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廷珑一早起来就去姚氏房里请安,请了安用早饭, 用过早饭喝茶,一壶茶喝没了颜色还赖在正房不肯走, 姚氏催了又催,廷珑才百般不情愿的磨蹭着起了身,临出门又调过头来不死心的反复确认,确实不劳她随在身边伺候了,才颇不甘心的噙着两泡眼泪央求道:“那,太太好歹想着,晌午早些遣人去接我回来呀!”
姚氏不胜头疼的看她这一番做作, 仿佛学规矩是上刑一般, 真是可气又可笑,只安抚着点头答应下,就忙忙挥挥手赶了她出去。
其实,廷珑这满心的抵触跟学规矩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 她担心的是离了正房, 恐怕以然来家辞行时见不到她难过——这道理是说不出口的,只能借着不愿学规矩的名目争取一番,可惜,这貌似偷懒的举动在一向娇惯女儿的姚氏跟前也走不通——姚氏心里似乎有一条线,以她自己的生活经验为标准,哪些是廷珑必须掌握的,哪些可有可无, 哪些又是大可不必的,泾渭分明,撒娇耍赖乃至胡搅蛮缠都不能使之挪动一两分。
廷珑此时眼见无望,也只得满腹哀怨的横下心去跟崔大姑的戒尺打交道。果然,才回转就见崔大姑已端坐在房中候着她了,一张蜡白的脸板的紧紧地,凝固的表情像是在跟谁置气。廷珑心里迁怒她坏自己的事,如今就懒得去贴她的冷脸,一干礼数一概都省了,只走上前去立在一旁静静等着她教诲。
崔大姑拉了半天的架子,做出威严肃穆的样子,只等张家小姐过来行礼时训诫她两句,敲打一番,籍此立起规矩来,谁知这丫头进了门就垂手敛目的站在一边,根本不来行礼。
崔大姑并不知廷珑有意怠慢,只当她娇惯的不懂规矩,正要出言教导,忽然转念一想,来张家之前方家太太特意打过招呼,不叫她勒趿苏偶倚悖獾梦粟覆。坏秸鸥螅偶姨灿醒栽谙龋唤猩约又傅阆鹿媚镄兄购团炝窖褪牵杉郊叶疾皇强先谜庋就烦孕量嗟模燎兹绱嘶ざ蹋趾伪赝髯龆袢耍坏母约赫沂隆
想到这,崔大姑看了看一直立在旁边的张家小姐,清了清喉咙,开言道:“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礼法无以振纲常,府上请我来教导姑娘规矩礼法,照平常本应先从讲解家姑祖作的《女子规》开始,将那古时候的贤女都认全了,连她们的德行都烂熟在心里后,再扎扎实实的做上一两个月的针黹,然后才能学其他,不过,府上太太已同我说了,姑娘识文断字,自小就读过家姑祖的文章,绣活据我瞧也算过得去,这两样可跳过,今儿就从行礼开始学起吧。”
廷珑听到这儿抬了抬眼睛,不禁有些疑心崔大姑是不是因为她进门不曾行礼才有意这样布置的,正腹诽,又听崔大姑紧接着道:“先行个常礼我瞧瞧。”
廷珑心道果然,随后略侧了侧身,不肯正对着崔大姑,才将右手搭左手上,按在左腰侧,微微屈膝。
崔大姑也不叫她起身,自己从座位上走下来纠正道:“头低些……蹲身也要低些……要显得柔顺些……再卑弱些……”
一刻钟后,廷珑那一直屈着的腿开始麻了……两刻钟后,开始哆嗦……偏崔大姑还苍蝇似地围着她转圈,嘴里间歇性的念叨着:“对,就这么做……这行礼和别的事都是一样的,多练习,熟了以后不用想也不会出错……再低些……这就对了……好了,歇一刻钟,然后再来……”
廷珑欲哭无泪……
好容易熬到晌午,姚氏打发人来请她到前边去用饭,廷珑如蒙大赦,谁知还没高兴完就听崔大姑道:“用饭上的规矩也要学,把姑娘的饭送过这边来吧,吃完下午接着学走步。”
那丫头不应,只看着廷珑,等她吩咐。
廷珑此时对崔大姑的狠毒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知道她不用戒尺也能杀人于无形,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精神,决定向恶势力妥协,听话照做让她满意,好早日打发她上路。
结果午饭时,廷珑空着肚子,流着口水,反复学习如何像拈一片花瓣一样拿一个炊饼,等到终于可以开动了,又学习到如何用比鸟吃的还少来表现自己文雅……
下午,那曾经在廷瑗身上见过的绑着铜铃的飘带被系在了廷珑腰上,铜铃垂在膝下一寸的地方,步幅稍大些,就叮铃铃的显示自己的存在,廷珑专注与它搏斗,一时忘记头顶上的青花瓷碗,只听一声脆响,丫头就飞快的拿着扫帚出来清理战场,再换上个新的,廷珑看着那墙角的碎瓷心疼不已,咬咬牙立住脚问崔大姑:“我并没见过哪家姑娘成日家这么走路,也忒仔细了,不知学来做什么用?”
