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说, 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她, 她是指季黎。
沈墨说,他爱她, 她是指黎子何。
可偏偏,黎子何,也是季黎。
黎子何徐徐睁开眼,雪花瓣瓣,迷了视线,眼窝热热的,连带着一片雪色也渗着氤氲, 深吸一口气, 抽出手,一瓣雪花落在指尖,融化,滑去, 滴落, 这便是雪的一辈子么?
如此短暂。
人的一辈子呢?
为何,长得看不到尽头。
“沈墨……你说……这辈子,会有多长……”黎子何眨眨眼,突然疑惑起来,她的重生,是回来报仇?还是还债?
沈墨低头看她,吻去她眉上细密水珠, 仍是淡淡的表情,黎子何却看到他眼中的坚定,声音温纯如花开:“有我在,你不会死,你的这辈子,只能比我长……”
黎子何闭眼,埋在沈墨胸口,苦涩一波波泛滥开来,心思细密如沈墨,也不可能理解她那句问话的意图所在呵……
她只愿,断了殇,绝了恨,这辈子快快结束,如此,才能坦荡站在沈墨眼前,言笑晏晏。
“沈墨,我们要去哪里?”暖流从沈墨手心渐渐传遍全身,黎子何意识愈发清醒,视线也不再模糊,看出沈墨走的路,并非回太医院。
“我的身份被云晋言发现,御林军中的眼线也被他拨除,今日一早我急于找你……差点把他杀了……妄图弑君,不稍片刻,定会有人来扣押,说不定,这片山林已经被人包围。”
“他要杀我,是为了引你现身?”黎子何忙问道。
沈墨颔首,轻笑:“他一早怀疑我的身份,只是,我不肯承认,他也找不到破绽,我早该想到你才是,你也无需吃这般苦头。”
说到后半段,沈墨的眉头轻轻皱起来,手上力道加重,黎子何只觉得全身好像被灌入力量一般格外轻松,下雪的天,却好似晒着春日阳光,暖洋洋的,鼻尖的药香更是让自己无比安心,轻叹口气,云晋言三番两次提起她与沈墨的关系,果然是有意图的,知道沈墨重视她这个徒弟,若她失踪,定会不遗余力的寻。
伤害他人在意之人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还真是云晋言的作风。
“那你现在带我去哪里?”刚刚沈墨说,带她回家……
连冯爷爷都不在了,何处为家?
“出宫。”
“不!”拒绝的话,未经过大脑便一口吐出,怎能出宫,一一还在这里,姚儿还在这里,仇还未报……
黎子何对上沈墨的眼,本还坚定的目光,突然弱了下来,沈墨的说法有理,平西王的势力,怕是朝廷之外最让云晋言忧心之事,他若有心针对沈墨,即便不正面对他下手,也会对自己下手,这皇宫,不宜久留,只是……
“云晋言还无法估算到平西王真正的实力对不对?”黎子何脑袋活络了不少,说出来的话也有了力气。
沈墨点头:“他派军西南,表面上声称驻守边疆,实则想要看住叔父,唯恐他兵力过盛,对他造成威胁。叔父的性子……云晋言想知道,他偏偏处处隐藏,到如今,云晋言无法探得虚实,更是忌惮。”
“呵……”黎子何微微一笑,仰面道:“那就不必担心了,我们直接下山,回太医院,定不会有事。”
“此话怎讲?”
“云晋言此人,凡事没有万全把握,不会动手,他既忌惮平西王,便不敢随意动你,顾家刚刚倒台,军心不稳,他伤了你,倘若此时平西王反,只会乱成一团,战局定是他无法控制的。反之,倘若他留你在宫中,还可让平西王因着你有所顾忌,对他有利……”黎子何看着树杈上的雪,将心中想法娓娓道来。
沈墨低首一笑,想要糊弄黎子何出宫,还真是不易……
“罢了,那我们回太医院。”沈墨抱着黎子何转了个方向,笑道:“你的话倒让我想到,不如,我们直接反了如何?”
轻淌的笑意,如流水一般划过心头,极其随意的话,却让黎子何心头狠狠一沉,造反,这种话从沈墨嘴里说出来,好似让她喝水吃饭那般简单无谓。
“你为何要反?”黎子何轻声问道,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你的,是季家。”
沈墨不语,脚下的步子缓了些,半晌才道:“谁也没有对不起我,你若想反,我便反,他若逼我反,我必反!”
黎子何抬头,见沈墨的黑眸,迷朦看着前方,透出的光亮徐徐,让黎子何忽然意识到,沈墨对着自己温柔一面的背后,也有她从未发觉的冷毅,是不是,只要未曾触及他的底线,他便永远是温润如玉的模样,一旦触及,便是她无法想象的截然相反……
“季一……你还会帮我么?”黎子何迟疑地开口,沈墨对季家,恨,日后她会坦白身份任他处置,不恨,她也会想尽办法悉数弥补。
欠别人的,是要还的。
可在这之前,必须救出一一,她欠的债,自己来还。
“我不是今日才知道你季家人的身份,”沈墨停下脚步略有嗔怪看着黎子何:“我在你眼中,肚量如此之小?”
