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打发了人去请崔大姑, 接着同卢嫂子闲话些时兴的衣料、滚镶、配色之类,廷珑在一旁捧着针线匣子挑压领口的玉石扣子, 正听的津津有味,就有丫头隔帘传报二少爷来了, 话音刚落,廷玉已大步从外头进了来——他这一年十分贪长,竹子拔节似的一气长成个挺拔高大的身形,五官轮廓也渐渐分明起来,越发显得神清骨秀,体格颀长。
姚氏笑微微的看着儿子径直走到跟前,不等他请安先问道:“晌午去哪了?也不打个招呼, 你妹妹去书房送点心, 才知道你老爷跟你都出去了。”
廷玉闻言侧头笑看了廷珑一眼,道:“妹妹白跑一回,只怕还能多吃点儿,也省了有人抢她的。”
姚氏听了一乐, 也扭过头去看自家闺女, 廷珑见他两个串通一气笑话自己吃独食,正要回嘴,就听廷玉道:“太太今儿看着精神好多了。”
廷珑心知哥哥揶揄自己不过是为着逗母亲一乐,便决定大人大量,先不与他计较,又见他额上汗津津的,就从袖中抽出条帕子来递过去, 问道:“二哥哥这是打哪来?怎么一脑门子的汗?”
廷玉接过帕子随意抹了抹汗,又还了给她,才道:“大伯一早就使人来接了老爷下山,我闲着无事,到方家寻以然说话去了,老爷子兴头好,留我用了晌午饭才回来;另有他们家园子里的好牡丹,也叫我移几株来家,过两个月正是花时。才刚以然跟我去选了几株,已挪到陶盆里去了,因他说叫请太太的示下,看还喜欢什么,他打总送过来,就没急着往回搬。”
廷珑听见说以然,也不知该不该害羞,却见母亲和二哥哥都一切如常,便收了她那全套的腼腆,只感兴趣道:“我记得他们家园子里还有一片栀子,我院里已经有芭蕉了,正缺几丛栀子配了好入诗呢。”
廷玉知廷珑甚深,晓得她捣鼓些下饭的还快当些,入诗的就欠奉的很的了,于是只记下她要栀子,别的就只当风过耳,又听姚氏接过来道:“去年老爷子就说要移些花木过来,我想着咱们家那会儿又是起屋又是请客的,人多手杂,经管不住叫人攀折坏了岂不糟蹋了,就说等些日子,如今刚开春倒正是时候,你就选开的长远的移几样过来吧,再有茉莉、石榴、秋葵、扶桑这些应时花卉也移几棵来,留着给你妹妹簪花。”
廷玉答应一声,道:“我这就跟他说去。”
姚氏拦下,道:“不忙,先量了尺寸再去。”说着将卢嫂子指给他道:“这是来咱们家裁衣裳的卢嫂子,一把好手艺,你只叫卢婶子吧。”
那卢嫂子早站了起来,一边行礼一边推辞:“不敢,不敢。”
廷玉照母亲吩咐的上前称呼了,卢嫂子一叠声的笑称:“当不得,当不得,哪有做少爷的跟我们论辈分的道理。”
姚氏听了笑道:“这有什么,别看他个子大,其实还是孩子,待人接物正该恭敬着些。”
这卢嫂子也是个妙人,听了这话,立时奉承道:“要说还是贵府上这样的人家,瞧这少爷、小姐教养的,多么知书识礼,比不得那些少根底的人家行事。”
姚氏摆手,正要说话,就听外头报说崔大姑到了,姚氏忙说了声“请”,就见丫头引着崔大姑走了进来。
这崔大姑才刚在房中困坐,正百无聊赖之际忽然丫头回说太太有请,便忙向镜中正了正发髻,随来人过正房这边。一路上因不知是什么事,很费了些猜疑,又想着这些日子也不曾教人家小姐什么,到底有些心虚,偏引路的丫头是个口风紧的,问不出什么来,此时到了正房,见常向大户人家兜揽绣活的卢嫂子也赫然在座,知道八成是请她来裁衣裳的,才稍稍放下心来,放出目光满屋子里打量了一遍,见除了卢嫂子,只个相貌清贵的少年人是眼生的,瞧面皮有两三分像张家太太的模样,想必是张家二少爷无疑了,便收了目光,更不理会卢嫂子,只径自上前去同姚氏见了礼,姚氏忙欠了欠身让座,又叫小丫头换了新茶,才笑道:“这些日子我身上不好,也没问问崔大姑住的还习惯吗?”