崔大姑不慌不忙道:“出嫁那日上轿下轿要用一回,多少双眼睛盯着,姑娘为着娘家、婆家的脸面,还是耐心些吧。”
廷珑恨恨咬牙,回头嘱咐丫头换铜碗来。
一天下来,廷珑终于明白当初廷瑗为什么说她不想活了,因为她也不想活了。晚上,扑在姚氏怀里就一边哼哼,一边控诉崔大姑虐待战俘。
姚氏听说崔大姑叫她屈着膝一个姿势摆半个时辰也自皱眉,想了想,哄到:“到底是玉清荐来的,你权且忍几日,我再封了谢仪送她回去,也好看些。”
廷珑见姚氏肯出面打发崔大姑,觉着有了盼头,才委委屈屈的点了头,等到第二天一早醒来,廷珑双腿酸疼,动一下如有千斤重,又觉得一刻也忍不了了……
所幸,这么着训练了几天后,此症状自动消失,廷珑走步也有了进展,姿态虽离弱柳扶风甚远,不慌不忙轻行缓步时倒也基本能做到动不摇裙了。
这一日,廷珑正在听凭崔大姑摆布如何坐的端庄,立的俊俏,紫薇忽然进来回到:“前边搬来几十盆花木,姑娘看栽在哪好?”
廷珑随口问道:“都什么花儿呀?”
紫薇往外看了一眼,道:“有茉莉,扶桑,还有几样不大认识,哦,还有好些栀子。”
廷珑此时已猛的站了起来,也不答话,也不顾崔大姑还上着课就提着裙子快步往外头走去,一径到了正房,见院里也摆着好些花木才停下步来缓了缓气,低头打量了眼身上穿的家常银红琵琶襟窄衣和下头的明霞八幅湘江裙,看完,不知是跑的急了还是怎么的,只觉脸上有些发烧,四下里看了遍,见静悄悄的没人暗暗舒了口气,又抬手扶了扶因跑跳险险欲坠的发簪,才移步往正房里去,心突突的跳,廷珑只强自按捺着,目不斜视的径直走到母亲座前请安。
姚氏笑微微的揽了她过去,廷珑才在姚氏怀里慢慢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心顿时沉到谷底,只见一旁客座上坐着两个婆子,正笑呵呵的看着自己,其中一个也是认识的,就是大伯母身边伺候的胡婆子——却哪里有以然的影子?难道那花是山下大伯母送来的?哪有那么巧的事!廷珑正神思纷扰的胡思乱想,忽然听胡婆子笑道:“九姑娘从过了年就没到城里去,在家闷着做什么?也没个伴当一同玩耍,后儿进城去多住些日子吧,你姊妹都盼着你呢。”
廷珑听人家好言相请,忙平定心绪,含笑谢了,又道:“我也极想五姐姐她们,只是这些日子正在家学规矩,一时也不得闲,怕是去不成了。”
胡婆子听了就笑道:“学规矩可是正经事,咱们九姑娘这是要出息了,可耽搁不得。”
姚氏听了忙接过话来:“自然是要去的,这丫头是还不知道有这样的喜事,要不什么正经事也抛到脑后头去了。”说完笑着对廷珑道:“你大嫂子才给你添了侄儿、侄女,你大伯母送信来,后儿洗三摆酒,咱们去帮着忙活,你也去松散一天吧。”
廷珑听说廷瑞嫂子生了,也自是陪着高兴,只是没听明白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又开口询问。
胡婆子就掩了嘴笑道:“这才是意外之喜呐,竟一胎就凑成了儿女双全,说起来跟笑话似的,先是生了男胎,产婆才抱出来报喜,就听产房又喊疼,可真是把大太太吓得不轻,以为有什么不好,谁知不大会儿,又下生了个女娃,这下可把大太太给喜欢坏了,催着赶着叫煮红鸡蛋,挨家报喜呢。”
