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在收到纪坤被斩的消息时, 已经是晚上回到凤宫的事了, 只因他一大早便去了先锋营查探。
且说李然到了先锋营,进了主帐,见沈泽和廖卫正在商量事情。
沈泽见李然来了, 立马走上前去,朝这位主帅恭敬地行了一礼, 脸上还有些为难之色。
李然见他二人神色怪异,问道:“在讨论什么?”
那二人被他这么一问, 眉头皱得越发纠结。
廖卫此人向来有什么便说什么, 率先开口说道:“骠骑营副统领犯了事,属下原本以为统领今日不会来了,正在与沈参军商量着该如何处置此人。”
言下之意就是, 此事不需要经过他李然便可以拍板了。
李然心中一怔, 暗忖他这个由当今天子亲自授命的先锋营统领,竟然一点实权都没有?
至少这位廖副将, 就不怎么买他的账, 尽管昨日那个过肩摔着实让他惊了一把。
李然哦了一声表示了解,继而摆出了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问道:“他犯了什么事,可以说来听听吗?”
他如今不受众人信服,是以放低些姿态, 总是必要的。
“此人昨晚未经批准便私自离营,林统领知晓后,将此事告知属下。属下正在考虑, 该施以何种处罚。”
李然听完,点了点头,问道:“知道他为什么离营吗?”
他这么一问,廖卫脸上便露出一丝轻视之意,身子一正,头一昂,铿锵有力地回道:“无论是何种原因,但凡有军令在身者,皆不得自作主张擅自离营。否则,若人人都如此罔顾军纪,属下等该如何治军?统领对军中规矩不甚熟悉,此事交由属下来办即可!”
我靠!
李然在心里将对方的祖宗八代一个个好好问候了一遍,他见过跋扈的,但这么明目张胆跋扈的,还真是头一次见到。
只不过,此时不立威,又更待何时?
李然在心中盘算片刻,继而就笑了,笑得一脸莫名其妙。
廖卫和沈泽皆一脸不明所以然地望过来,那位廖副将浓眉一拧,搞得跟两条蚂蝗盘额头上似的,一脸的凶相。
李然一脸安然地坐在大帐中央的帅椅上,笑着问道:“廖卫,有个问题呢,我一直想要问你,可惜找不到机会。既然现在大家都有空,你能老实回答我吗?”
“请统帅长话短说,属下有要事在身,不可多做耽搁!”
这牛脾气,究竟那个王将军是怎么忍他的?
李然暗自咬了咬牙,脸上还是一副亲切的神色,笑着说道:“今天如果是王将军在这儿,你会不会说同样的话?”
对方眉眼间全是笑意,廖卫被他问得一愣,沉默片刻,说道:“属下不敢!”
得到了预料中的答案,李然并没有恼,脸上依旧保持着原先的笑容,甚至比之前又多了几分亲切,说道:“很好,你既然敢当着我的面说实话,可见你是条汉子。”
他话说了一半,朝对方投去赞赏一瞥,不待对方开口,继续说道:“但是,说到军规这个问题,我倒有个疑问。”
“统帅请讲!”
“恩,我的问题就是,既然现在我是统帅,那是不是这儿大大小小所有的事,都应该由我说了算?”
廖卫脸色一僵,一脸没好气地说道:“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即便是统帅亦须遵守,不得违反!否则,当一律以军法处置!”
“哦?你的这个军规是哪里来的?”
“自然是由人所定?”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个定规矩的人就是王将军?”
“正是!”
“为什么?”
这是什么狗屁问题?
李然这么一问,沈泽和廖卫都有些怔愣,廖卫更是想也未想,直接问道:“统领这是在明知故问吗?”
李然伸出一指摇了摇,说道:“为什么规矩应该由王将军来定?”
“上将军乃三军统帅,军中一切事务皆由他决定,此乃我北烨历代以来的规矩!”
“历代以来的规矩?那就是从前的事了,既然陛下已经将帅印交给我,现在我就是你们的头。那么,你们是听命于帅印,还是王将军?”
“这……”
廖卫被对方抢白了一番,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位迂腐的小将见时机已到,立马恭恭敬敬地朝李然行了一礼,一脸郑重地回到:“属下等自然听命于帅印!”
“很好!”
李然重重拍了下桌子,转而望向廖卫,说道:“既然沈将军都这么说了,廖将军应该没理由反对了,是吧?”
廖卫点了点头,李然见对方一脸的不甘不愿,笑着撇了撇嘴,没有放在心上,继而转向沈泽,说道:“沈将军,通知林统领和那位犯事的副统领立即到校场集合,就说我下的命令。”
“属下领命!”