崔大姑看了看张家小姐,才道:“姑娘安排的很周全。”姚氏听了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有什么她一时想不到的,不齐全的,大姑只管提点她两句。”
崔大姑听了也是一笑,道:“太太身上有什么不好了?倒没听姑娘提起。”
姚氏笑道:“哪有什么要紧,不过是染了时气,如今已经见好了,只是这些日子一直拘了龙儿在跟前服侍,倒耽误了你授课。”
这些日子崔大姑见张家太太从不请她到前边来谈谈说说,连张家姑娘也无事不靠前,心里着实有些不痛快,以为是有意怠慢,此时听了姚氏的话,知她这段日子病着才舒服些,道:“侍奉汤药正是为人儿女的本分,课业耽误了再补就是了。”说完还对廷珑笑了笑。
廷珑正木头桩子般戳在母亲身后,老老实实做大家闺秀状,此时蒙崔大姑青眼赏识,忙用力再往后缩了缩,幸好她那目光并不曾长久停留,很快就转移到了廷玉身上,开始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
姚氏见了,笑微微的转向卢嫂子道:“卢嫂子也不知认不认得,这位是圆山崔大姑,正在我们家教姑娘的规矩,还请先给崔大姑量吧。”
卢嫂子就拿了尺子站了起来,道:“怎么不认得。”又转头向崔大姑笑道:“小半年没见着了,原来崔大姑在这发财。”
崔大姑最见不得人家将她那神圣的事业跟银钱联系到一块儿,顿时脸拉的老长,端坐着生闷气,卢嫂子见气着她了,心里倒有两分快意,很巴不得她就此不用自个儿伺候了——这两人都常在富贵人家走动,也不少打交道,偏一个鄙薄对方是走家串户兜揽生意的,身份低微,并不肯屈尊俯就;一个厌恶对方拿大、势力又刁钻,衣裳裁剪的再合身也非改个三两回才算完,又惯爱拿旧衣叫人改新衣,揽她的生意还不够工钱的。
崔大姑别扭了一会儿,见卢嫂子只笑呵呵的站着,并不上前来请她,末了只得自己站了起来,伸手过去给她量,卢嫂子捏着鼻子量了一遍,也不记尺寸,就转去张家少爷那边,一边量一边商量姚氏:“府上少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边角我都留出两寸富余来,若是短了,叫府上针线放出来,过年还能接着穿。”
姚氏含笑谢道:“亏卢嫂子心细。”
一时量完了,廷玉自去,卢嫂子取出册子来给崔大姑选样子,崔大姑听说张家太太只做了两身衣裳,就不好意思多选,也只挑了两身,又悄声道:“我还有两身上年才做的衣裳,一直没大狠穿,只样子旧了,等下拿来你瞧着怎么改好。”
卢嫂子见她又来了,有心不理,可到底也是主顾,便学她的样子悄声道:“你也忒仔细了,张府待下人也极仁义的,管事都是一季三身新衣裳,春夏加一块六身衣裳还外加两匹尺头,你崔大姑跟平常下人还不一样,就是再多做两身我看也使得。”
崔大姑听她一口一个下人叫着,心里极不受用,更添了两分气,却肯从谏如流的照她说的办,又精挑细选了几身见客衣裳才作罢。
姚氏等她们两个商量完了,才同卢嫂子拟定下工期、工价,及至外院的也都量过了,卢嫂子便不肯再坐,姚氏因有客在,就叫廷珑代她送送。
廷珑答应一声,带了卢嫂子出来,先将她一行安置到抱厦稍坐,就带着芍药先去库里择合用的衣料给卢嫂子验看,不够的开出单子来交采买上人去办,又将一半的工价银子当面称给她,才叫成贵家的送了她们下山。
打点完卢嫂子一行,廷珑想了想,不肯回正房跟崔大姑照面,只叫芍药自去交差,自己扭身躲回房去了。
其实,这倒正中崔大姑的下怀,她正有件大事要探张家太太的口风,因看出张家太太不是爱叫人在身边凑趣的,便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此时见人都出去了,正是个话缝,便开言道:“才刚是府上二少爷吧,真真是一表人才,不知举业了没有?”