廷珑边听边笑,廷瑞嫂子还真是不生则已,一生惊人呀,这么多年没有孩子,这下可遂愿了。
胡婆子又谈笑了一会儿,因还赶着去别家报喜,不能再坐,只留下红鸡蛋就要告辞。姚氏封了赏,又叫芍药找了一包小指头粗细的全参来叫她捎回去给大侄媳妇儿养身子,才送了她们回去。
及至人都走了,姚氏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廷珑,问道:“今儿你回来的倒早?下课了?”
廷珑支吾着不肯答,转着眼睛胡言乱语的打岔道:“后儿洗三,那么小的孩子,不会吃不会玩的,送他们些什么好呀?”
姚氏定定看了她半晌,才道:“礼倒是早就预备下了,只是没承想得备个双份,长命锁、长命镯再加一副,项圈没有多的,现打来不及,减下来换几匹衣料吧,库里也不知还有没有软缎了,我恍惚记着年前裁中衣用光了。”
廷珑听说想了想,道:“昨儿我跟芍药姐姐去库里拿衣料给卢嫂子,隐约见着了,只是没大留心,我再跟芍药去找找吧。”
姚氏点点头,芍药便跟着一起出了来,走到半道,廷珑忽然问:“那院里的花木是谁送来的?”
芍药听了就笑道:“好啊,你拐了我出来,就为问这话是不是?”
廷珑红了脸不说话,芍药还不罢休,道:“我说今儿怎么这时候跑了回来,原来是见着了花儿,循着香味就找来了。”说完,笑着跑的老远。
廷珑被她揭穿心思,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又想芍药都能看出来,姚氏怕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真是无地自容极了,几乎恼羞成怒,一路追上去就要撕她的嘴,芍药笑的没有力气,跑不动,到底叫她在离库房不远处抓住,逮着一顿胳肢,芍药怕痒,上气不接下气的连连讨饶:“好姑娘,你放了我,让我喘口气好告诉你花儿是谁送来的呀。”
廷珑心里早有答案,又听她调笑还有什么不确定的,便不肯放,把芍药整治的几乎就要在青砖地上打滚。
芍药实在受不得了,边痛笑边抛出诱饵来:“方少爷,哈哈,来家,除了送花还有别的事,姑娘放了我,我才讲。”
廷珑听说别的事,恐怕就是要走了,顿时熄了欺负人的心思,饶过芍药,芍药缓了好半天的气,又是理裙又是拢发,做足全套才道:“方家少爷晌午来送花儿连同跟太太辞行,说后日启程去北边,年底才回来。”
廷珑听见果真如此,就轻叹了口气,半晌又问:“走多久了?”
芍药回道:“坐了好大工夫,后来听见说有客等着见太太才回去了。”廷珑听着心里就有些发酸。又听芍药道:“姑娘千万装作不知道,虽不是瞒人的事,只别人说得,我们跟姑娘说这些就很不妥当了。”
廷珑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笑着点点头,就带着芍药转去库里,翻找了一遍,软缎统共就鸭蛋青和月白两种颜色还剩了些,做贺礼显然不好,只得找了两匹松鹤团花织锦缎和云雁平纹厚缎捧了回去给姚氏挑选。
姚氏见了却摇头道:“平纹的也还凑合,织锦的就稍硬了些,给小娃娃做衣裳还得是软缎,明儿打发人去买吧,左右咱们家也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