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第一次杀人, 是六岁的时候。
至今他都还清楚的记得那张惨白毫无血色的脸。
不知道是为什么, 从小他就是个阴沉冷漠的孩子,每次看见姐姐弟弟们露出愚蠢的笑容去找母亲讨要糖果,他就无聊得想要打哈欠。他知道母亲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自己, 甚至是有些轻微地厌恶着自己。之所以还维持着慈母的伪装,无非是想讨好父亲, 把他作为武器跟那个又聪明又温和的大哥对抗。
“你到底在想什么,整天这么么阴森森的看着我, 根本一点都不像是普通的小孩子。”
不止一次母亲想要展现作为一个慈母该有的气度, 却总是被他无动于衷的回应弄得火冒三丈,想要给他一耳光却又不敢留下伤痕,气急败坏地低声斥责。他冷漠地看着她姣好的脸因为愤怒扭曲成一团, 心里觉得真是无聊透顶。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奇怪的孩子, 小小年纪既不喜欢笑,也从来不哭。有时候他假装熟睡, 听着那些丫鬟叽叽喳喳自以为隐秘地议论, 说他这里不对那里也不对,更是让他深感这一切都是如此好笑和无聊。
他常常觉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好像走错了地方一样荒唐。看着周围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有那么复杂多变的情绪,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或喜或悲, 嚎啕大哭嬉笑打闹。有时候他觉得很好奇,想要体验一下愤怒或者悲哀的感情,可是不管怎么努力, 甚至刻意的去迎合那些无趣的对话,最终的结果依然只有厌烦。
他觉得自己身上大概是缺少了点什么,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他很明显地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不过现在他还没有办法露骨地表现出这一点,为了不那么烦心的活下去,不得不违心地在父亲面前装出温良驯服的模样。至于究竟有没有骗过他,他也懒得去管。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眼中看到的东西显然更远更广。身为他的儿子,他大概没有心情去关注他们心中所思所想。
在那座算得上精致华美的宅邸里,他渡过了自己的童年——如果他身上还有这种东西的话。身边只是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还只知道爬树掏鸟窝的时候,他就开始思索怎样才能更好的扮演一个父亲心目中需要的好儿子,从而换取更多更大的利益。他早就看明白了,这个世界里,亲情血缘什么的都是笑话,在父亲的心目里也许他还比不上他经常骑的那匹良驹。至于母亲?那就更不用指望了。纵然她口口声声说着爱他们,她的眼睛里分明燃烧着不可告人的欲/望和贪婪。没错,她爱她的儿子和女儿,因为他们就是她赖以换取身份地位的筹码。每次被她锣麓叽僖シ秩〈蟾绲某璋佣冒涯歉觥昂昃贝虻寐浠魉透沟椎馗械椒吃旮薮馈
十岁之前他是这座宅子里的怪人,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公子生来古怪沉默少语。他时常怨恨这具弱小无力的孩童身躯,它束缚着自己,被囚禁在这个牢笼不得解脱。他时常觉得自己是有什么必须的目标要完成,然而却因为顾及旁人的议论,违心地和他们玩着无聊游戏。一想到这样的生活竟然还要持续下去,他都忍不住要产生一种类似于绝望的心情。
就在那个时候,那个女人出现了。他依稀记得她姓崔,是父亲新纳的姬妾。不过就和他其他的妾侍一样,纵然再貌美如花,过不了几日也就被抛之脑后。他就是这样在花园里遇到了崔氏,然后莫名其妙就经常和她玩在一起。
其实崔氏具体长什么样子他早就忘记了,只记得那是个很年轻很美丽的女人,喜欢穿粉色的衣服,一头长发黑得像缎子,笑声跟风铃一样清脆。崔氏大概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古怪又不受宠爱的孤独小孩,自以为是在做好事,缠着他给他讲述无聊的故事跟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当时他也是太过无聊,抱着打发时间的想法勉强应付着她——至少,和她在一起不见得比其他人更糟糕。
崔氏是个庸俗又无趣的女人,每天唠唠叨叨只会说些毫无意义的话,还企图对他灌输一些可笑的想法,利用他去父亲面前争宠。他就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想法漠然地旁观着,从不点明,假装不懂,因为他虽然看不起崔氏的愚蠢,却并不讨厌和她在一起消磨时间,哪怕总是干些无趣的事情。他喜欢崔氏身上那股花香的味道,喜欢她明亮的眼睛,喜欢她总是微笑的脸。她是一只毫无头脑可是却十分美丽的小鸟,叽叽喳喳自以为聪明的跳来跳去,这一点让他感到很快乐,至少比呆在母亲那香气逼人几乎令人窒息的房间里来得好。
