢偷偷出门便让你代我读书,被爹发现过一次,关在柴房饿了三日三夜,九岁我带着你往府外跑,要爹收你做义女,与爹起争执,你为护我被爹一手推到桌脚伤到后脑,十一岁随我入宫……”
“住嘴!”姚儿一声厉喝,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狠狠瞪着黎子何:“你是谁?谁告诉你的?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姚儿……我是……”
黎子何话未出口,姚儿已是泪水涟涟,哭着低嚷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死了,死了!又来一个装作小姐的人!一个苏白还不够,再来一个你?你说!谁告诉你这些?”
“姚儿,”黎子何擦掉眼泪,走进姚儿,看入她眼里,对着她笑,掐了掐她的脸蛋:“傻姚儿,你说,我是谁?还有谁知道你的本姓?还有谁知道你我之间这么多事?”
姚儿未避开,看着黎子何的笑容,眼泪越来越凶,面色一阵白一阵黑,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连带着声音也抖得几乎无法成句:“那……你说,小姐……小姐最爱吃什么?”
“城西的云莲散。”
“小姐最怕什么?”
“最怕爹。”
“小姐为何爱穿红衣?”
黎子何怔住,一丝苦笑泛开来,幽幽道:“因为,有人曾说过……我穿红衣最好看……”
姚儿再说不出话,想要放声大哭,却又拼命压抑着,胸脯剧烈起伏,不停抽气,眼泪如滂沱大雨般潸然而下,迷朦中看到黎子何的脸,纤细的眉眼,小巧的脸庞,淡白的唇,双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去,哭道:“小姐……小姐……怎么瘦成这般模样?”
黎子何双眼通红,生生压抑住哽咽:“姚儿,你信……信我是小姐了?”
“小姐……小姐站在我面前我怎么会不认得……”姚儿像是没听见黎子何的问话,想要歇斯底里地哭,却怕声响太大,只能呜咽着:“小姐……我亲手杀的你,所以你回来怨姚儿的是不是?可是……可是……”
姚儿拼命擦去泪,轻轻笑道:“小姐,你会高兴的,你看到一一,一定会高兴的!来,你随我来!我带你去看一一,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姚儿!”黎子何拉住姚儿,对着她笑:“姚儿不记得了么?我说过,不怪姚儿的。”
姚儿迷茫的双眼恢复了些许神采,呢喃道:“那个……不是梦么……”
“不是梦,姚儿,不怪你。”黎子何擦着姚儿的眼泪,轻声安慰着:“你看看,我没死,活得好好的,一一也活得好好的,这都亏了姚儿。”
姚儿这才安静下来,突地两眼亮起来:“真的是小姐,只有小姐会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这宫中人都骂我是贱人,都想害我,都巴不得我死,只有小姐才会这么温柔对我……”
“小姐你随我来,我有好多话与你说……”
“小姐你看,这宫中还是原来的模样……”
“小姐,你得跟姚儿说说这么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
……
姚儿拉着黎子何入里间,嘴边洋溢着笑意,双眼亮闪闪,嘴里喋喋不休,看着黎子何也对着自己笑,突地安静下来,回首抱住黎子何,眼泪又掉下来:“小姐,姚儿……好想你……”
“是我不对……”黎子何仍是轻轻拍打姚儿的后背安慰着,扶起她,再次替她擦去眼泪,再擦掉自己的,沉声道:“姚儿,今日时间不多,我有些话想问你。”
姚儿眼神一紧,已经从刚刚激动的情绪中缓过来,看了看门窗,对着悦儿点点头,拉着黎子何再往里走,铺好了床榻,推黎子何坐下,自己靠在她肩膀上,轻轻笑道:“以前我们常这样的。小姐,你有话尽管问。”
如果这是个梦,便让这梦,再长些吧。
即便这是个梦,能在梦里与小姐这般说话,也是福气。
“姚儿,当年,曲哥哥当真刺杀过平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