姚氏道:“还不曾,他老爷恐他年纪小,根基不扎实,不许他下场呢。”
崔大姑就点了点头,道:“要说也不小了,这个年纪有家有室也属平常,府上少爷还没定过亲事吧?”
姚氏听她这话头似乎有提亲的意思,略一思量,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含笑等她往下说。
廷玉的亲事说来也算波折,早在京里时,姚氏心里便有了打算,因两边孩子年纪都还小,性情未定,二嫂又直言不愿叫孩子离开身边太远,眼看着离京在即也就没提起。等回了原籍,张英对外只说孩子已经定下了,一则是为避吴知府提亲,怕不好回绝;二则也是不肯叫廷玉早早成亲,怕耽误他用功上进,这在张家也是由来已久的,除却二房,各房子侄结亲都晚,张家长子廷瓒十八岁成的亲,还是因为岳家要放到外任才赶着办的。不过,现如今廷玉年纪也不算小了,吴知府又升迁去了别处,倒不必再有顾虑,若是有好的,先定下来也未为不可。
崔大姑见姚氏不肯搭茬,不知她心里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既然冯家托了她,成不成的好歹得回个话,就开言道:“咱们城里现管着缉盗、河务的冯汝仁镇守,太太不知听没听过?他家原本世居在西北为朝廷守边,南边打仗才调回来,因平叛有功升任到本地做同知有一年多了,官声很清。”说完看了看张家太太,见她似乎有些兴趣,又接着道:“他家里一对儿女都正当年,正在议亲,前些日子托了我,我思量着,想把你们大房的廷瑗说给他们家少爷。”
姚氏听她说要给廷瑗提亲,不由“哦”了一声。
崔大姑就笑道:“只你们大房儿媳妇儿要生产,这些日子一直不得空,还没来得及细说。”
姚氏点点头,心里暗自思量起来,又听崔大姑接着道:“冯家还有位小姐,今年一十六岁,生的粉雕玉琢一般,也是手心里擎着养大的,却难得知书识礼,性子又柔顺平和——要我说,女孩家相貌也还在其次,至要紧是性子要温驯,但有了这一样,旁的进门再教也不晚,就怕性子不好,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那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姚氏听了崔大姑这一番高论,知道她这是要把冯家的小姐说给廷玉,便仍旧不肯搭话,心说女孩子温柔顺从固然不错,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就失了天真活泼,却也过分老气横秋了,廷玉又是那样的性子,只怕不合适。
崔大姑见张家太太也没个态度,不由心急,又道:“这冯家小姐我是亲眼见过的,前面的话句句属实,若不是冯家立意要选个人品、才学、家世样样配的过的女婿也等不到今日,太太看怎样,不如就相看相看。”
姚氏闻言沉吟了下,道:“不是说给廷瑗提他们家少爷吗?还是一个一个来吧,别一个不成,倒结了仇,一个两个都不成才是。”
崔大姑听了,并无别的话可答,只得笑道:“若是都成了,倒是一段佳话。”
廷珑在房里躲了半晌,一直不见崔大姑回来,就很怕她罗唣母亲,累她劳神,忙又匆匆折回正房去,进门果然见姚氏正歪在绣墩上说话——若不是累的狠了,姚氏是不肯当着人这样做派的。
廷珑忙上前笑道:“厨下已送了饭过去,太太也别光顾着自个儿说的痛快,让姑姑移步过去用饭吧,改日再请来陪太太说笑也是一样。”
姚氏听了就笑道:“是我疏忽了,还请崔大姑快去吧,我这吃着药,正忌口,没什么好的,就不留你了。”
却听崔大姑道:“不忙,这几日没见姑娘,不知绣活做的怎么样了?”