沈泽恭敬地朝李然行了一礼,便出去办事了。
帐中只剩下李然和廖卫二人,李然卸下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一脸亲切地招了招手,说道:“廖将军,刚才我那样说,并不是针对你,别放在心上。”
“统领大人手执帅印,想如何便如何,属下无权干涉!”
“廖卫,你这是说得什么气话!”
廖卫见对方方才还在微笑,转眼间脸色一沉,神色变化之快,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他这个人的心思向来一条大道通到底,连个小弯都不打,根本猜不到对方的心思。
一个长相再如何俊美的人,若是没有一点半点的实力,到了军中就与废物无异。
但眼前这个人,无论从身手还是心思来看,都颇有些能耐。
这就是此时此刻,廖卫对这位新任顶头上司稍作改观之后的看法。
多年以后,当这位曾经让他一度不屑一顾,甚至私认为乃是靠着裙带关系才成为先锋军统领的男人,带领先锋营的五万将士突破西平的重重围困,安然返回盘龙踞时,他仿佛能从这个男人眼里,看到了气吞天下的魄力。
“廖卫,你听着,即便是有帅印在手的我,还是有军功在身的上将军,谁都有出错的时候。那么你们的责任,就是在我犯错的时候指出我的错误。否则,要你们这些副将做什么?当摆设吗?”
“这……”
廖卫脸上一惊,在他二十多年的从军岁月中,从来都是被要求着去服从,怎么会有人跟他说,要去质疑主将呢?
显然,李然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同他以往接受的思想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现在不明白也没关系,等你跟着我时间久了,自然就能想通的。别担心,我们合作的时间还长着呢。”
李然起身拍了拍这位莽汉的阔肩,见对方脸上还有些怔愣,轻笑一声,再没有说什么。
然后就见沈泽小跑了回来,看来交待给他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
“属下已经照统帅的吩咐,将一切安排妥当!”
“不错啊沈泽,办事效率挺高的,多谢了啊。”
沈泽被对方一脸恳切地望着,耳朵一红,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李然笑着说了声我们走,继而便朝着较长去了。
到了校场,众人早已各就各位。
林瓒身后跟着一名青年将领,正被两个士卒压着,看来这就是那个犯事的骠骑营副统领了。
将士们见到李然,都有些难以置信。
这位挂名的三军统帅,何以会天天在此出现,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
沈泽探身到李然耳边,跟他嘀咕了几句,李然了然地点了点头,继而开口说道:“你就是王毅?”
“正是属下!”
“昨晚你私自出营了?”
“属下出营是真,但此事乃是王将军早就批准的,是以属下并不算私自出营!”
“哦?那为什么有人到本帅跟前来告你?”
“那是因为有些人嫉恨属下!”
“还在狡辩!”
那姓王名毅的小将一脸的桀骜,李然沉声一喝,对方脸上一怔,显然没料到李然这个空降兵会对他发威。
此人之所以敢如此跋扈,乃是因为他是王觉年的嫡亲侄儿,因着这层关系,军中很多人都不敢惹他。
这份背景资料,自然是沈泽刚刚告诉李然的。
那么林瓒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此人捅出来,可见他也别有用心。
“属下不敢狡辩,此事确实系上将军所允!”
“有谁能替你作证?”
“这……”
王毅一脸的犯难,从前王觉年还在的时候,他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谁也不能奈何。
况且,为了跟他攀上交情,即便明知他犯了错,也没几个人敢告到王觉年那儿。
林瓒就是碍着这个原因,一直对此人罔顾军纪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因他并不傻,知道什么人能够得罪,什么人得好好供着。
当然,他私心里是否苟同自己这般趋炎附势的行为,便不得而知了。
如今李然一来,颇有些小心思的林瓒便算准了这个机会,将此事捅了出来,从而试试这位新任统帅的能耐。
被人当做试金石,李然不是没看出来,不过对方的意图究竟为何,他倒是有些好奇。
那位王副统领还在一个劲地支吾,李然瞥了眼林瓒,继而就见这位骠骑营统领一脸恭敬地拱手朝他行了一礼,说道:“统帅,王副统领罔顾军纪,三番四次私自出营,属下实在看不过,请主帅严办以正军纪。”
“照你的意思,这事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正是!
“有人证吗?”
“人证?”
“就是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守营门的卫兵便能作证!”
然后那两个士卒便站了出来,皆一脸赞同地点了点头。
王毅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敢告他一状,更没料到还有人敢站出来指证,是以脸色变得有些不善。
李然在眼角的余光里睨了他一眼,问道:“王毅,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王毅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脸上也无半点惧色,恻隐隐说道:“统帅,我承认他们所说并不假。但出营的事,的确是经上将军一早批准的。你若不信,可以找上将军取证。”
“可惜,王将军现在不在。”
“既然如此,那我这罪就应该等上将军归来再定!”
王毅说得一脸有恃无恐,李然摇了摇头,说了声:“那倒不必!”
