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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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午饭, 姚氏陪坐在堂屋同大太太和玉清叙话,因有些话不好当着廷珑的面说, 又见她不大精神,便打发了她去歇息。廷珑行礼告退, 姚氏见玉清笑吟吟的一直目送着她出去,便也看着女儿的背影笑着道:“珑儿也大了,我正想着去跟老爷子说说,读书的事先放一放,叫她在家学学管家的要务是正经。”

玉清听了就笑着道:“我看珑儿样样都不差什么,何必还要特意回家来学这些个?对了,前两天我听以然说, 她不是正张罗着开店铺。”

姚氏听了这话定睛看了玉清一会儿才笑着道:“那个不过是廷玉跟她两个闹着玩罢了, 他们什么东西也不懂得,连铺面都是然哥儿帮着寻的,要说然哥儿这孩子倒是个心细的,我见他和廷玉一样只在家读书, 竟不知道他还懂这些个。”

玉清听了就弯了弯嘴角, 开怀道:“从前也没特意教过他,想是跟在老爷子身边看的多了。”又道:“方家这一辈就他这一根独苗,少不得指望着他接掌基业,他既然自己肯往这边用心,老爷子也有意栽培,下个月就要让他跟着漕船出去历练历练。”

姚氏听了稍有些惊讶,道:“然哥儿才多大呢, 就让他出远门,你也舍得。”

玉清就叹了口气,笑道:“就是不舍得也得舍得,要成人还能不摔打摔打,况且我也盼着叫他出去长些阅历,这孩子的心眼有些太实了,人家给个棒槌他就当了真,恨不能把心掏给人家。”

姚氏听了这话慢慢呷了口茶,换了个话头道:“以然既是要出门了,叫廷玉也回来吧,好让你们老爷子歇歇。”

玉清就笑道:“我们老爷子教这几个孩子正可以解颐,一个两个都走了,怕他老人家闷的慌呢,要我说廷珑也不必回来,老爷子很是喜欢她。”

姚氏微微一笑,道:“廷珑还是在家好好学学针黹女红吧,拙的针都拿不动,可怎么找婆家。”

大太太听了这话就含笑道:“你们珑儿还有什么可愁的?论门第、论模样、论才干哪样都没得挑,我瞧着吴知府家里三番五次的来说,倒是心热的很。”

姚氏只摇摇头,道:“常言说的好,嫁女择佳婿,不计门第,我琢磨着是这个道理,想着只要孩子是好孩子,人家也是忠厚的人家,嫁过去顺心也就罢了,别的倒不图什么。”

大太太就点点头,道:“你这么想也对,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廷珑坐在西窗下,看着画上的两句越人歌微微出神,想着那少年的心意,情思跌宕起伏——如果她真的只有十二岁,那么此刻手捧着这样一颗真纯的心,该有多么的欢喜?而现在,欢喜之外更多的是犹疑,是忐忑,几乎让她有些坐立不安了。脑中乱纷纷的急转了片刻,心中不由苦笑,笑自己庸人自扰,其实她又能如何回应呢?在她连自己都无法代表的时候。正垂头丧气的坐着发呆,忽然耳听得门上珠帘动,一时惊醒过来,忙将手里薄绢团了一团胡乱掖进袖中。

却原来是莲翘在内室里做活,恍惚听见屋里进来了人又半晌都没个动静才出来察看,只见姑娘一个人坐在窗下喝茶,忙走上前去先摸了摸茶盅子才道:“姑娘怎么得空回来的?大太太回城里去了?紫薇和紫藤呢?”

廷珑一颗心才拍着翅膀从远处飞回来,还带着一肚子的绮思,此时便有些心虚,听见莲翘问起,就话痨似地欲盖弥彰道:“不曾回去,大伯二伯吃了饭跟老爷到庄上看视田产去了,太太叫收拾了客房,今晚都在这边住下,我身上有些乏就先回来歇歇,紫薇跟紫藤在前面看着分箱笼呢。”

莲翘本是随口一问,见姑娘背书似的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大异于平时,脸上就疑惑起来,一双眼睛细细在姑娘脸上看了又看,见她面上有些潮红,便伸了手去探她额头。

廷珑也知道自己话多了些,脸上就有些讪讪的,任莲翘试着温度,寻出话来岔开,道:“小丫头们都到五姐姐房里淘气去了,你怎么没去?”

