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珑管着厨房一向妥当, 却没想到上梁宴客这么大的场面姚氏也肯叫她料理,心知母亲有意历练自己, 不肯叫她失望,打点了十二分的精神细心筹备。
姚氏也悉心指点, 细细的将其中规矩告诉给廷珑知道,帮她列出名册来统计宾客大概有多少,都是什么身份,怎样招待;匠人有多少,待匠席面怎样整治;并祭品、撒喜的点心糖果面食种类各有什么讲究。
廷珑耳朵听着,事无巨细都一一拿笔记下,自去按步骤排出计划来, 凡事不论大小必要先跟姚氏商量请示了才定, 唯恐这样大的日子里出一点差错。如此忙乱了几日,诸物都采买齐全,又跟姚氏细细推敲一遍,再想不到什么疏漏, 心里才算有了些底。
隔日就是正日子, 廷珑一早命家人将桌椅围褡并酒饭器皿送去新宅摆放,并每桌安排专人看管器皿,待明日客到了就专门伺候那一桌的茶水、点心、酒菜,别事一律不管。待分派妥当仍旧和廷玉并廷瑗一同去方老爷子处上学,只单留下莲翘,叫她在家督管着做明日待客的点心——她心里有个想头,不知行不行得通, 想着明天试验一下。
上了一上午的课,下午从方家回来,先去正房行了礼,又和姊妹们说了会子话,便告退了,自去东边厢房坐着理事。领东西的、交差事的早等在那里,廷珑逐个打发了她们,又把最要紧的祭品、撒喜的糖果都盘点一遍,派了专人搬运去新宅并留在那边看管等待使用。
想着厨房上人已大半叫她派去新宅,预备明日在那边开宴,又使紫薇去厨下问吴有训家的晚饭忙不忙的过来。紫薇不大会工夫转回来道:“吴有训家的说只管叫姑娘放心,三顿五顿不重样的酒席她们几个手艺也够了,管不教亲戚们挑理。”廷珑听说吴有训家的显才,知她是个有本事的,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两件当头的事定了下来便叫周管事将抽调出来的丫头、小厮传齐了过来听差。正等着,想起莲翘的点心不知道做的怎么样,想着那东西有两处要紧的地方,一个是蛋清打泡怕发不起来,一个是烤炉用砖石搭成太过简易,温度极难控制,自己做也多有火大火小的时候,忙趁着这会儿工夫过去查看。
刚走到近处就闻见甜丝丝的香气飘出来,正是她熟悉的点心店味道,心里不由就高兴起来,深嗅了几口,才掀帘子进去。
莲翘正坐在小杌上拾柴,见姑娘来了忙起身推着她出去,口里说着:“姑娘可别进来,烤的难受。”到了门外,又回身指着这个小丫头叫看好火候,点着那个小丫头叫把各色点心每样捡两个端一盘出来。
廷珑笑眯眯的看莲翘火烧火燎的把自己轰出来,又把几个丫头支使的团团转,十分有派头,不由好笑,又瞧她热的一脑门的汗,头发一绺一绺的粘在额头和脖颈处,知道是烤点心的屋子太热,心疼道:“我不是跟你说,除了调配材料,别的不用你,怎么自己去当烧火丫头去了。”
莲翘边接了小丫头递出来的点心盘子呈给廷珑看,边道:“我这不是怕砸了锅误事嘛,姑娘尝尝看做的怎样?”
廷珑就着莲翘的手看那盘子里的糕点油亮蓬松,干点心焦黄酥散,热乎乎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伸手掰了一块放到嘴里尝,又香又甜,只是……甜的也太过了,怕是莲翘把那一大桶蜂蜜都调了进去,恨她不听话,却也不恼,只伸手指着她道:“牙都叫你腻坏了,看明儿要是没人吃,我就全拿回来叫你一日三餐吃个够。”莲翘嬉皮笑脸的:“那敢情好,巴不得的好事呢。”又笑嘻嘻道:“姑娘难得张罗着做一回,我们也跟着解馋,好歹多甜甜嘴,那些蜜剩下了也是白搁着,时候久了都成了蜡了。”
廷珑见她一套一套的还没完了,只问:“拌料的时候没旁人看见吧?”