大概就是因为他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这种喜爱,崔氏便自以为将这个只有六岁的孩子拿捏在了手里,十分愚蠢的唆使他装病,想要以此来换取父亲的注意。见他根本不肯配合后,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毒药,似乎想要给他下毒,这样的话至少他的母亲卞夫人就要倒霉了。
他至今都清楚地记得躲在帘子后面冷眼看着崔氏小心翼翼地把毒药下在甜汤里的场景。她以为他很喜欢喝,每次都煮上一大锅。其实他想告诉她自己最讨厌甜的东西。不过是考虑到基于利益交换的法则,勉强忍下厌恶罢了。当崔氏带着虚伪又甜蜜的笑容,劝他喝下那碗汤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愤怒。
区区一个无聊又可笑的女人而已,不过是稍微对她温和一点,她就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无所不能了?啊,也是他自己一时犯了傻,早就该知道,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无缘无故的付出和善意。只是她竟然把自己的命跟那些愚蠢的奉承跟哄骗放在一个层面上,实在是让人笑不出来的好笑。
于是最后的结局就是他假装说要去看水池的鱼,不看就不喝汤。崔氏带着一副显然心虚又不耐烦的表情假笑着牵着他的手来到花园。
然后?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崔氏尸体被发现时候的样子,那头曾经让他十分喜欢的黑色长发水藻一样漂浮在碧绿的水里,她身上那件颜色鲜艳的衣服松松地散开,在水里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朵,映衬着她死灰的脸,真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丽。
很快他就把这件事忘记得一干二净,再说谁会怀疑一个六岁的孩子呢?只是在后来的岁月里他时不时就会想起崔氏,特别是有谁对他露出谄媚的笑容或者一副诚恳天真的表情时。不过他把自己的这一面更小心地隐藏了起来。父亲经常说为了达成目的付出相应的代价是必须的,这一点他深以为然。
第一次看见那个分别多年被接回家的妹妹时,早就被遗忘多时的崔氏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个看上去小小的,一副天真可爱模样叫做“妹妹”的生物,她的身上带着和崔氏一样别有用心的味道。如此浓烈,简直到了想要装傻看不见都做不到的地步。每次看她小心翼翼地讨好自己,用尽方法手段刺探他的喜好,他就觉得特别的好笑。
她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权力?地位?财富?只不过是一个乳臭味干的小女孩竟然就想到那么多,他应该感叹不愧是跟自己流着同样血脉的一家人吗?
他不打算戳穿她,嘲弄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心情好的时候就稍作回应,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冷言冷语。不过奇怪的是不管他是什么态度,她好像并不在意,几乎是用一种认真的态度坚定地讨好着他,从来不提要求和目的。他静静地等了差不多两年,第一次感到了焦躁。
究竟她抱着什么目的,她想要得到什么?付出得越多,忍耐得越久,那个结果就该更加可怕。崔氏不过给他煮了半年不到的汤竟然就敢要他的命了,这个一脸天真无邪的妹妹莫非比他更加贪婪?
他终于忍不住地主动接近,放松了态度,做出已经完全接受好意的样子,甚至不惜接下了各种麻烦的事情教她习字练剑,就是为了套出她的本来目的。然而时间越久,他就越迷惑。她似乎真的毫无所求,一心一意地想要为他献出一切——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是真的!
他提防着她,把她当做一个狡猾奸诈的敌人,生平最大的敌手。时间慢慢地过去,他好几次都差点信以为真了。这个披着“妹妹”外皮的可怕生物总是显得那么真诚无邪,笑起来的样子比任何人都甜美动人。每一次她欢笑着跑过来拉着自己的手,他总是会差点忍不住就被牵着走。
……他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十六岁时候那一次狼狈的逃难,也许这个被他唤作阿倩的少女早就和崔氏以及其他很多很多人一样,化为了地底的白骨。
他还记得那时他跟大部队失散,身上又受了重伤,周遭都是大雾和追踪的敌人,哪怕再怎么不怕死,一时间他也感到死亡和自己贴得那么近。父亲不会为了一个儿子冒着暴露行踪的危险,他心里清楚得很。要是不能尽快逃走找到其他人,只怕就要死在这里了。所以,当他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上朝自己飞奔而来的时候,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哥哥!”