黎子何避开他的眼,垂眸轻笑,掩住情绪,季家人无所谓,那么季黎呢,也会无所谓么……
“沈墨,放我下来。”黎子何动了动身子,抬头对着沈墨笑。
“不怕冷么?”冻了一个晚上,虽说已用内力替她疏散寒气,可那腿,还能走么……
黎子何摇头,笑容是从未见过的灿烂,顺着沈墨的手臂滑下来,站在雪地里,双腿有些酸软,牵住他的右手,仰面笑道:“走吧。”
沈墨有些莫名,仍是依着她,拉着她的手缓缓前行。
偶尔回头,见她专注低着头,踩着自己的脚印,一点点跟着自己,身子不时倾斜,这个时候便拿出另一只手,两手同时拉住他,嘴角缓缓荡开来的笑意经久不散。
“沈墨,以后,我便这样,跟着你的步子,可好?”黎子何抬头,正好撞到沈墨的眼,摒去所有杂念对着他笑,这样的日子,以后,或许,不多了……
那一刻,沈墨看着愈下愈大的鹅毛雪,只觉得,春天来了。
当日,沈墨和黎子何下山,宫中果然未有异动,刚刚回到太医院,便来了圣旨,称沈墨护驾有功,赏半月假期在宫中养伤,太医院内纷纷谣传,沈墨当时如何英姿飒爽杀了欲要行刺皇上的黑衣人,如何默默无闻安然离去,众人都未想到沈墨除了一身医术,还会功夫,看他的眼神,如仰视神祗一般,又敬又畏。
黎子何冻了一夜,尽管沈墨用内力替她驱过寒,回到太医院仍是病倒了,沈墨干脆将她所有东西搬到自己房中,日夜不离地照料。
“沈墨,我明日便痊愈了,可以出门了。”黎子何偎在他肩膀上,轻声道。
这几日她已经急不可耐想要去看一一,见姚儿,可病得连步子都走不稳,今日服下最后一副药,明日就该好了
上次给一一的药丸,虽说精贵,可不能当万能药材来用,一一身上的病,还得对症下药。而姚儿,禁足至今,未再听到消息,倒是苏白得宠的传言,一日胜过一日,但也没有想象中的独宠,与她同届秀女也有侍寝受封的,较得圣宠的,只是云晋言去她梨白殿的时间,相对多出许多。
沈墨将眼从书上离开,摸了摸黎子何的脑袋,柔声道:“嗯,你若想出去,明日便可。”
“沈墨,你最近……都未去给苏白看诊?”刚刚想到苏白,黎子何便想到云晋言特地让沈墨给苏白看诊,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苏白神似季黎,因此,特地如此安排刺激沈墨?
沈墨摇头,不屑笑道:“让说我受伤需调理,乐得清闲半月,为何还去那里?”
“你……”黎子何垂眸,放下手里的书,缓缓道:“你见过季黎,为何上次还问我苏白是不是长得像她……”
沈墨顿了顿,瞥了一眼黎子何,见她拧着眉头,抚了抚眉头轻笑道:“不记得了……她长什么模样,不记得了。”
黎子何突然觉得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沈墨会这样说,是安慰她么?见她问他曾经喜欢过的女子,怕她心有芥蒂所以说不记得了?可偏偏她就是那个女子……
“当……”黎子何话刚出口,想问他,当年曲哥哥刺杀平西王,到底怎么回事……
曲哥哥刺杀平西王,紧接着沈墨因守孝退婚,这么乍一看来,黎子何的第一反应便是曲哥哥因为自己不想嫁沈墨而去刺杀,可是仔细想想,曲哥哥不是那般鲁莽之人,倘若真要杀人退婚,直接杀沈墨,不是来得更容易?杀了平西王,倘若沈墨是固执之人,不肯退婚,他们也无话可说……
更何况,曲哥哥武功并不算太好,至少是比不上沈墨的,平西王身边也不可能毫无强人,那么,如何能顺利杀了平西王?
所以当年她甚至想都未曾想过,平西王之死会与曲哥哥扯上关系,她一直以为,曲哥哥所说的帮她,是哄她开心而已……
到了嘴边的问话被黎子何咽了下去,从前她对自己了解季府的程度从来不加隐瞒,也不介意沈墨会怀疑她的身份,可如今,她突然怕了,倘若沈墨问她,如何知道这么多,她该如何回答?
“药好了么?”黎子何转了话头开口问道,只有先养好病,寻机去桃夭殿,曲哥哥当年定是怕自己担心才瞒住,可姚儿……他未必会瞒……
如若平西王并非曲哥哥所杀,她与沈墨之间,便少了这道横亘的家仇,会不会……至少,能保持如今这种状态……
“来。”沈墨拿住药碗,递到黎子何嘴边。
黎子何一口喝下,快速从袖间拿出什么,塞到嘴里。
沈墨柔笑:“糖果?”