莲翘便正了正色:“姑娘放心,我在后面的小屋里打蛋拌料,弄好了叫人端出来直接进炉子,再没旁人看见了。”
廷珑听了点头,就叫捡火候好的端两盘子送去给太太,大太太和姑娘们尝,仍带着紫薇回东厢去,进了院门,见丫头、小厮已经站了一院子,都屏声敛气,垂着手站着等。
周管事见正主来了,忙上前把名册递给姑娘身边的丫头,躬身回说人都齐了。
廷珑便不进屋,只站着中庭翻了翻名册,见男女各一册,每页登记十人,录得清楚干净,便对管事点点头,叫紫薇取笔来,勾着名字分派了差事,又递给紫薇还给周管事。
周管事接过来照着勾画的一一唱名,逐个分配了差事——有专管来宾接引带座的,专门招待随从们吃茶饭的,专去各处看守房屋,谨防人员冗杂有趁乱胡闯的,分去厨房跑堂的,剩下的全都明早过新宅那边单等着哪里忙不开补缺。
周管事照本念完了差事,将名册递给紫薇,恭恭敬敬的请示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廷珑就拿眼睛扫了一遍众人,先前还有抬头往前看的,给廷珑目光一带,立刻低下头去。廷珑心里其实有些奇怪,自问她在家里头从没发落过下人,更没有碰过身边人一个指头,怎么家人都有些怕自己似的。为了缓和气氛,微微一笑——笑过才发现大家都低着头根本没人看她。只好清了清嗓子,细细的把各人职责讲了一遍,讲完合上册子问道:“可还有哪个没听明白差使?不知道自己明儿做些什么的。”下面就静悄悄的一声不闻,廷珑看了一圈道:“有不明白的,趁早问了,若是都明白,明儿便仔细着莫出了纰漏,到时候可不能说是不知者不罪了。”停了半晌见仍旧没有人言语,才笑了笑道:“既然都明白了,还请大家明儿辛苦一天,体体面面的把大事办了,叫我在太太跟前挣个脸面,大家也都有赏。”
廷珑说完话,又叫周管事推举平日里稳重妥当办事老练的当领头,也不过问他选谁,转身自带着丫头回屋去了。
周管事待姑娘进了屋子,指了几个素来知道底细的分管几样差事,才带着众人往新宅去,一路上边走边在心里揣度姑娘行事,要说也奇怪,这位小姐从小也算是个好性子的,没听说她打骂哪个,和人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没见她疾言厉色过,却偏偏叫人不敢怠慢,他老周也算是老人了,太太跟前也有几分面子,却不敢在姑娘面前托大,边想着就到了地方,分配好住处又叮嘱了一遍:“咱们家姑娘最是个眼明心亮的,如今差事都指到各人头上,一人管着一滩事,偷懒耍滑推诿责任是不能的了。我劝你们谨慎些把明日混过去,有敢弄出事情来的就是打我的脸,别说姑娘,就是我也决不轻饶。”这么着吓唬了一通才放了他们回住处去。
大太太带着阖府女眷早两日上山,本是想着弟妹若有忙不过来处,也能帮她操持一番。不想桂姐儿母亲听说了非要跟来,因都是亲,倒没有拦着她的道理,就一并带来了。如今看她坐在那里长篇大套没完没了的讲古攀亲,却累的姚氏只在堂屋里坐着相陪,一步也离不得,倒怪自己考虑不周了,等胡亲家母将自家子侄逐个夸了一回,便笑着对姚氏道:“你有事只管去,我帮不上忙也就罢了,倒累的你耽搁了多少事,若知道这样我就明儿再过来了。”
姚氏听了忙笑回道:“嫂子说的哪里话,若有事自然来人回了我知道,没人来,自然是不忙。”可巧,这一天竟没几个回事的,但有零星两个,也都和明日宴客无关,倒像是完全没有待客那回事似地,大太太心中疑惑不提。
第二日一早,鸡叫头遍,整个张府就忙碌了起来,廷珑叫人伺候穿戴了,便起身去姚氏房里,草草用了几块点心,就随姚氏往新宅那边去。
张英带着廷玉昨天就宿在这边,阳气未升之时就早早请了梁,陆陆续续的接待宾客,等待吉时。方家到的最早,方老爷子不顾腿疾,硬是坐了轿带着媳妇儿、孙子亲自下山来贺,张英忙请老人家进堂屋去坐,他却不肯,叫人扶他换到轮椅上就在中庭坐了和张英说话。