莲翘就答:“五姑娘嘴上最不饶人,我才不去惹她取笑。”一边收回手来,覆在自己额头上比较,半晌觉着没有大碍,想着大概是立了一上午的规矩累着了,便道:“姑娘进屋躺躺吧,今儿起的也忒早了些,趁这会儿养养神吧。”

廷珑自己说出去的话不好打嘴,只能由着她搀了去里屋床上歪着,却哪里睡得着,又不敢去想那一肚子的心事,只侧身起来撑了手臂,一边扯着莲翘正绣着的大红百子帐看针脚,一边东拉西扯的和莲翘说话,说着说着说到在城里开点心店的事,倒把自己弄的兴头起来,盼着明儿家里清净了就用新搭的炉子试制点心,正好后日办酒席的时候用。

莲翘听见说办酒席,先还有些不好意思,见姑娘说的正经便收了羞意,转而想到她就要出去了,这些日子正有几句话要跟姑娘说,便插了个空道:“我眼看着就要出去了,只是不放心这屋里头,按说姑娘上面有老爷、太太跟少爷宠着,下头又有紫薇、紫藤和新选上来的小丫头们伺候,轮不着我操这个心,可我自小跟着姑娘,情分不比旁人,少不得要唠叨几句。”

廷珑歪在床上听莲翘这开场白长篇大套的,就知道这丫头要开始教训自己了,往日里她不耐烦听时便寻个由头打个岔过去堵她的嘴,此时想着她再有两天就要出阁,又是一片拳拳之心,便笑着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莲翘听了便道:“姑娘让我说,我也不藏着掖着的,更不是递谁的小话,不过是说出来让姑娘心里有个计较罢了——这些日子姑娘体谅我,卸了我的差事,屋里的事都是紫薇、紫藤两个管着,只是她们两个都是老实人,做事是好的,不关己的事,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的。单说今日吧,五姑娘那边收拾箱笼,有去帮忙的丫头得了一对珠花儿,一屋子人就都跑去凑热闹,也不管屋里头留没留个当值的,若不是我在,外头人摸进来,失了东西都不知道,找都没处找去。”

廷珑听了就笑道:“也就是这一回,刚搬了家过来,难免有些兴头,又知道你在家里头才敢都跑出去的。”

莲翘听了就把针插回绣花撑子上,搁到一边,看着廷珑正色道:“你看,我才说一句,你就护上了!”

廷珑瞧着她大有要和自己撸胳膊挽袖子分争之势,忙安抚道:“你说,你说,我不护着了还不成吗。”

莲翘见姑娘这副怎么捏怎么是的泥人性子,心里又是甜,又忍不住要皱眉,末了只道:“我说这话不是因为留下我当值才跟姑娘告状,只是要给姑娘提个醒,往后多留心些屋里的事,立起规矩来压服着些,别万事不往心里头去,让她们逞着性子胡闹,明知道今儿府里头搬家,前边又有客,到处人来人往的,还敢全都跑出去玩闹,焉知不是姑娘平时太放纵了她们,叫人眼里头没个害怕?”

莲翘这边说着,见她脸上笑嘻嘻的不以为然,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更加放心不下,想她年纪还小不知道轻重,现在有自己做恶人,仗着大丫头的脸面申斥着些,总不至于叫屋里乱了套,往后自己出去了,还有哪个肯管,想了想,便有意往深里头说好吓吓她,只道:“姑娘想,人都跑了出去,万一屋里失了东西,等查起来丫头们免不了要相互攀扯、推诿责任,到时候弄得人心惶惶,失了和气,往后再难相处,就是成了仇人也说不定,背人的时候乌眼鸡似的斗个不休,寻空就要下绊子使阴招,闹得鸡飞狗跳,姑娘难道成日家给她们断官司不成?再说,严着些也是为了她们自己好,出了什么事,传到外院岂不叫人笑话?又有哪个洗的脱干系?就是清白人的名声也带累了。倘若姑娘为着体面,瞒下来不肯彻查,又难免让那起有歪心的以为姑娘软弱,往后手伸的长了,还日日防着不成?”