黎子何点头:“一一给的。”
“一一?”
“季一。”
沈墨缓缓点头,笑道:“原来你也吃糖果的。”以前见她喝药,从来都是眉头都不皱的一口喝下。
黎子何轻笑不语,将脑袋轻轻靠在沈墨肩上,用力吸了吸鼻尖的药香味,倘若,一直是苦的,即便再苦,也都无所谓,可尝过了甜,谁还愿一人品尝嗜骨的苦痛?
窗口忽的袭进一股冷风,黎子何一个寒颤,便看到眼前跪了一名御林军服饰的男子,拱手道:“公子。”
黎子何明显见他略为怪异地瞥了自己一眼,缩了缩脑袋,打算离沈墨远点,被他一手扣住,牢牢靠在他胸前,听到他低沉的嗓音从胸腔透到耳膜:“如何?”
“御林军中只余三十六名暗部兄弟。王爷三日后入云都。这是公子要的东西。”
三句话,简单干脆,男子从袖间取出一个黑布包裹,放在桌上,仍是跪着候命。
沈墨拿过来,沉声道:“退下。”
男子拱手略行一礼,身子一窜,人便没了踪影。
黎子何眨眨眼,不解道:“他刚刚那意思,你在御林军中的人,还未被完全清除?”
“嗯。”沈墨点头,若一举被云晋言抓尽,也太容易了些。
“那这个?”黎子何看着那个黑色小包裹。
沈墨低笑,慢慢打开黑色裹布,是一株草,四片叶子如扇子般展开,中间是诡异的蓝色,越往外沿,渐渐变作绿色。
黎子何接过来,是,蓝颜草。
次日,正当黎子何想着如何找理由去梨白殿时,苏白遣人来传他了,黎子何拿好了蓝颜草,毫不犹豫跟着宫女过去,这草可离土半月,半月一过,马上枯萎。
梨白殿仍是一片奢华,随处都可看到皇上专用的东西,曾经的妍雾殿冷清,桃夭殿闹腾,现在的梨白殿,则是一片和乐。
苏白眨巴着眼睛,一会问问宫女这个,一会问问太监那个,逗得他们笑盈盈看小妹妹般如实回答,见黎子何来了,笑得更是开心:“黎御医,病可好了?”
黎子何忙跪下行礼,礼毕回答道:“烦娘娘多虑,臣日前已痊愈。”
“那就好。”苏白施施然一笑,露出左脸的梨涡,被姚妃划开的伤口,已经全然不见踪影。
“采儿去拿糕点,燕儿去备些茶,你们俩帮我去御膳房说说今日的膳食,晚上皇上要过来……”
苏白遣走这个,再遣走那个,不知不觉中,梨白殿只剩下苏白和黎子何二人,苏白也并未打算往里间走,大大方方坐在贵妃塌上,柔声笑道:“黎御医,上次交予黎御医之事……”
“臣正是为此事前来。”黎子何拱手,顺便从袖间拿出蓝颜草,上前,放在矮桌上。
苏白的两眼顿时亮了,青葱般的手执起蓝颜草,四片花瓣,仔仔细细瞧了个遍,半晌抬头道:“这个……真是蓝颜草?”
“如假包换!”
“扑哧!”苏白拿着帕子捂嘴笑了:“本宫自是信黎御医的,银银可是与本宫说过不少黎御医的事,譬如云潋山那些独特的草药来自西南,啊,听闻皇上曾经中过西南□□的毒……”
黎子何目光一沉,威胁她?沈墨已经与她说过,云潋山上来自西南的草药,已经被他毁了,这威胁,过期了!
“娘娘放心使用便是。”黎子何不动声色沉声道。
“这个……如何用?”苏白睁大眼,好奇道。
黎子何仍是垂首,低声道:“若娘娘想用蓝颜花留住皇上,用精血浇灌,三日便可开花,一红一白,红色娘娘服用,白色皇上服用,只是……”
黎子何顿住,苏白正仔细听着,忙接话道:“只是如何?”
“只是……这药,毒性奇重,娘娘若服用,可能……”黎子何抬头,看住苏白的眼,诚恳道:“无法产子……”
苏白一惊,手上的蓝颜草掉在桌上,又怕摔坏似地,忙捡了起来。
黎子何拱手道:“是否用药,还请娘娘斟酌再三,臣职责已尽,告退!”
苏白半晌不语,黎子何退下。
殿外雪尽云散,阳光柔柔照下来,亮白的积雪上好似散着七色的光,黎子何回头看了眼梨白殿,轻笑。
蓝颜草,药性阴毒,若普通雨水浇灌,一月开花,花色鹅黄,为极烈□□;若女子精血浇灌,三日开花,一红一白,红色女子服用,白色男子服用,所谓会让男子爱上种花女子,实指服药之后,男子症若服食□□,必与女子合欢。
只是,女子会因毒性无法产子,而男子,黎子何拍了拍脑袋,好像忘对苏白说了,男子,终其一生,只可与那女子合欢,否则,痛若万虫嗜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