这么一说,姓王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很快李然的一记重磅炸弹就来了:“王将军不在更好,省得他为难。”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视线在众人脸上扫了个来回,继而停在王毅脸上,一脸正容地说道:“军中有军中的规矩,谁都不能例外。即便你有王将军的军令在身,但你既然是林瓒的副将,就应该归他所管。所以,就算你有王将军的军令在身,也必须跟林将军报备。否则,如果人人都说有王将军的口令在身,那军营不是乱套了?”
“李统帅这么说,是不将上将军的军令放在眼里了?”
王毅这小子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敢嘴硬,李然真想上去拍拍他的榆木脑袋,让他清醒一点。
当然,不用他说,沈泽已经沉声开了口,只听他大声喝道:“王毅!不得对统帅无礼!”
李然摆了摆手,示意那两个按着王毅的士卒将他压上台去,说道:“你威胁我也没用,今天是你犯了军法在先,王将军如果在场,只会比我判得更重。”
“沈参军,按照军法,私自出营,该怎么判?”
“禀统帅,私自出营,当杖刑四十,罚俸半年!”
“既然军中已经有规定,那就照办吧。”
王毅一听,立马叫嚣起来。
但李然向来说一不二,对方叫也没用,照样一个眼色,就将那姓王的小子压下去行刑了。
当然,那个设了此局的林瓒也一并被罚了一个月的俸禄,罪名就是放纵下属且看管不力!
林瓒听后只撇了撇嘴,也没叫屈喊冤,一副心思深重的样子。
李然回到大帐,立马将廖卫叫到跟前,问道:“你刚刚是不是想照军法来办他?”
“办他?”
“就是处置他。”
“正是!留国一战迫在眉睫,属下等在此侯命,不敢有任何怠慢。既然有人犯了军规,理应严惩不待!”
“不错!看来刚才是我错怪你了,我向你道歉。”
“属下不敢!”
廖卫一脸的惊讶,李然也不理他,笑着对沈泽说道:“沈将军,去替我拿瓶酒来?”
“统帅,何为瓶?”
“就是一罐,或者一什么来着。”
“统帅可是想说一壶?”
“正是正是!看不出来啊,沈泽你还真聪明!”
沈泽起初还一脸不解,继而就明白了,暗忖这位殿下言词间好不奇怪,莫非是南琉的方言不成,可似乎又不像。
他这个人向来想得很多,心里想十句,嘴上也不会说一句,有一种好听点的说法叫闷葫芦,还有一种比较后现代的叫闷骚。
不消一会,沈泽就将酒壶拿来了。
见了李然,一脸为难地说道:“统帅,营中没有酒杯,是以属下拿了几个盛饭的大碗,请统帅不要见怪。”
“没事,碗也行。”
李然爽朗一笑,兀自将那几碗酒满上,端起一碗递给廖卫,廖卫恭敬地接过去,继而拿起另一碗,作势要递给沈泽。
沈泽见对方的一大碗酒递过来,脸上一阵为难,李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就一碗而已,不会醉的。”
沈泽一看那巴掌大的碗口,脸就有些僵了,他的酒量可没好到这个份上!
李然笑着执意将碗递给他,继而拿起另一碗,面向廖卫说道:“今天我有错在先,就以这杯酒聊表心意了。”
继而就见他一干而尽,连停顿都没有。
廖卫见对方如此豪爽,再不推托,仰头将碗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然后与李然相视一笑,大有一笑抿恩仇之意。
如今看来,国人酒风盛行,还是有些道理的。
李然接连喝了三大碗,廖卫便为此人的酒量折服了。
军中之人,向来以豪气率性为傲。
这位李统帅看起来不怎么样,相处久了倒越来越对他的胃口。
当然,对于这份感知,那位沈参军是无法体会的,他如今还在为喝与不喝苦恼呢。
他三人正在闲谈,大帐外有人来报,说骠骑营的林统领有要事求见统帅。
李然倒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说了声进来,然后就见那位俊美的骠骑营统领走了进来。
“有事吗?”
“属下恳请统帅到骠骑营一行!”
“哦?出什么事了?”
“统帅无须担心,非是出了何事,只是属下希望统帅能给我骠骑营的将士们指点一二。”
李然一听,脸上还能保持笑容,心里却闹腾开了,暗忖他哪里懂得练兵这种东西?
好在沈泽心思细腻,见李然心绪不宁,说道:“既然如此,属下陪统帅走一遭。”
“也好,属下亦有空,不妨同去。”
“好!同去同去!”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在七上八下了,这个林瓒简直就当他是超人一样在考验,实在不好应付。
但他毕竟是主帅,对方的要求听起来也挺合理,他就不好拒绝了。
所以,他只能脸带笑容,在众人的簇拥下朝骠骑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