说到这,莲翘见她慢慢收了嬉笑之色,渐渐的听了进去,又拿捏着深浅继续道:“姑娘也日渐大了,屋里头越发要门户森严起来,只想着太太是何等的为姑娘费心,不几日就要把我叫过去问上一遭,大事小事无所不至的想着,这回选进来的几个丫头个个都是素来老实本分的,哪知一进来就叫姑娘给纵坏了,岂不是辜负了太太的心?姑娘今年十三岁了,一转眼就要及笄出阁,这些人用不得了,再细细的去考察合适的教起来就晚了。”

廷珑听着莲翘的肺腑之言,既是一心为自己着想又有保全一屋子人的意思,不由对她生出些敬服来。平日里自己一向以为外面的事都料理的开,就没想过那是靠着姚氏的恩威,其实真正算起来,她连自己屋里这点事都没看明白呢!竟不知防患于未然的道理,恐怕等生出祸端来还要一味的去责备小丫头们的错处,更想不到酿祸的根源就在自己身上,又笑以往夜里口干的时候自己亲自下地去倒茶,不肯把人从热被窝里折腾出来,就觉得是体恤了,凭空生出些善待旁人的高尚感来,现在想来这些小处的恩惠其实算不得什么,倒是远不及莲翘想的周全了,不由感激她过去尽心照管,这屋里才一直没有生出事来。

这么想着,又觉得那间点心铺子交给她和乔木照管倒真正是看对了人,这样的细心和才干比自己可还要强些,何愁做不好那买卖。

至此,赶忙凑上去拉着莲翘的衣角笑道:“好姐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过去是我糊涂,往后一定立起规矩来,免了这些祸患,保全这一屋子人的体面。”

莲翘见她明白自己的苦心倒不枉得罪一回人,就笑着道:“既如此,我去取了名册来,趁着屋里没人好好跟你说说。”说着就去靠墙的螺钿柜子里翻出名册来,将几个小丫头的脾气、秉性细细讲给廷珑知道。

廷珑见莲翘交待的这样仔细,仿佛托孤似的,更是十分感念她忠心耿耿,也不再说什么,只将她说的这些全都认真记下,心里暗暗盘算自己怎么着手管起这一屋子大事小情来。

及至见了莲翘以往分配差事并没有什么定规,不过是见哪个闲着了,便将活计派下去,想了想,觉得这样有些不妥,还是将差事落实到人头上的法子比较好些。责权划分明确,只教她们各司其职,又有了扑奔又可杜绝相互推脱,就不至于像今天似的,一个两个都跑出去玩,空着屋子没人管。这么想着,便跟莲翘商量了,根据她说的各人性情和专擅分配了差事,又跑去书房找了一张未裁的大纸,先纵横折出印来,才展开顶着头写了值日表三个大字,接着正要按工作日志的排法将各人差事写明,紫藤就掀了帘子进来请她去收检贺仪好入库。

廷珑只好匆匆把大概意思说给莲翘知道,叫她在家里先弄着,自己便随着紫藤往库房去,到了地方,第一眼先看见以然送的那十来口楠木包铜箱,及至打开一看不由愣住了,原来那里头装的是一套青花,一套粉彩的两副全套瓷器,从吃饭用的杯盘碗碟,到院里的花缸,书房用的笔洗都有,正是上次拿给她看的图纸中她称赞过的那两套。

看着看着,好像就被那明透的釉色折射的光线刺痛了眼睛,微微合了合目,廷珑深吸了一口气,想,我果然是很喜欢瓷器呀,所以见了它才会忍不住眼睛发酸。

茫茫然的站了一会儿,叫人把青花的那套抬到廷玉房里,把粉彩的那套送回自己屋里。廷珑便像是有狼在后面撵着似的快步往厨房走去,先查看了晚饭的菜单,又去客房看着丫头铺陈了给大伯二伯住的屋子,完事之后搜肠刮肚的想着还有什么事做,半天功夫终于想到廷玉也跟去了庄上,他屋里的小厮必然是笨手笨脚的收拾不好院子,忙忙的奔了过去,没事找事的折腾着人家把屋里重新规整了一遍。

折腾完廷玉的小厮,时候已经不早,便不旋踵的去堂屋请示了母亲开饭,等张英一行从庄上转回来,又另置了席面开饭,终于全忙完了被姚氏打发回屋去歇息。

到家一看,莲翘已按着她说的一项一项的将值日表做了出来,就十分欢喜。洗漱罢,命紫薇将屋里人全都召集到了一块儿宣布了新政,只道从此按章程办事。

这么着从下午忙到晚上,廷珑果然就没腾出工夫来想她似乎很喜欢那些瓷器的事,亦或是她心里知道想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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