同样也是一身狼狈沾满血污的妹妹扑到了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的两只手臂还在不断发抖。他只是呆滞地环着她纤细的肩膀,看她脸上的泪水把那些烟尘灰土冲开,露出了下面雪白的肌肤。
“太好了,你没死,太好了!要是你死了的话,我也不想活了……”
她紧紧抱着他的腰喃喃地说。明明应该是没有温度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胸口,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炙热。他那个时候就明白了,即便她真的是想骗自己或者图谋什么,只要是可以办到的,他一定会毫无意义地双手奉上。
…………………………
后来再想想,要是时间可以定格在那一刻该多好,他们会是一对亲密的兄妹,毫无芥蒂,羡煞旁人。然而时间当然是从不停留的,无意中他惊愕地发现以前那个妹妹忽然就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她有着他最喜欢的一切特质,不管是头发,眼睛,还是笑起来的样子,甚至连身上带着的味道他都非常喜欢。不止一次的,他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把妹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藏起来,放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准看。他已经不去想关于回报或者图谋的事情了,因为他开始害怕,如果妹妹用那种娇憨的表情祈求,要他把自己的命给她,他会不会一时头脑发热的答应下来呢?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直到他做了一个梦,一个不能说出口的梦。在梦里他尽情地做了很多很多事情,不管怎么粗暴的对待,被压在身下的妹妹只是哭泣着不说话,他一贯讨厌女人哭哭啼啼,唯独觉得只有她哭起来的样子都是那么的可爱。
醒来之后他竟然没有任何心虚和罪恶感,只有满满的兴奋和期待,他明白了,他想要得到自己的妹妹,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如果她能够看见自己那些肮脏下流的念头,恐怕会被吓得花容失色吧。只是她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这种可怕的念头,或者说她感受到了,却装作全然不知。尽管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拉进怀里,占有她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他想要的却不止是这样。他想要她成为自己的妻子,唯一的女人,给他生下很多很多的孩子——这听起来简直就是禽兽不如的念头,可是一想到她因为自己的关系怀孕,娇小的身体挺着巨大的肚子,感觉上像是弄脏了一个原本该是纯洁无暇到东西。他兴奋得难以自己。
他已经不太记得很多详细的过程,脑海中最深刻的,就是那一段时间里他总是处于一种极端的矛盾跟折磨里。他甚至都开始怨恨,为什么她还可以全然不知的微笑,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却越来越排斥他的接近和碰触。只不过是一个连女人都称不上的小女孩而已,虽然长得很漂亮,但也没有漂亮到让人神魂颠倒的地步。可只要看见她,哪怕只是微微露出的一点脖子或者是滑落的一缕头发,他的心里就会被各种奇怪又柔软的东西占据。
那是只有一个的,只属于他一个的,根本找不到任何女人可以代替,身体里流着同样血液的存在。他甚至会荒谬地觉得,既然她是和自己一样从一个母亲的身体里孕育而出,自然而然就注定该属于自己。
随着她渐渐长大,身边当然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男人,而她似乎对他们更感兴趣的样子。他觉得一种被背叛的愤怒。这种愤怒的心情,还有渴求以及疯狂的偏执,也许还夹杂了不少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越积越大,最后变成了某种黑暗腐臭的东西。
“既然得不到的话,为什么不杀了她呢。”
这样的念头一旦兴起,就再也无法压抑。他觉得有多么的喜欢她,相对就有多么的仇恨她。他生来就敌视一切无法掌控动摇自己的存在,即便这个存在让他喜欢到简直快要不顾一切的地步也不行。
杀掉的话,大概就不会再如此动摇了吧,只要消失就可以换来久违了的平静。他想这不是他的错,都是她自己不好,谁叫她竟然不听他的话,明明是属于他的东西,却一再的和其他男人嬉笑,甚至还想离开他嫁给其他人。
……所以,只要杀了她,就可以结束了吧。
站在城门顶端的阴影处,他看着刘玄德和他的部下们渐渐远去,依稀能看到那个娇小的身影。
“到底要怎么样啦,究竟杀不杀?现在换一次身体很费劲的!”
那个穿着人皮的妖怪阴阳怪气地问,嘲笑一般地发出奇怪的笑声。
“还是说舍不得?切,女人而已,管她是谁,只要喜欢,我有无数方法让她乖乖睡到你的床上……”
“闭嘴。”
他冷漠地回答,看着灰暗的天空,忽然又想起了多年前漂浮在水里那张死人苍白的脸。
“喂,要不要动手,不然我就走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