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热闹, 却无人敢动筷动杯, 因为席间主位空着, 皇帝还没来。
菜色飘香, 岑羽平视前方, 目不转睛。可精神高尚, 肚子却忍不住敲锣打鼓, 岑羽沉默以对,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这时一双筷子从旁边伸过来,银筷打眼, 岑羽一瞥之下,只见一只紫色衣袖向他碗里夹了一块糕点。
“吃吧。”
皇帝未到,菜不能动,糕点什么的……也未必能动。但傅舜华滥用私权, 给岑羽夹了这么一筷。
岑羽还没做什么反应,正在这时,林苑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整理衣冠的声音。百官正襟危坐, 但见一人登上主位,玄衣冕琉,居高临下,威仪赫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席文武山呼万岁,拱手低头, 神情肃然。
岑羽还是第一次见封建王朝百官朝拜帝王的场面,一时有些震撼。
万人朝拜,的确很能激发人的征服欲。你一只手就能翻云覆雨, 难怪历朝历代总有人为了一个王位争得头破血流。
岑羽扫一眼席间众人,一双眼睛无意间落在靠前的傅舜华身上。就连这位,也得低头。
“众爱卿免礼。”
“谢皇上。”
岑羽依样画葫芦,别人怎么说,他怎么叫,此时百官已经把头全然抬起,岑羽也跟着抬头。却见主位上一袭玄衣不止,皇帝身旁——还坐着个人。
傅舜英的长相自然俊美倜傥,一眼看去就叫人知道跟傅舜华、傅舜玉是亲兄弟。只不过比起傅舜华的冷峻,此人身上多了三分温润,比起傅舜玉的匪气,此人身上又多了三分儒雅。这是一枚通体打磨过的美玉,完美地甚至让人挑不出毛病。
而傅舜英身旁的那位,同样一身玄衣长裳,只不过傅舜英给人温润儒雅之感,那位却是冷意森森。
这人生就一张精雕细刻的脸,眉目如画,唇如含丹,但这一张脸过于精细,以至于看起来有些阴柔。可此人眼神又阴中带毒,与其说阴柔却不如说鬼魅,看了叫人不寒而栗。
座下百官或有人身边携带稚儿,一见这张面容,哇地一声吓得躲到自家爹爹身后,小脸儿瑟瑟发抖。就连他爹望了这人,都有些心惊胆颤。
傅舜英笑笑道,“爱妃,怎么?身子不适?”
听傅舜英这一声“爱妃”叫出来,百官皆是一愣,这其中也包括岑羽。
傅舜英道,“若是身子不适,朕可以叫人带你先回去休息。”
皇帝的“爱妃”冷眼如蛇,看傅舜英的目光正如蛇蝎舔血,“不必。”
傅舜英唇角一勾,“看来朕的爱妃身体并无大恙。”说着,傅舜英一双俊眼往座下望去,在场众人心领神会,异口同声,又唤道,“贵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傅舜英很满意,皇帝爱妃却脸现恨意。而这一幕,不少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坐得离皇帝近的几位朝廷重臣不由擦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他们早就知道皇上纳了个新贵妃,对这位贵妃的品性也有所耳闻。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位贵妃却是如此品性。而更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如此跋扈之态,竟能深得圣宠。
傅舜英挑在狩猎庆典公布这位贵妃身份,其意不言而喻。但此人……却着实让人大跌“其眼”。
傅舜英的目的达到了,注意力又转到正事上来,“朕宣布,狩猎大典,正式开始。”
傅舜英一声令下,但闻金鼓齐鸣,角声阵阵,一时响彻祈南山,惊起飞鸟走兽无数。再看苑中,精兵铁甲有如神兵天将,长矛一舞,怒喝一声,气势非凡,不由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热血沸腾。
苑中精兵舞阵,似龙似蛇,虚虚实实,看起来让人觉得眼花缭乱。
岑羽第一次见这等壮观场面,阵毕之时,还觉得余韵未消,颇有些荡气回肠之感。
岑羽无意中一瞥眼,却见身旁一双凤目牢牢黏在自己身上。岑羽眼一错,避开傅舜华的目光。却在这避开的一瞬间,眼前忽地闪现一道画面:万马千军,气势恢宏,这场面……似曾相识。
岑羽这边皱眉左想右想想不出来,那方将士已经到前敬拜圣上。
傅舜英望着诸位将军道,“狩猎大典,祝各位将军旗开得胜。”
原来狩猎大典不单单是庆典而已,也不单单是为了娱乐消遣,更是一场武试,一场为了选拔人才与考验武将的比试。武将与武将之间,武将与百官之间,甚至武将与初出茅庐的后生之间,都可能摩擦出一场较量。而这场较量,谁输输赢,各凭本事。
礼、乐、射、御、书、数,射与御,大陵朝看得极重。若是后生斩获桂冠,也不失为一次在人前大显身手扬名的机会。
凌王当年,不正如此?
因此,这个狩猎大典,百官世家看中,武官更加,这是他们的主场,不能丢人。
傅舜英发了旗开得胜的话,各个武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皇帝赐人手一杯浊酒,在席百官皆端酒注目,仰头一饮。
如此一番、二番、三番,终于,真正的狩猎比试要开始了。
“三弟、五弟。”这时,傅舜英的目光终于放到了凌王、衡王身上。
傅舜华和傅舜玉异口同声,“臣在。”
傅舜英道,“你们两个当年都是以武封王,朕命你二人打头阵。”
“臣遵旨。”
傅舜英满意点点头,忽地,他像是才注意到傅舜华身侧的岑羽,开口,“弟媳今日也来了?”