以然进门便去帮廷玉扶着大梁披红,一边时时注意着门口,不多时,就见张府女眷的轿子在门口落下,廷珑夹在众位姑娘中间下了轿便上前去搀了姚氏,以然但见她盛装打扮,巧笑倩兮,头上斜插着金凤,凤嘴里衔的一颗红宝垂在鬓边荡来荡去的,映的她一双眼睛流光溢彩,吸人魂魄,慌忙把眼睛往下移,又见她穿的裙子腰身那么窄,窄的他情难自禁的盯着那腰肢目不转睛的瞧,却又带着些说不清的恼怒,唯恐叫旁人也看了去。
廷珑似有知觉,抬眼望向那边,眼光漫过廷玉和以然便展颜一笑,见廷玉一只手扶着梁,匀出另一只手懒懒的挥了挥,以然则立在他旁边呆呆的,一脸冰霜,不知是早上没睡醒还是跟谁怄气呢。眼睛转了一圈,见方家老爷子也来了,父亲正立在他身侧叙话,玉清舅妈在身后扶着轮椅,远远的目光落在自己这个方向。廷珑忙微微福身,浅浅一笑,随在姚氏身边过去。
玉清见廷珑一进门儿子就神思不守的开始发傻,脸上一时喜一时恼,哪还有一点平时里温厚清隽的态度,不由对着以然皱了皱眉,又转脸去看廷珑,见她穿着一身鸭蛋青的月华裙,剪裁合身,勾勒着少女挺拔的姿态,广袖长舒又带着些妩媚,虽然身量尚小,远不如妍儿花骨朵一样含苞待放的年纪,却胜在气质高华,从容大方,不由又是叹了口气。
廷珑跟着姐妹们上前先给方老爷子见了礼,又福身给玉清请安,玉清便笑眯眯的双手扶了她起来,又给她理了理鬓发。
姚氏和玉清寒暄了几句,便忙着支使家人将祭品用红漆祭盘盛了,置于供桌之上。廷珑分神用眼睛数了一遍,见全猪,全鱼等利市,南北鲜干果品十二盆,菜肴廿四碗一样不差,才收回目光看着匠人往梁上贴吉祥对子挂铜钱,取富贵之意,接着又看那匠人不知从哪顺手拎出一只尾羽灿烂的大公鸡来,逮着翅膀扎着腿,一刀下去切开了脖子,那鸡猛的挣了挣,倒吓了廷珑一跳。姚氏忙把她揽在怀里,廷玉看着妹妹一缩,笑她倒装起娇弱来,就伸手指着给以然看,却见以然正害疼似地皱着一张脸,愣愣的看着前边,廷玉忙问道:“可是牙疼?等下去厨房要粒花椒含着就好些了。”话音才落,见他又面红耳赤起来,心里暗道以然这些日子真是莫名其妙!
廷珑倒是不怕杀鸡,只是她离得太近,怕它挣出来,溅自己一身血,藏在姚氏怀里,见那匠人牢牢的抓着鸡,将鸡血淋在梁上,又换了酒来浇,嘴里念念有词的,形似跳大神,倒比杀鸡还渗得慌。
一直念叨了一炷香时间,其间姚氏指挥着仆役摆放供桌,燃起红烛,请的堪舆师傅不住的看天光,终于似乎是到了吉时,唱和着请了张英一家焚香祭拜了。廷珑只跟着母亲,随在她身后跪拜,等到起身接了撒喜的面点糖果就算是祭梁礼成。
姚氏带着女眷到后院内室去坐了,张英又引着亲近子侄和男客到庄外大门处装门轴,谓之曰“开财门”,开了财门后又象征性的从旧庄搬了几口锅来,权作是已经搬家了。
原来张英想着他是朝廷在任的二品官,告假的因由乃是回籍守制,为父丁忧,起屋建房大肆宴客到底不合时宜,便跟姚氏商量,待房子建好,才将上梁,开财门和搬家凑在一日办了,亲戚也不挑理,也不算张扬还省了好些事。
廷珑随在姚氏身边招待近亲女眷,因大多是初见,多少都有表礼相赠,廷珑快活的像插了电一样,满心欢喜的行礼问安,还得捏着鼻子不叫人看出来她眼皮子这么浅,时时提醒自己莫要两眼放光。
一时行礼毕,她还意犹未尽,姚氏却因别有怀抱,心里盘算了有几家年岁相当的,怕她在这里人家有所顾忌,不好意思提起话头来,又见总有仆妇在帘子外面探头探脑,知道必是有事要回,便使了个眼色打发了她出去,廷珑正好也要检视一下战利品,只说去传点心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