廷珑听她提起功课,倒不好赶她了,只得笑道:“并没落下,得空就在这边做些。”
崔大姑听说就道:“拿给我瞧瞧。”
廷珑不大乐意,情知躲不过,也只好叫丫头取了来,交给崔大姑品评,心里已是为她那大头娃娃杜撰了好些说法,准备崔大姑一开口批评,就往远处栽赃说是京里的新鲜花样子,不信她肯去考证。
谁知崔大姑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只道:“也很能拿出手来了,平日里无事慢慢做吧,明日起我开始教你行止上的规矩。”
廷珑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先愣了一下,才有些明白崔大姑的意思,不过明白归明白,还是兀自不死心的挣扎道:“等太太身上好些了,再学新的吧。”
崔大姑却是铁了心的要早教完早走路,只道:“你有这个孝心就够了,太太屋里还少了伺候的人?”
姚氏听见也笑道:“说的是,你用心学规矩吧,少来闹我,只怕我好的还快些。”
廷珑无语,暗叹自己怎么就混成这样,连亲娘都倒戈了,可惜,她心里的小算盘实在算不上理由,也根本不能宣之于口。
及至崔大姑回去了,廷珑还像只□□似地,咕咕的生闷气,想着以然马上要押船去北边,只怕这两日就来家辞行,已是提前告诉过她的,自然是有所期待,到时若不见她,难免失望。
姚氏不知内情,见廷珑不大高兴,只当她躲懒,安慰道:“早晚的都是你的事,早学完了,好送了她走,清清静静的自在不好吗?”
廷珑不敢让母亲看出什么来,也不肯叫她操心,强自按捺住心绪,笑道:“知道了,娘。”
姚氏最喜廷珑心地疏朗,从不为什么事耿耿于怀,见她露出欢颜,就放下心来,逗她道:“今晚上又弄些什么吃的?”
廷珑也凑趣道:“太太猜?”
“左不过是些乱七八糟的汤汤水水,再没别的了。”
一时丫头捧了食盒进来放在桌上,廷珑上前一层层揭开,只见最上面是摆着梅花攒心样式的几个碟子,依次盛着雪菜冬笋,奶汁干丝,瓜盅牛肉松茸汤,桃仁鸡片几样清淡小菜,鲜红翠绿奶白,望之喜人;捡下这一层来,下头是一笼屉小包子,白胖胖的,端下来,最下边还有一只砂锅,煨着翻滚热的白粥,香气扑鼻。
廷珑摆了碗筷,笑道:“今儿吃荠菜馅的包子,配百合山药粥,又清淡又温补,可不是乱七八糟的汤汤水水。”
姚氏吃了这些日子的药,嘴里正发苦,见有鲜荠菜,也笑道:“三月三,荠菜赛灵丹,给你二哥哥送去了没有?”
廷珑道:“这是病号饭,二哥哥可吃不着,就咱俩吃。”才说完,就听张英从外头进来,笑呵呵问道:“什么好东西,就你们娘俩吃?”
廷珑见父亲回来了,忙笑着起身立在一边,姚氏上前服侍张英换衣裳,问道:“今儿大哥接老爷下山什么事?”
张英看了廷珑一眼,才道:“没什么大事。”就不肯再说。
廷珑见机,忙转到外间去张罗洗脸水,又吩咐丫头去厨下取老爷的饭菜来。等到忙完了,进去请老爷出来净脸时,才听了一耳朵,说什么“分家”。
廷珑打定主意,父母亲不想告诉她的,她就不问,果然,等用过饭喝茶时,张英再不提什么“分家”不“分家”的,转而说起替廷玉寻先生的事来,十分得意道:“那先生当年是名满江南的才子,更兼任侠使性,为人仗义,可惜屡试不第,半生潦倒,不过真才实学是有的,也不好请。”
姚氏听了,只道:“才子嘛,仕途多半是不太得意的。”
廷珑闻言几乎让那一口热茶呛着。
张英也顿时不言语了,半晌才又道:“这人听说脾气是有些古怪,虽有些才学,但若性情不好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