岑羽被点名,却也不吃惊,状若恭敬地应了声“是”。
傅舜英一双眸子在他身上看一眼,“朕的侄儿,如今大概也有四五月了吧。”
岑羽怔了怔,又道一声“是”。
“怀胎十月方能诞子,弟媳着实辛苦。”傅舜英倒挺体恤岑羽。
岑羽垂眸,道一声不敢。
“但正因为辛苦,”傅舜英说,“弟媳更要重视保养。”他道,“搬离王府,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不仅于你身体有害,传出去还有损三弟的颜面。”
“三弟,”傅舜英转眼看傅舜华,“朕说的可是?”
岑羽搬到城郊,傅舜华知道是必然,而傅舜英乃当朝天子,国事繁忙,竟然有空惦记人家家里算起来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虽说傅舜华是傅舜英的弟弟,但岑羽从没觉得他搬离王府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至少开始时他觉得不是。
岑羽眉头几不可察轻轻一皱,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离开王府这件事是傅舜华告诉皇帝的?为什么?施压?让他回去?
岑羽这么想着,侧眼看傅舜华。却见此时,傅舜华望着席中主位,目不转睛,神情……冰冷。
岑羽微愣。
“无碍。”傅舜华这时开口了,“他愿意住哪里便住哪里,开心即可。”
听到这一声“开心”,傅舜英挑眉一笑,道,“看来三弟如今真是觅得良人。”傅舜英又转向岑羽,颇有心地叮嘱一句,“咱们天家这一辈子嗣单薄,弟媳要好好照顾肚里的这个,方能令咱们傅家开枝散叶。”
本来这种话若是在寻常人家,那听来只会让人觉得是祝福是关怀,但这话若是放到傅舜英这,就别有意味了。
傅舜英并无子,曾有一妃替他生了个公主,半道也夭折了。皇帝无子,王爷却先有子嗣,何如?
岑羽不知道那些,只觉得傅舜英跟他说这些话时,背后隐生寒意。
这时,身后有一只手扶了上来,岑羽下意识看过去,正见傅舜华一手揽上他肩头,一双眼睛却不曾改向,死死盯住主位。
“臣代内人,多谢皇上关心。”
傅舜英却悠悠地说,“都是自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而傅舜英身边的贵妃在一旁嘲讽地看傅舜英一眼,再看看傅舜华和岑羽的方向,一双眼睛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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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猎起行,自然不能待在某地养尊处优。席间酒食用了一半,外头就传来马匹嘶鸣之声。
傅舜华、傅舜玉既然被点兵点将,就得从命率先而行。两人都是干脆的性情,废话不多说直接牵了马匹而上。后头刷刷大队人马也跟着跨到马上,只见这些人各个身背箭筒,一手挽缰绳,一手执弓箭。
在这些人里,岑羽还意外地瞅到了不久前才见过的卓清和,他身旁的那个是颜子瑜。
两个少年英姿朗貌,卓清和一双眼睛在席间徘徊,终于在远处发现了同样看他的岑哥哥,一时激动地招手。
岑羽朝他比了个口型——加油。
卓清和笑,神采飞扬。
角声宣天,千军开路,从林苑中飞出去。当先一骑尤为快速,正是凌王。
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凌王风韵在此刻展露无遗,后辈新秀如今跃起,不少听过凌王殿下的英伟事迹。只是比起那些耳熟能详的杀敌故事,总要亲自见一遭,才更能被激发斗志。
比如现下,不管先生的后生的,是朝中几年“老将”抑或后起之秀,都紧随在傅舜华身后。生怕落下一点,就被抛到后头。
但,这些人才刚刚燃起斗志,只见当先那匹神骏黑马忽地调转马头,却不再往猎林深处疾驰,而是往反方向——即林苑的来向跑回去。
紧跟在傅舜华身后的兵将没料到凌王居然调转马头,因惯性而与傅舜华的马形成个擦肩而过的妙景。
此时林苑中,傅舜英该做的做了,该说的说了,该威胁的也威胁了。他如今对何人何事,并无太大兴趣,目前只除了一个——他心头的贵妃。傅舜英看看身旁隐隐开始不安分的人,吩咐一句酒席随心,看也没再看一眼别人。
他对岑羽并无多大兴趣,就算有,那也是为了他三弟。
此时江寒雪已经转到岑羽这边,江寒雪向傅舜英请示外出到附近赏玩。
傅舜英看看江寒雪,又看看岑羽,想想这两人关系,再想到他三弟,唇角微勾,摆手同意。
狩猎大典既以狩猎为主,文官与百官家眷就没那么多规矩,本就是为了庆祝太平,又何必拘人手脚?因此,林苑附近吃饱喝足出来游玩的人并不算少。
然在这时,忽听一阵踏马归来之声。
狩猎队伍不是才出发?这短短的时间内,难不成已经有人射到了猎物载胜而归?而能在短时间内理直气壮归来,射到的这只猎物必然分量不小!如此,方能领功!
众人看去,却见一匹高头大马上一袭紫衣劲装——正是凌王殿下。
彼时岑羽刚迈出林苑不久,却见有人骑马朝他这缓步而来。
岑羽望着马上之人,四目相对之时不由怔了一怔。
有人看看凌王坐骑袋中空无一物,不由奇怪,“凌王殿下怎么又回来了?”
傅舜华居高临下,头侧也不侧地望着眼前人,道,“本王忘带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